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九当夜, 邱祈祯将那五十一个孩子安全送到南河渡时,曾让郑彤、柯境夫妇向云知意转达了营救孩子时的许多疑点与细节。
因为云知意早就答应过霍奉卿,这次对槐陵的事只救人,不插手搅局,所以她没有妄动, 只将这些疑点和细节整理好,飞鸽传书将给还在槐陵的宿子约,再由宿子约暗中转达给霍奉卿。
槐陵的事似乎查办得并不顺利, 盛敬侑带着霍奉卿等人赶过去后, 邺城这头就没再听到什么进展风声,街头巷尾自又是各种揣测甚嚣尘上。
但随着新官们陆续就任, 簪花宴在即, 顾子璇一时也抽不出空再来找云知意闲谈了。
到了五月初六,云知意总算得到准信, 确定已被钦使沈竞维选做跟随听差。
有了准信,她便也不再无谓多想槐陵的事,急匆匆打点行装, 准备随时跟着沈竞维出城。
此次前来原州巡察的钦使共正副三位, 正使是丞相司直沈竞维, 左副使是吏部从事乐昌、右副使是工部从事王绍。
三人之间各有分工, 在原州巡察的路线与侧重目标并不重叠,选用随行人员时考量的长才自也不同。
两位副使从乙等榜上各点了四位待用学士, 薛如怀就在工部从事王绍点用的四人之中。
而那沈竞维, 竟出人意料地只点用了云知意一个。
沈竞维行事非常奇怪, 确定人选后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让人传话让她等着。
这一等,就等到了五月十四的簪花宴。
“簪花宴”是原州府专门为当年通过官考、即将走马上任的年轻新官们设的庆贺官宴。
云知意虽是今年官考的榜首之一,但她领了“待用学士牌”,并未得正式官职,按理说今年的簪花宴与她无关。
可万万没想到,沈竞维带她办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簪花宴上露面。
面前白衣胜雪的沈竞维是个毫无争议的美男子,站在人群里就如珠玉跌落瓦砾那种。
身量挺拔,斯文雅致却不显羸弱;肤如美瓷,唇似绯樱,晶亮眸子仿佛浸在山泉中,笑似勾魂月牙,肃如寒天星子。
这顶尖的外貌确实让云知意觉得赏心悦目,但也仅止于赏心悦目了。
“沈大人,您此行职责既是代天子微服巡察原州,如此张扬地出现在簪花宴,合适吗”云知意实在很好奇这人对“微服”二字的理解。
沈竞维挥袖轻掸身上白衣,慵懒睨她“你瞧着这是官袍”
“什么”云知意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不答反问闹懵了,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既非官袍,那就是微服没错了。”沈竞维颔首,气定神闲地宣布。
语毕,见云知意似欲争辩,他开门见山地又道“明人不说暗话,我受云少卿之托,带你一年教你个乖。你既决定要跟着我历练,就多看、多听、少废话。”
他口中的“云少卿”就是云知意的祖母。云知意强行咽下已到嘴边的话,改口道“好的,大人。”
沈竞维长睫微扬,又有话了“既是微服,你称我大人这就不合适。我虚长你几岁,在家中排行第九,之后你跟在我身旁听差,就唤我九哥吧。”
这个人真是处处古怪,好似想一出是一出。云知意索性彻底放弃与他讲道理,一径顺着他“好的,大九哥。”
簪花宴照例设在撷风园。
此次簪花宴上的新任官员总共十七人,其中有十三人出自邺城庠学。
也就是说,两三个月之前,这些人还是和云知意同坐在一个讲堂内的同窗,如今与她却是“官”与“待用学士”的区别了。
除了随州牧在槐陵办差的霍奉卿之外,眼下十六人中的过半数已在各自席位就坐。
当云知意跟随沈竞维步入撷风园内园的瞬间,列席者全都惊诧莫名地看了过来。
原本笑声盈耳的内园忽地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在往这头聚集,气氛陡然别扭到令人头皮发麻。
沈竞维旁若无人地扭头,对跟在身后半步处的云知意轻笑“小云,你尴尬吗”
云知意心口一窒,气息不畅“您是指,我看着同窗们这般风光或是说,我被昔日同窗这样怜悯地看着这两件事我都没什么可尴尬的。但您突然叫我小云,这就让我尴尬到快要窒息了。”
今日跟在沈竞维身后,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自不会因一时的得失高下而心绪起伏。
沈竞维懒声隐笑“看来,之前倒是低估了你。没料到脸皮这么厚。”
望着他悠哉哉行往主座的背影,云知意偷偷咬牙握拳。
这家伙的嘴竟比霍奉卿还吐不出象牙。若他不是钦使,真想叫人拿麻袋来,套住他头就一顿暴打。
去年“送秋宴”时,雍侯世子曾当众与云知意约定,今年簪花宴会再来听她关于“为什么要做官”的答案。
所以在时隔大半年后,雍侯世子又一次来到了邺城,成了簪花宴的座上宾。
此时州牧盛敬侑还在槐陵督办北山匪帮案,州丞田岭便成了簪花宴上唯一的主事官,自是陪在雍侯世子的左手座。
说起来,槐陵县府此刻正在风口浪尖,而田岭的儿子田岳又是代任槐陵县令,田岭自也就成了被街头巷尾微妙热议的人物。
田岭执掌原州州丞府三十多年,使得原州人万事只认州丞却不知州牧,能力、手段可见一斑。最近这半个月大概可以算是他出仕以来民意声望的最低谷,但他完全没有旁人臆想中的消沉或焦躁,谈笑风生,一切如常。
“本以为钦使会要忙着展开巡察,没料到您竟拨冗莅临小小簪花宴,实在是怠慢了。”田岭起身向沈竞维执礼,口中告罪再三。
沈竞维笑笑“田大人不必如此。沈某不请自来,唐突打扰,多谢田大人海涵。”
见田岭不着痕迹地向自己投来疑惑目光,云知意只能回给他一抹更疑惑且无奈的笑。
看我也没用,我也不懂他来干什么的。
沈竞维对他二人的眼神往来似无察觉,兀自又道“今日来不为旁事,只是早前听闻去年送秋宴时,小云与雍侯世子有约在先,便在出城前带她过来履约。”
这话让田岭的眉梢微微跳动了两下,虽照旧笑脸相迎,可看着他的眼神显然没了方才那般松弛。
沈竞维却并不在意田岭神色间的细微变化,而是转头对云知意道“做人要有言而有信,是吧”
云知意狐疑了霎时,总觉他目的没这么简单。
可她都被带到雍侯世子面前了,话也被说成这样,她也只能将事情应下。
于是她上前对雍侯世子行了礼“世子”
雍侯世子笑眯眯地抬手制止了她“本月初刚到邺城时,你们学政司的章老已给我看过你今年文采一科的答卷。云家小姑娘,最后一题那首少年行便是你的答案,对么”
“世子慧眼。”云知意从容有礼地答道。
雍侯世子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笑道“少年意气最是可贵。不过,读书学子中,十之七八者下笔皆能做到坦荡正气,但那究竟是为讨巧于考官,还是真正言为心声,这就不好说了。”
云知意留心到,他说这话时,看似浑浊的目光淡淡扫过了沈竞维。
她并不知雍侯世子与沈竞维有何渊源,也无意再卷入这些细枝末节,便只说自己的事。
“诚如世子所言,冠冕堂皇的道理,读过书识得字的人都能写善言,确实有些人写得出却未必做得到。不过,您信不信我不重要,我行我所信,与旁人无关。”
质疑、嘲笑,甚至背后攻讦与诋毁,她曾花了短暂的一生去领教。如今重来,旁人的认同与否更无法损伤她分毫了。
一个人相信光明坦荡与希望,并因这份笃信而践行,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辈子还长,她只求自己活得比上辈子久,做得比上辈子好,不白白辜负经历过的一切。别的,没什么要紧。
沈竞维行事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带着云知意在簪花宴上大剌剌露了脸,与雍侯世子交代完那个根本不重要的游戏之约,这就走了。
云知意跟着他出了撷风园,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小声请教“大九哥绝不只是带我前来向世子履约这么简单吧丝毫不藏钦使身份,当真无碍吗”
“钦使所谓微服,说穿了不过是对百姓掩藏官员身份,”沈竞维斜眼乜她,“对原州官场来说,在我向州牧府考功司要听用备选名单时,我的身份就注定人尽皆知。藏与不藏,有区别吗”
“也是,”云知意点点头,“那,九哥走这趟的意思,莫不是为了敲打田大人”
她记得方才沈竞维提起去年送秋宴她与雍侯世子的游戏约定时,田岭的神情是有一瞬紧绷的。
想想也是,大半年前官宴上一句游戏之约,沈竞维当时又远在京城,却也一清二楚,田岭能不惊吗
沈竞维突兀一提,又没多说旁的什么,这就让田岭无法判断他对原州的事到底了解多少,便不会轻易在他接下来的巡察中主动攻击,只能采取被动守势。
如此对沈竞维就是大大的利好,不必担心田岭仗着地利人和在背后捅刀。
沈竞维面上的嫌弃渐转为笑“唔,你倒也不至于纯傻。有点意思了。”
云知意忍着送他白眼的冲动,跟着他的步子,边走边想。
许是觉得她还算有些悟性,沈竞维兀自又补充道“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
“请九哥赐教。”
沈竞维双手负在身后,悠然望着前路“今年的新官几乎都在今日簪花宴上了。我走这趟,也是要让这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心里有个谱,知道我是钦使,之后别瞎找不痛快。”
接下来这一年,他若真要办什么案,到底绕不过本地官府。
官场老狐狸都明白他巡察一年之后就会走人,所以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会尽可能与他方便。
但才上任的年轻新官不一定全都知道他,愣头青做事最易较真,他今日来露个面,无形中能免去后续许多麻烦与不必要冲突。
“这便是成熟的为官之道你好我好大家好。”云知意说不出来心中是什么滋味。
钦使代天子微服巡察各地,本意是暗查各地官府积弊,直接出手肃清,或是上达天听。
这本是一项初衷明确的良好制度,但在实际执行上,终究还是因为所谓“官场不成文默契”而打了折扣。
沈竞维先亮明身份再行事,这是在释放一种“我既来了,就一定会做点什么,但也不至于让你们下不来台”的信号。
本地官员心中有了数,不在暗中与他为难,他自会投桃报李,只处置些无关痛痒的案子。
等混完一年回京,既得到原州百姓的欢呼拥戴,对皇帝也有所交代,又不曾真正得罪原州这帮利益盘根错节的老狐狸。
皆大欢喜,一团和气。
沈竞维哼声笑道“那不然呢你觉得我该挟雷霆之威,凭一己之力横冲直撞,血战原州这些抱团的老狐狸,誓要给原州百姓辟出一方清明天地”
“那倒也不必。九哥孤身远到边地,又是巡察一年就走的临时差事,理当自保为先。”云知意点头受教。
上辈子她就横冲直撞、一腔孤勇,但无论生时还是死后都没落世人几句好。
她是蠢到重来一次还愿走同样的路,但她不觉得人人都该活成她这么蠢。
蓦地想起顾子璇说的京中传闻,云知意忍不住笑了。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京中关于佑安公主与沈竞维的传闻,大约也就是三人成虎吧
今日这么看来,沈竞维颇有城府手段,官场这些门道被他摸得炉火纯青,似乎没什么必要用美色换前程。
“九哥,你真的很适合官场。”云知意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沈竞维不以为意地啧了一声“这还用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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