她的声音淹没在嬉笑声和炮竹声中, 并没有人听见。她慢慢地转头,看向自己原先坐着的那张桌子, 那张桌子的上首适才坐着的是刘豪的妻室、自己的大嫂, 可是在五六年前坐着的是自己的阿娘,世上最美丽的娘亲, 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
刘海玉仿佛看到阿娘美貌端庄地坐在那里,垂下头慈爱地低声与自己说着话,自己则撒着娇指着这个那个非要阿娘夹来喂给自己吃, 阿娘笑盈盈地用小指头刮着她的脸“娘的小玉儿真是越活越小啦, 羞羞脸。”炮竹忽然响了,吓了她一跳,阿娘便拉了她在怀中,温暖馨香的手掌松松地捂着自己的耳朵, 轻声说“不怕, 不怕, 过年啦, 娘的小玉儿又长一岁啦。”
过年啦,过年啦。
刘海玉欢欢喜喜的笑脸停留在那一晚。
那天晚上她去找阿娘一起睡, 阿娘不在屋子里,她便去了阿娘惯常去的佛堂里,阿娘的佛堂是另设了院子的,因为阿爹不喜欢闻佛香。
她悄悄地去到那个院子,想悄悄地吓阿娘一跳,因此她也没注意到往常伺候的丫头都不在。她调皮地走进去, 然后她看到了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噩梦。阿娘美丽的脸上全是眼泪,痛苦地扭曲成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二哥在无声地狂笑。她张大了眼睛,想要叫阿娘,想要跑进去保护阿娘,身后伸过来一双老而坚硬的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那双手和手臂却异常坚定牢固。她知道那是奶嬷嬷的手,可是奶嬷嬷为什么不去救阿娘
然后她看到二哥忽然暴怒起来,伸手便打阿娘,阿娘打不过他,倒在地上,抓了地上的烛台去打二哥,但是烛台被二哥抢走了,很快的,地上全都是血。全都是阿娘的血。阿娘再也不动了。
她无声地踢打着,奶嬷嬷的身子颤抖着,却死也不放开她。
二哥离开了,奶嬷嬷还是没有放开她,两人缩在角落里,奶嬷嬷低声说“小玉乖,别动,别出声。”她的脸颊落下来温热的水珠,她知道是奶嬷嬷的眼泪,果然过得一会儿,大哥跟随着二哥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了一圈,打了二哥一个耳光,低声怒骂了几声,又拉了二哥匆匆而去。
奶嬷嬷这才放开她,两人奔进佛堂里,然而阿娘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再也没有笑盈盈地唤她“阿娘的小玉儿”。阿娘雪白纤细的脖子上全是血窟窿,她哀哀地唤着“阿娘,阿娘”,然而她已经十一岁,不是茫然无知的幼童,她知道阿娘是死了,再也不会应她了。
奶嬷嬷哭着给阿娘盖上衣裳,替她擦去污秽,她转身就跑。
她要去找阿爹,她要告诉阿爹,是二哥杀了阿娘。阿爹一向很疼她,也很爱阿娘,阿爹会为阿娘做主的。
那也是因为她唯一的依靠便是自小疼她如珠如宝的阿爹了。
阿娘原是和阿爹同宿的,阿娘不在屋里,阿爹也不在,阿爹在哪里呢
刘海玉的薄底绣鞋被夜露浸得湿透了,裙底裤角全是血迹,她在偌大的刘家大宅里寻找她的阿爹。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夜的夜色尤其的深,乌云遮住了所有的星月,黑得不见五指,静得不闻人声。夜太深,所有的人都睡着了,连鸟儿虫儿都睡着了,寂静如死。
刘海玉几乎从不曾在夜晚出过屋子,她在自家变得漆黑的宅院里迷了路。
那一夜是这么的黑,这么的冷,这么的茫茫然无边无际。刘海玉一个人在无声无息的刘家大宅里不停地奔跑,看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又怕又惧又伤心,阿爹,你在哪里阿爹阿娘我是在做噩梦罢醒了过来便没事了对不对阿爹,快来救玉儿啊。
她不知道奔跑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奔跑到了哪里。
终于,她看到了一点灯烛的光。
然后她看到阿爹一脸怒容,大哥和二哥跪在阿爹面前。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才觉得全身都是软的,她软软地坐倒在了地上,心想,好了,找到阿爹了,没事了。
然后她听到阿爹说“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们讲了这许多,我怎么听着倒是在怪我给你们娶了个太好看的继母”
刘华长声喊冤“阿爹,我知道是我做错了事,可是的的确确是她先勾引的我,我”
刘豪打断他“阿爹,二弟已经知道错了,好在此事无人知晓,若是阿爹硬要发作,儿子们也知罪有应得,便是打死二弟也是应当的。但是阿爹,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她美艳如斯,二弟被她勾引把持不住也是情理当中。求阿爹明断。”
刘华连连磕头,涕泪横流“阿爹,阿爹,你打我骂我吧,你杀了我吧,都怪我喝多了酒,我没有把持住,我错啦,儿子错啦。”
刘豪亦是泪水长流“阿娘去世之时,命我好好教养两个弟弟,是我没有尽到长兄的责任,阿爹连我一起罚了吧。”
刘海玉悲痛伤心之下,听到这些话不禁气涌上心,便要冲进去,然而她纤纤幼女先前奔跑了这许久,早已力竭,此时瘫坐在地上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想要尖叫出声,却一时全发不出声来,只呆呆地望着灯烛下的那父兄三人。
偏偏声音仍是传入了耳中,刘豪的力劝,刘华的求饶,对阿娘的污辱,不绝于耳。
最后她听到了刘大发的声音,虽有恼意,却已平静“好了你到底是我儿子,为了一个女人我能把你怎么样杀了你别在我面前装出这么副模样来,老子的脑子还没坏,眼睛还没瞎,你带着妻儿给我滚到泉州去”
“泉州那边频频出事,你最好给我妥当地都处理好了,否则就不用再回来了”
他冷冷地道“明日指一事说是他做坏了,给我狠狠打上五十板,再抬到泉州去。两年之内不许回福州还有,此事仅止你我三人,再不许说出去一个字。”
那一瞬间刘海玉完全不可置信,惊怒之下完全脱力的她竟站了起来,她浑身颤抖着要冲进去。
她的阿爹,她的阿爹怎么会如此怎么能如此
然而她还没站得稳当,便被人打晕了。
打晕她的还是奶嬷嬷。
奶嬷嬷告诉她“没有用的,老爷断不会做出更重的处罚了。那是他已经长成的儿子,是一个很好的帮手。而你阿娘,只不过是一个随意可以取代的女子,再美,面对了十几年,也早已腻了。你没有发觉吗,这几年来老爷收了多少美人你这般冲出去,你阿爹或者会容得你,你那大哥就绝对不会再容得下你了。小玉啊,要忍。咱们要忍。”
那张桌子变得清晰,上首空空如也,并没有阿娘的身影。刘海玉转回头,刘华的大笑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她看着父兄。
她的三个异母兄长,刘豪大她十三岁,刘华大她九岁,刘衡大她两岁,除了刘衡会与她玩耍,刘豪和刘华向来与她并不亲近。阿娘曾说幸亏刘海玉是女儿。她以前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便明白了。
刘豪和刘华的精明狠戾,根本容不下旁人染指属于他们的东西。而刘家,刘大发所有的一切,在他们眼里,就是他们三兄弟的,不,就是刘豪的,刘华甘愿为刘豪做帮手,刘衡也不过只是刘豪眼里的帮手而已。
阿娘的死,虽非刘豪所意料中,却是他最乐意见到的。因为之后刘大发再也没有娶过妻子、有过子嗣。
刘海玉看着纵声饮笑中的四个人,眼中终于浮上泪花,阿娘啊阿娘,你何以嫁了这么一个恶狼,何以死在这样一个狼窟里。
刘大发仰头饮尽一柸酒,眼神却仍然清醒,那六七分醉意并没有对他有多大的影响,他看到了小女儿眼里的泪花,不禁奇道“玉儿怎么了是被烟熏着了吗怎的眼泪汪汪的。”
刘衡也看了过来,刘豪与刘华却并不在意,仍在斟酒。
刘海玉摇摇头,说道“我在想阿娘。我很想阿娘。我明日要去拜祭阿娘。”
她的声音微带哽咽,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席上几人的耳中。
刘大发眉头一皱,放下酒杯道“怎么忽然地说起这个,玉儿是想娘了啊,今日家人团聚,也难怪玉儿触景伤情了,那也不能明日去,过了年节再去,我叫人好好准备了,好不好”
刘海玉摇摇头“不,我明日便去。”
刘豪紧皱了眉,不耐烦地道“哪家人是正月初一去拜祭的你胡闹些什么越来越没规矩。”
刘大发转头看了看刘豪,虽有些微不虞却没再阻止刘豪。刘衡见状忙转圜道“玉儿说得我也想我阿娘了,过几日统叫人准备了,咱们一起去。”他一岁时便丧母,其实并无什么感触,这话生是为着圆场。
刘大发不禁满意地看了看刘衡,缓声对刘海玉道“玉儿乖,便听你三哥的话。”
刘海玉转头看着院子里的烟花炮竹,烟花炮竹已经燃放了许久,此时渐渐停了下来,只剩下零星错落的几声响。她转回头,看着父兄,微微一笑“阿爹,我阿娘好端端的,为什么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刘海玉是个很强大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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