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记错, 霍奉卿方才就只喝了一口酒而已, 再不济也不至于就说醉话了吧
眼前匪夷所思的场面让云知意懵得头疼。她向来以为, 霍奉卿是喜欢陈琇的。
上辈子求学时代, 霍奉卿对陈琇与别的同窗并无不同。但出仕之后, 云知意有好几次无意间发现他暗暗打量那姑娘, 所以心里一直认定他是偷偷喜欢上人家了。
不过,陈琇生性较为羞怯, 为官后虽外向许多,但不知为何,她求学时偶尔还会与霍奉卿探讨几句学业上的问题, 围观后对他却有点敬而远之的惧怕。
那时云知意与陈琇是州丞府同僚。她官阶比陈琇高一级,有些公务需往州牧府与霍奉卿面议时,她便会主动揽下, 大大减少了霍奉卿与陈琇见面的机会。
她也不懂自己在不痛快个什么劲, 索性将之归咎于“让霍奉卿不高兴, 我就高兴”的任性。
直到承嘉十七年,陈琇与旁人成了亲, 这事在云知意心中才彻底翻篇。
云知意明白,关于前世的所有事, 找现在的霍奉卿是要不到答案的, 东拉西扯对理清局面毫无助益,还不如简单点就事论事。
于是她开始绞尽脑汁回想这半年来的种种, 试图寻出一个前因后果。
是因为她没再像上辈子那样处处与他较劲为难因为她主动向霍家赔罪, 化解了他多年来说不出口的耿耿于怀
还是说, 他憋着什么阴谋要利用她,所以趁她不备,突然使出“美人计”
云知意被搅和得很乱,思绪全无章法,脑中陆续浮现起这半年里的许多画面。
霍奉卿好多次在她面前羞恼脸红;预审考首夜,城北官驿饭堂里那盘剥好的螃蟹;送秋宴时,他语气古怪地说“上供给小祖宗”的橘子;醉酒后紧紧揪着她的佩玉穗子、将她扑倒在撷风园的长廊下。
还有这回,他出人意料地拖了她正用得上的薛如怀,大老远来到槐陵。
云知意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却越想越不知所谓。
就在她沉默地胡思乱想时,霍奉卿没再出声,始终扭头向右看着远处,只留给她小半侧脸。
檐下灯笼微光与天上月华双双映照出茸暖光晕,将霍奉卿那清隽的侧脸线条修饰出温柔弧度。
夜色静谧,火盆里木柴燃烧的哔剥声是四下仅有的声响。
一切都显得突兀且不真实,满脑子混乱驳杂,逼得云知意恨不能哀嚎尖叫。
良久过后,她终于听到自己还算平静的声音“霍奉卿。”
霍奉卿双手将小酒壶合在掌心,保持着侧头远望的姿势,只是喉间轻动,低低应了一声“嗯”
“你”云知意舌尖轻舐唇角,顿了顿才接着道,“你,是什么意思”
霍奉卿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别装听不懂。方才问过你,你说了没醉的。”
“你这来得也太太突兀了吧平地一声雷啊。”云知意不知所措地挠了挠额心。
霍奉卿飞快回头瞟了她一眼,又佯装镇定地转回去“你觉得突兀,那是因为你迟钝。”
都是聪明人,既话说到这份上,装傻充愣确实没什么意思,云知意也并不打算这么做。
她挺身坐正,将双手置于火盆上方,看着被火光勾勒的指尖,尽量让自己冷静“你是说,你,那什么,我”
“嗯。”只一个单音,他连嘴都没张开,却应得毫不犹豫。
这声音的余韵轻轻渺渺,像是轻柔绒羽打着旋儿,慢悠悠落进夜色里。
云知意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眼“不对吧你怎么会突然转性,对我嗯”
“哪来的突然转性一直就咳咳,就这样。”他也不知是尴尬还是紧张,言行举止像换了个人,与平日完全不同。
“从几时开始的看上我哪一点了为什么偏是在今夜突然说出来”
云知意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但就是问了。
“你当是在审案呢”霍奉卿似乎有些恼火,又有几分自暴自弃的赧然,“反正,总之,嗯,就是这样。一时说不清楚。”
这个答案听起来似乎毫无诚意,跟没过脑似的,语焉不详还前言不搭后语。但云知意细想想,又觉得好像他这样回答才是对的。
就算抛开前世不提,他俩从总角相识到如今长大成人,也经历了太多只属于彼此的交集。
那些交集有好有坏,他们都说过让对方怒不可遏的话,都做过让对方炸毛跳脚的事,却从没有真正做到恶毒下死手的地步,甚至偶尔还会有心照不宣的温情守望。
这种微妙的关系错综复杂,若霍奉卿张口就是甜言蜜语,将来龙去脉捋得清晰合理,那才真有大问题。
云知意略偏头,斜眼睨向他闪躲的侧脸“虽然觉得你好像没骗人,可我还是信不下去。”
“我想你也不会信。”霍奉卿自嘲轻嗤。
她莫名其妙就笑了“那你说个鬼”
霍奉卿自暴自弃般抱着小酒壶又喝一口,这才抿了抿唇,哼声嘀咕“鬼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沉不住气。”
“你说什么”云知意没听清,皱眉追问。
他别扭地干咳几声“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之后选择走哪条路,都不必分神防备我。我既既心仪你,便不会真的与你为敌。”
“哦,”云知意轻咬下唇,稍作沉吟后,又问,“所以呢你这时说出来,只是让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可,并不希望我接受你是这意思吗”
“当然不是”霍奉卿总算回头,眼神古怪地与她四目相交。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忐忑,还带着点豁出去的决绝。“就,你既知道了,那你的答案”
云知意的舌尖在腮内来回滑动,下巴微扬,眼神瞟向影影绰绰的廊顶雕梁。
“呵。恕我直言,我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示爱。若你有什么事想借我之力,大可直说,不必使这种手段。”
脸有些烫,心有些乱,有两股力量在胸臆之间拉锯混战。一边是质疑,一边是期待,却又分不清在质疑什么、期待什么。
这种感觉很陌生,但也没让她觉得讨厌。
“别瞎琢磨。你我又不是第一天相识,谁不知道谁我若要对你使手段,会如此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吗”霍奉卿没好气地哼了哼,再度清清嗓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莫非我说了喜欢什么样的,你就会变成那样”云知意强按下疯狂鼓噪的心音,故作不屑地冷哼,“我喜欢温柔驯顺的,偏偏你不是。就像你说的,我俩谁不知道谁你霍奉卿若会温柔驯顺,那可真是天要下红雨。”
他有些不服,小小声声道“既你也说驯顺了,那你总得试着驯过才行吧。”
云知意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天能从霍奉卿口中听到这种近乎没脸没皮、低头服软的话。
本就混乱的脑子愈发不中用了,转头看他的动作呆滞了几分。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驯服的。看你本事了。”
他嘀嘀咕咕,长长的睫毛正软搭搭低垂,不看她,只是偷觑着她那被火光映照到边缘半透的指尖。
那神情,活像一只大犬毫无征兆地收起锐利爪牙,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匍匐,等待主人摸头认领。
云知意心下一悸,鬼使神差般脱口道“霍奉卿,你看着我。”
“做什么”霍奉卿应声转头,周身绷紧,颇为忐忑。
她以齿沿轻轻刮过下唇,深吸一口气后,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迫近他正面。
有多近呢就近到两人的鼻尖轻触,呼吸相闻。
在这电光火石间,霍奉卿猛地后仰,瞪大了眼直愣愣看着她。
云知意笑了笑,站起身随手掸掸披风上的褶皱,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嘟囔“看吧,亲都不给亲。果然难驯至极。”
霍奉卿对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懊恼急道“你好歹先有个铺垫吧”
“你突然对我说这些话,不也没有铺垫有来有往,公平。”云知意边走边答。
霍奉卿抿了抿唇,望她的背影扬声又道“诶,重来一次行不行”
“今夜没心情了,”云知意头也不回,竖起食指摇了摇,“下回再说吧。”
“那你这算接受,还是没接受”
云知意驻足回眸,面无表情地远远望向他“急什么急这不才开始驯着么待你被驯服了,再说接受不接受的事吧。”
说完,赶在满心的笑意藏不住之前,迅速开溜。
她明明还没有完全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人的情意,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笑。
寂静的院中只剩霍奉卿一人。
他无力地靠着长椅的椅背,抬起左臂压住狂喜笑眸,任宽袖覆住大半张脸。
他想,此刻自己的神情大概有点傻。但那不重要,反正也没谁看见。
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额角频频冒汗,十根手指都在不争气地轻轻颤动。唇角被滔天的喜悦拉扯,拼命上翘,怎么也压不下去。
先前云知意问他,从何时开始对她有别样心思他实在答不上来。
是从两年前三年前还是更久真的说不清楚。
不知从何时起,他就一时惹她气她,争锋相对、寸步不让;一时又忍不住偷偷对她好,怕真将她惹恼不理人。
他也觉得这样很烦,却又控制不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矛盾行为。
大半年前开始做那个诡异的梦,云知意频频在梦中引逗招惹,可那个梦每次都在半途戛然而止,这让他更烦,但又回避去深究其中根源。
直到预审考第一日。
那天考完算学后,他被人带去单独面见了新任州牧盛敬侑。
那场谈话关乎他的前途走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待将来事成,就能越过和云知意之间的门第鸿沟了”。
他被这个闪念惊得心慌意乱,偏生出来时又在门口遇见了云知意本尊。
而这姑娘也一反常态,没像以往那样对他冷言冷语,居然近乎温柔地邀他同车。
云知意绝不会知道,那天与她同车时,他有多紧张。
送秋宴那天夜里,长久困扰他的那个古怪梦境终于有了后续。
梦里,云知意半是引诱半是强迫,而他根本就是心怀狂喜在顺势而为。
醒来后,他用整整三桶冰凉井水平息了身体的躁动,但心里的躁动却平复不下。
在那个梦境完整之后,有一颗暗藏在他心里的种子势不可挡地破土而出,终于长成了心花,无声绽放。
这心花是少年霍奉卿最羞于启齿、最怕人知的心事,隐秘、狼狈又酸甜交加的心事。
长年累月执拗地与云知意缠斗不清,并不是因为小时那点过节,更不是真的要与她分出胜负高下。
他就是想让云知意的眼睛始终看着他,只看着他。
至于为何偏偏是今夜,在没有经过周全思虑的情况下,突然沉不住气说出来
此刻想想,大概是因为宿子约吧。
以往霍奉卿曾听言知时说过,云知意每年秋日出门游历,都是由云氏指派的一对兄妹随护,但他从前没见过云知意与这对兄妹的相处。
在槐陵这两日,他眼睁睁看到云知意对他俩尤其是宿子约的信任与亲近,看着她在宿子约面前那种平日不多见的松弛与随意,他没办法不慌。
他很清楚,如今绝不是坦诚心意的好时机,胜算也不是很大,可他实在沉不住气了。
他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来到她面前的。
好在那小祖宗待他不薄,虽没应下,却也没有拒绝,这已经是出乎他意料的好结果了。
“奉卿,你不是吧”
薛如怀的声音让霍奉卿一惊。下一刻,薛如怀就已拨开了遮在他面上的宽袖。
薛如怀的五官几乎要皱到一处,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你苦口婆心、大义凛然地让我在房中背书,自己却躲到这里喝酒”
霍奉卿敛神坐直,并不想理他。
唇角还在不受控地上扬,他赶忙死死抿住,胸中却像藏了个被大火烧红的小茶壶,咕噜噜冒着热腾腾的水气。
他怀疑自己的心可能要被烫化了。
“啧,竟还喝醉了,”薛如怀自说自话的同时,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走吧,赶紧回房去睡,别在这儿狗里狗气地傻笑。”
他横眉冷对,齿缝中迸出一个低沉单音“滚。”
谁狗里狗气了他还没被驯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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