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秋宴次日的清晨, 云知意洗漱梳妆后并不急着用饭,而是唤来管事湫娘, 两人一道进了书房。
小时云知意在京中时, 湫娘奉她祖母之命,会时常协助、指点年轻小丫鬟们照拂她衣食起居的诸项细节,因此两人虽隔十年才又有了真正的主仆关系, 但彼此间并不生疏。
云知意先言简意赅解释了与霍家的往年旧事, 这才道“既是致歉,贸然登门会显得唐突傲慢。我这就写一份拜帖, 你立刻派人替我送交霍家伯父伯母。”
“是。”湫娘稳重应声,并着手替她铺纸研墨。
云知意又吩咐道“对了,你让去霍家送拜帖的人顺便去隔壁同我父母说一声,后天我去霍家赔罪时, 请父亲母亲不必跟着露面。”
管事湫娘有些不解“大小姐为何不让双亲陪同”
“既是去诚心致歉,就算霍家大度不为难,我自己也该将姿态放低些, ”云知意笑音和缓, “事情是我自己小时惹下的, 不该连累,父亲母亲跟着我去向人赔笑脸。如今我已自立门户,本就该一人做事一人当。”
湫娘有些心疼地看着她, 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云知意不解。
湫娘道“大小姐说得对。老奴只是想起老太太曾说过, 您的性子与云昉小姐, 真是两个极端。”
小时云知意在京中那几年, 祖母祖父、叔伯姑姑们都很少在她面前评价她母亲。
到了原州后,母亲与她一直不亲近,所以她其实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性子。
听得湫娘此言,云知意忍不住好奇“我与母亲,是什么样的两个极端”
湫娘踌躇多时,最终抵不过云知意的催促,垂眸低声道“老太太说”
虽是两代人,却都算在我膝下长起来的吧都是云氏家学同样模子启蒙出来的吧说来就这么怪,昉儿心性柔弱无定见,遇事能逃避就逃避,能靠人就靠人;知意却打小是个极有主意的孩子,心气又刚正,什么事都愿自己担当。若非是我亲自守着昉儿生下的知意,我都要怀疑这不是亲生的两母女。
湫娘所转述的祖母之言,让云知意很受了点震撼。
母亲身子骨柔弱她是知道的。但心性柔弱看着不像啊。待她虽冷淡,必要时刻对她软硬兼施起来很是果决,将她治得准准的,哪里是个没定见的人
她站在原地困惑地眨眼好眼一会儿,始终不能参悟其中玄机。
于是放弃地笑笑“一样米养百样人嘛。叔伯姑姑、堂兄堂姐、堂弟堂妹们,大家都在云府长大,受一样的家学启蒙,也没见性子个个相同啊。”
“倒也是,”湫娘改口询问,“大小姐预备哪日前往霍家需准备什么样的礼物,可都有数了”
“后天上午登门。大后天庠学就复课,我得在这之前将事情彻底了结,”云知意随手将笔转了个花,“礼物你替我斟酌吧。你从前在祖母祖父跟前,人情世故上的场面见识多,比我周全。”
“是,”湫娘应下,又问,“老奴来邺城不足两月,尚不清楚霍宅中都住了哪些主人,又各有什么喜好,还请大小姐点拨。”
云知意提笔蘸墨,眼皮也不抬地脱口而出“霍家其余族人都在集滢县,邺城霍宅眼下就住了霍家伯父伯母,以及大公子霍奉卿、二公子霍奉安四人。霍家伯父伯母与霍奉安各有什么爱好,这我不清楚。你问小梅,不行就去城中找人打听。至于霍奉卿”
她以笔尖在砚台边沿舔了舔墨,道“六叔这次不是给我捎来大学士公仲颐的权衡策论么这书在原州尚不得见,给他吧,他就喜欢这路子。”
“是,大小姐。”湫娘不再出声打扰,只是偷瞄云知意的眼神里有几分兴味笑意。
写完拜帖后,云知意才察觉湫娘笑得诡异,不禁疑惑“湫娘,你憋着什么坏呢”
湫娘笑道“老奴想,大小姐与霍家隔墙为邻十年,却只了解霍大公子一人喜好,看来与他交情亲厚。”
“倒也不算亲厚,以往不是吵就是争,近来才稍缓和些。但我与他毕竟是庠学同窗,知道他的喜好很奇怪吗”云知意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清水。
说到底还是上辈子的孽债。那时大多同龄人都很难入她眼,看来看去就留意了霍奉卿一人。
年少时是当做对手,为官后算是政敌,不了解他的喜好才奇怪吧。
湫娘却大胆促狭“哦,那容老奴多嘴一问,大小姐还了解哪些同窗的喜好”
“顾子璇啊她将门虎女,兵法、武器之类的,她应该会喜欢吧。”
云知意上辈子与顾子璇是在为官后才真正亲近的,那时顾子璇确实偏好兵法武器之类。
但她从来没留心过十七岁的顾子璇喜好什么。
细想来,她在求学时代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霍奉卿,根本不知任何一个同窗的喜好。
“看吧,明明就只笃定霍家大少爷一人的喜好啊。大小姐自己没觉着奇怪”湫娘笑得眼角显了皱纹。
“你别瞎想,也不许怪里怪气地笑”云知意干咳几声,色厉内荏道,“更不许向京中胡乱传话”
若被京中听到风声,如她四姑姑云曙、六叔云孟冲那种几个没正形又没正事的长辈,必会携家带口赶过来瞎凑热闹。
上辈子她拒绝京中云府来人给予照应,除顾及父亲颜面、不愿与言家太过生分外,有一小部分原因也是怕了那几个为长不尊的叔伯姑姑。
湫娘眼角的皱纹更深“大小姐怎么还急糊涂了老奴如今是您名下的人,不经您许可,怎会向京中乱传话”
云知意愣了愣,讪讪摸了摸鼻子“一时忘了。总之,你不许再瞎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们大小姐长大啰。”湫娘捧起她才写好的拜帖,小心确认墨迹是否完全干了。
听出她敷衍,云知意着恼“湫娘,你若非要怪里怪气,我就罚你早上吃二十个包子,看堵不堵得住你嘴。”
有些事就是旁人说得多了,当事人才不由自主被绕进去的。
这辈子她绝不允许自己再对霍奉卿有什么奇怪想法,所以必须杜绝这种怪里怪气的耳旁风
十月初三,巳时,云知意带了管事湫娘与四个仆从前往霍家。
按照她的吩咐,马车在巷口大树下就停住。
既是诚心诚意来道歉,自不合适到人家门口才下车,那样会显得太过倨傲,不像个道歉的礼数。
下车后,湫娘与仆从们捧着礼物走在后,云知意行在最前。
这条巷子她走了十年,闭上眼都不会走错。
从巷口往里走五十五步,左手侧那家的院内有玉兰树,再往前二十步便是霍家。
从霍家门前右侧的石狮子再往前走十一步,就是她是言宅大门的石阶。
上辈子她怨过母亲对自己冷落疏离,怨过弟弟妹妹的排斥对抗,但因有父亲疼爱,言家那个宅子在她心中就是她的“家”。
可这辈子却不敢这么笃定了。
因为已经很明白,宅子里的父母与弟妹虽与她相关,但是除了父亲,似乎没谁觉得那是她的家。
有些事情,在初次遭遇时难免生出过激的偏执。如今再次为人,她虽依然想不明白,却不像当初那般耿耿于怀。只是有些唏嘘感慨。
或许她这人生来如此,与谁的缘分牵系都浅吧。
“云大小姐如今是边走路边睡觉的”
霍奉卿的声音让云知意回神。
她倏地睁开眼,诧异道“霍奉卿你怎么出来了”
这都还没到有玉兰树那家,离霍家尚有一段路。她来登门致歉,主人家的大少爷却亲自出来迎接,瞧这礼数乱的。
湫娘与仆从们立刻向霍奉卿行礼问安。
他颔首还礼后,才将目光冷冷淡淡挪到云知意脸上“我娘让我来的。”
语毕转身,与她并肩而行。
看这态度,大概不记得送秋宴那日醉酒后的种种了。
云知意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他说话瓮声瓮气,脸色也有些苍白,整个人恹恹的。
于是关切地问一句“你是不是着风寒了”
霍奉卿懒懒以余光瞥她“嗯。”说完倏地将脸转开,以拳抵唇,颇为隐忍地轻咳几声。
云知意顿时有些不安。不会是送秋宴那天,她将霍奉卿独自留在临湖长廊的地上睡的缘故吧
可是,不合常理啊。官仆们做事有章程的,按当时情形,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没在厢房中,怎么也会追出来当面确认是否酒醒。否则,若有庠学学子在官宴上醉酒,出了什么意外事故,州牧府与州丞府都会很难堪的。
她回想并推算着送秋宴那日的种种,瞄向霍奉卿,小声问“是这两日才染的风寒”
“嗯。”霍奉卿抿唇应声,似乎不愿多谈缘由。
确认不是自己造的孽,云知意的心情顿时轻松,没过脑地脱口调侃了一句“原来你身子那么虚啊。”
后头的湫娘耳力甚佳,闻言急得忍不住出言提醒“大小姐,慎言。”
霍奉卿苍白的面色顿时染成透骨红。
云知意如梦初醒,总算意识到这话里有歧义。
她扯出个不太自然地笑,深深怀疑自己病得不轻。这好端端地,与霍奉卿讲什么“虚”不“虚”的
话已说出去,又撤不回来,她只能絮絮叨叨掩饰着尴尬“别多心,我没旁的意思。人吃五谷杂粮,偶尔风寒也寻常。我只是觉得这几日天气还不错,你这风寒来得也太蹊跷”
霍奉卿忍无可忍,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幼稚含恨的反击打断她“你才虚。”
云知意低头,尴尬又苦恼地以指尖轻按额心金箔。明明是来道歉的,还没走到门口就又将人给惹恼了。这都什么事
她试图补救“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虚,我知道的。”
话音未落,她就有一种想拔了自己舌头扔掉的冲动。果然言多必失,听听这都什么话
好在这次霍奉卿没有再开口,只是愈发面红耳赤,直视着前方,步伐僵硬。
却又时不时以好奇而困惑的余光偷瞄她,好像在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知意同样步伐僵硬地目视前方,抿紧双唇,坚决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奇怪,她分明是来“恩怨两清”的,眼下怎么有种越扯越不清的诡异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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