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小说:云上青梅 作者:许乘月
    事实上霍奉卿并没有做梦, 因为他靠着云知意后, 只昏沉沉小睡了不足半个时辰。

    “霍奉卿酒量不好”, 这件事不是秘密。

    出仕一年来,已有不少人试图在酒桌上给霍奉卿下套,这让他养成了极深的防备感,若不是在他绝对信任的场合下,他不会喝超过两杯的量。

    可今日是他与云知意分离八个月之后的首次重逢, 他来了许久都没机会与她单独说上一句悄悄话, 本就有些郁闷。席间章老那句“不合适”更是火上浇油, 之后云知意又连个正眼都不给他

    一连串的堵心事,活生生怄得他置上了闷气, 便多喝了点。

    他醉酒的症状有些罕见。初时会有一段迷迷瞪瞪的时候, 脑子和身体都会变得迟钝,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言行。

    但只要缓过这个阶段, 之后虽会有些许难受, 但很清醒。

    非常尴尬的是,他此刻就缓过来了,虽头疼不敢大动,却能非常清晰地记起自己先前是什么鬼样子。

    方才云知意进来时他还迷瞪着, 但当他模糊看清来人是云知意、又听到她对自己说话,便不由自主地松弛下来,短短瞬间就很没出息地将自己哄好了。

    然后, 就不受控地哼哼唧唧, 缠着人撒娇。想想就很羞耻。

    此刻他醒了, 却不敢有任何动作。

    鼻端满是属于云知意的馨香,双臂还环在云知意柔软纤细的腰上,脑袋枕着她的肩

    不用睁眼看,他都能想象出自己是何等没骨气的黏人姿态。

    胸臆间翻腾着懊恼、羞窘与后悔,又夹杂着一丝丝隐秘的甜。这心情过于复杂,他有些不知所措,暂时不想睁眼面对现实。

    过去的一年里,他一直在州牧盛敬侑的背后与州丞田岭及其党羽角力。他在那些无形的刀光剑影中飞速成长,像一把被反复烧红、捶打、冷却的利剑,渐渐崭露出连自己都惊讶的锋芒。

    可这个过程中,每一次属于霍奉卿的胜利与骄傲,都因缺少了云知意的见证而显得不够圆满。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待云知意回邺城后,定要让她看到自己这一年的长足长进,让她知道,如今的霍奉卿已不是从前那个总是与她斗嘴闹气的别扭少年。

    他想让云知意看到一个沉稳可靠的霍奉卿。

    可惜世间事常不能尽如人意。

    此刻霍奉卿没别的想法,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过于丢脸。干脆在她怀里一头撞死算了。

    云知意正倚窗翻阅着手中一叠消息纸。

    察觉到颈侧的气息有变,靠在自己肩上的“狗头”还偷偷蹭了蹭,云知意耳尖一烫,将那叠消息纸收进袖袋。

    也亏得这是她的地盘,宅中之人口风都紧,否则她才不会如此惯着他。

    “既醒了就坐好,别一直赖着我。小梅可进来送几次醒酒汤了,霍大人今日算是威风扫地,我也没什么名声给人探听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话音刚落,环在她腰间的那双手臂立时僵了僵。

    她忍笑又道“霍奉卿,你差不多得了啊。我肩膀借你睡了将近半个时辰,都僵到发木了。”

    霍奉卿这才慢慢松开她坐直,以揉额角的动作掩饰尴尬。

    “头疼”

    “还好。”霍奉卿强做淡定。

    云知意也没戳穿他,只是向着前方小桌抬了抬下巴“醒酒汤,快趁热喝吧。门口备了水,去洗把脸醒醒神。”

    霍奉卿老老实实将醒酒汤一饮而尽后,又去门口找到端着水盆的小竹僮,洗脸净口、整理了仪容。

    这才返身回来,重新在云知意身后盘腿落坐,自动自发地替她捏起了肩。

    他还尴尬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没头没脑地提了句公务“过几日就是旬会合议。你才领官职,之前没参与过,到时最好少说多听。”

    “我刚回来就听说这个了,正嘀咕呢,”云知意回头看向他,“听说这旬会合议是你开的先河。我瞧着那规制分明是在稀释田岭的决策权,这么大个坑,你是怎么让他甘心跳进去的”

    “别问我,”霍奉卿绷着满脸云淡风轻的矜持,“让我自己夸自己厉害,那多没面子”

    云知意噗嗤一笑,扭头转回来看着前方,用后脑勺轻轻撞了他两下“哎哟,可把你厉害坏了。”

    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静谧但馨宁。

    章老今日无意间点到他们两人在门第上的差距,云知意本打算与霍奉卿谈谈的。

    可方才她坐在这里想了许多,最终不得不承认,眼下她与霍奉卿都没有足够底气寻出两全的破局之法,谈也白谈。

    她已走上仕途,若无云氏做依凭,许多事就做不成了。

    而霍家在霍奉卿祖父过世后,等了两代人才等来一个资质出众的霍奉卿。举族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若要他入赘云氏,就算他自己愿意,他的父母亲族也不会肯。

    上辈子她对霍奉卿仗酒行凶之后,霍家之所以愤怒,根源也就是在这里。

    她不能任性地逼迫霍奉卿在自己与父母亲族之间做选择。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人不成亲又不会死。

    定下心后,云知意反手轻拍他的肩,柔声催促“时候不早了,你回城吧。再晚城门该下钥了。”

    她这里在南郊,回城少不得要半个时辰。虽说邺城在夏日里关城门会迟些,但再迟也就是太阳落山,眼看着也没多会儿功夫了。

    霍奉卿郁郁抿了抿唇“你就没别的话跟我说”

    “你想听什么”她扭头笑觑他,戏谑挑眉,“中午被章老那句话欺负到了,这会儿找我讨哄啊”

    “既知我被欺负了,那你还不快哄”霍奉卿骄矜地抬了下巴。

    云知意好笑地捶了他一拳“又不是我欺负的你,凭什么我哄你找章老哄去。”

    语毕,站起身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想将他拖起来。

    “找章老哄我那你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霍奉卿逗着她对峙,偏不如她的愿起身。

    云知意费劲地扯着他,口中笑斥“霍大人,你能不能有点州府要员的样子莫非还要我开口请你把晚饭一并吃了,顺便邀你留个宿”

    她这话可让霍奉卿来了劲,立时两眼晶晶亮,一扫郁郁之色。

    他拍地起身,顺势将她揽在怀中。明明很期待的模样,却又偏要嘴硬端架子“我从不轻易留宿别家的。不过,若你实在舍不得我,那我可以勉强破例一次。”

    “承蒙抬爱。不过,我劝你还是继续保持不轻易留宿别人家的好习惯。”

    云知意捧住他的脸,一语双关地挑眉坏笑。

    “如今你我可都是大人,若你留宿在我家,事情恐怕就不仅是睡一觉那么简单了。”

    经过一年的无声较量,霍奉卿如今无疑是田岭的头号眼中钉。

    而云知意是田岭手下的官,若传出霍奉卿在此留宿的消息,她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缺小鞋穿了。

    虽说她并不怕,但总归麻烦。

    霍奉卿显然也在同时想到了这点。他眼底笑意凝滞,旋即冷冷哼声,满不在乎一般“想什么好事呢我是那种会轻易让你得手的人吗”

    云知意歪头端详他片刻,倏地踮脚在他唇上“啾”了一下“我觉得,你是。”

    “你瞧不起谁啊”猝不及防的霍奉卿被闹得个大红脸,恨恨收紧怀抱,低头吮住她的唇。

    五月十五,初初走马上任的云知意便赶上生平首次“旬会合议”。

    所谓旬会合议,顾名思义,就是每十天开一次合议。

    州府所有公务都需经由州丞、州牧两府相关官员在州牧府府衙当面合议协商,达成基本共识后,再交州丞田岭做最终裁定执行。

    也就是说,州丞、州牧两府官员中,凡责权与当次所议之事有涉者,便需前往州牧府府衙与会。

    云知意这左长史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责权上大多数事务都是她可以过问的,这意味着无论每次旬会议题是什么,如无特殊情况,她都应当与会。

    在去州牧府府衙的路上,同属州丞府的顾子璇单独上了云知意的马车。

    云知意咬着口中的薄荷蜜丸,认真求教“不是一旬一会么可今日是十五啊。”

    顾子璇摊手问她要了一颗蜜丸,丢进口中含着,这才答“就是个说法,日期上没那么死板。惯例是一旬一会,但有突发事件时会临时单开一场。”

    云知意点点头,又道“我只听说这旬会合议是霍奉卿开的先河,却不太明白田大人为何会同意。月初我刚回来领职时就听人说了这新规矩,但不好细打听来龙去脉。宴客那日问过霍奉卿,他就拿一句自己夸自己很没面子把我打发了。啧。”

    官场不便交浅言深,当事人霍奉卿又不肯说,放眼整个州丞府内,她最敢信的人就只有顾子璇了。

    “这霍奉卿,私下里在你面前究竟是个什么鬼样子”顾子璇捧腹大笑。

    “就去年槐陵北山案之后的事。北山案结得稍显草率,算是对州丞府网开一面。田大人投桃报李,便让了他这一步。”

    去年夏初,霍奉卿跟随盛敬侑前往槐陵督办了“北山案”后,借着各地民意因此案对槐陵县府不满、顺带对州丞府有所质疑的契机,他便狠狠打压了田岭一把。

    但他也没至于上手就将田岭逼到鱼死网破的地步,适当递了台阶,对明显没有彻底真相大白的北山轻轻放过。

    如此一个棒子一个甜枣,便争取到了田岭及其党羽的让步。

    “当时霍奉卿这边借力民意向州丞府施压,盛大人那头则将旬会合议之事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呈报吏部批复。田大人是万没料到会两面受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又想着北山案被放了一马,便就坡下驴,松了这口。”

    顾子璇摇头晃脑地笑道“你是没瞧见那精彩的。我爹和我三哥在家中说起霍奉卿这一手,都直叹他后生可畏。一步步推进扣紧了环,田大人明知是个套,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进去。”

    官场角力,一味强硬冒进会树敌无数,一味和气示弱又会无所建树,像霍奉卿这样进三步退一步,真是将其间分寸拿捏得极好。

    云知意颔首,淡声嗤笑“过往有许多事,大家都是看着田岭眼色办。反正若最后办砸了,他总有法子推一两个替罪羊出来给百姓交代。其余经手官员知有他兜底,自是放心大胆跟着他分一杯羹。”

    霍奉卿搞出“旬会合议”这一桩来,虽不能彻底杜绝这种“抱团枉法”的默契,却大改了局面。

    事情被摊上台面来协商推进,事先必须经过一众相应官员共同首肯,每个人都要在相关公文上落款背书。

    如此既稀释了田岭一家独大的权力,又将所有涉事官员绑成了同根绳上的蚂蚱。但凡出了问题倒溯追责,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推一两个替罪羊背黑锅了事。

    当大家的风险都摆在明面上,总有一些人会有所忌惮与退缩。

    长久下来,田岭那一派必会因各种摩擦而关系松动,等到时机成熟,再将他们各个击破就比现在容易多了。

    只是,这个分化的过程必然导致有些事被拖延,甚至遗忘。例如槐陵北山案,就是第一颗被大局牺牲掉的棋子。

    云知意重重咬扁口中蜜丸“这一点,我真不如霍奉卿。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这辈子的她已学会不以个人好恶去评判这些手段的对错,不会再因为内心无法全然认同,就故意与霍奉卿作对。

    跟随沈竞维在外一年的所见所闻让她明白,有些根深蒂固的积弊,只有这种手段才能慢慢剜肉剔骨地清除,霍奉卿有他的考量和难处。

    她不懂谋篇布局,不擅权力制衡。她只知道,大局上被衡量为无足轻重的一颗颗“棋子”,背后其实都关系着很多人的生存福祉。

    以她有限的能力,实在做不了什么惊天大事。只能站在大局之外尽力而为,对那些被放弃的棋子,能救一颗是一颗。

    云知意没有立刻随大家进入议事厅,而是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拐角避人处,负手低头,轻轻以脚尖踢着墙根青砖。

    自去年定下旬会合议的规矩,霍奉卿领州牧盛敬侑的授权主持合议已成惯例。

    方才她看了今日议事内容简报,发现今日要议的事共三项学政司要争取财政倾斜,在全州各县增设开蒙小塾;官医署也要争取财政倾斜,计划在邺城开设一所专门的医学府。

    最后一项令人喷饭,竟是关于霍奉卿本人的升迁。

    自己主持合议讨论自己的升迁,这事真的有点好笑。

    不过云知意笑不出来,因为她在琢磨“该不该出声帮学政司争取财政倾斜”。

    学政司是归属州丞府管辖,也就是她辖下的;而官医署的治权已被州牧府掌握,霍奉卿会站在哪头好像不难猜。

    云知意实在不想重蹈前世覆辙,可今日这局面,似乎很难避免和霍奉卿针锋相对怎么办才好呢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墙根,脑中飞快转动着。

    霍奉卿是最后一个来到议事厅的。

    远远见到云知意站在那里,他波澜不惊地示意属官韩康先将一堆卷宗记档拿进去,自己则缓步走向云知意。

    此时众官已在议事厅内就坐,院中除了他俩之外再无第三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廊下清晰回响。

    云知意被惊动,扭头就见一身官袍的霍奉卿渐行渐近。

    霍奉卿虽是去年才领官职的年轻后生,但经过一年淬炼,周身气势已不容人小觑。

    州牧府官袍窄袖束腰大摆,黑中扬红,本就持重庄严。此时他又眉目清冷,身移影动间满是令人不敢直视的凝肃威仪,哪里还有前几日在她宅中那种缱绻黏人的模样

    此时这样的霍奉卿,云知意并不陌生,甚至有点讨厌。

    上辈子那个凡事都能与她杠得个昏天黑地的霍大人,就是这副冷漠威严看不透底的死样子,半点温柔驯顺的美德都不会有。

    极度难缠。极度烦人。

    云知意愣愣看着他走到近前,心中恍惚着对前世那个讨嫌霍奉卿的怨念,一时没收好眼中的嫌弃。

    霍奉卿面无表情地垂眸,盯着她腮畔被薄荷蜜丸顶起的那个小小圆弧“云大人,借颗蜜丸吃”

    “哦。”云知意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正要低头探向腰间荷囊,就听他轻唤一声。

    她茫然抬头,眼前的冷脸小贼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唇抵来,舌尖一勾,眨眼之间便从她口中“借”走那颗蜜丸。

    “多谢云大人慷慨,”他含着蜜丸一本正经道了谢,又严肃淡声,“议事即将开始,还不快进去”

    语毕,迈开长腿走在了前头。

    后知后觉的云知意心跳快到险些要炸开。

    环顾四下无人,她快步追上去,朝着他的小腿踹了一脚,满面通红地咬牙低声“一天不狗你能死啊”

    回应她的,是霍奉卿沉沉的低笑,和他红着耳朵不回头的背影。,,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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