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小说:云上青梅 作者:许乘月
    霍奉卿这狠话撂得震惊四座, 不但云知意瞠目结舌, 议事厅内所有人都呆滞了片刻。

    先前在来的路上, 云知意听章老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 知道霍奉卿打算从京中请太医官来保障教学后,就已经决定要推动联合办学的方案通过。

    因为她相信, 霍奉卿这将她最初的担忧记在了心上, 此举正是为了在争的混战中为学子们留一条生路。

    所以, 方才她故意说要和霍奉卿抢夺联合办学的主导权,其实是为了帮霍奉卿一把。

    当她跳出来与霍奉卿作对,老狐狸们会觉得她就算不是田, 至少也是站在州丞府这头的同盟, 既她出面,他们必定选择坐山观虎斗。这样霍奉卿面对的阻力就会最小。

    但她提出“抢夺主导权”,暗藏的话语前提是“一定会开展联合办学”,否则哪来的主导权

    大家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她的话牵着鼻子走, 之后的讨论范围就会被死死框在“通过此方案”的前提里。

    以霍奉卿的脑子, 不可能看不穿她的意图。为什么会突然发疯, 说出“若事情不成就自请下台”的话来是很有把握的意思吗

    云知意瞥向主座上的霍奉卿, 却见他目视前方, 冷肃从容。

    满室尴尬的寂静中,霍奉卿的属官韩康紧张地清了清嗓子, 小声颤颤“诸位大人可还有异议”

    韩康的声音让众人回神, 各自与身旁同僚们小声商量起来。

    云知意今日是临时被拉来的, 在旬会上并没有实质表决权。

    章老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以眼神询问该不该同意,她轻轻点了点头。

    见老人家蹙眉,她斜侧身趋近,小声道“我知道您担心什么。信我,我有法子。”

    章老欲言又止。

    云知意想了想,低声在他耳畔说了一个名字。

    章老先是愣怔,旋即如醍醐灌顶,浑浊老眼放出狂喜光芒,脸上每道皱纹都在笑。“你有把握请得来”

    云知意笑答“您先别声张,等我消息。不过,毕竟是学政司的事,对外我得用您的名义。反正您记着,事成功劳算您,若出了岔子,算我的。”

    章老面上笑意稍凝,静静斜睨着她,没有接话。

    云知意一时看不透老人家的意思,讪讪干咳两声“您是不是觉得,我依仗家世背景来做事可耻可笑”

    “不是,”章老慈蔼笑笑,欣慰又感慨,“我只是在想,你这小姑娘实在难得。出身世家却不纨绔混日子,还愿意动用家世背景去解决一些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

    章老一生经历无数,见过世间百样人,所以深知像云知意这样的人有多珍贵。

    这事于她本人并无利益关联,她却不计较功劳归谁,就这么平平淡淡将事情揽下,实在令老人家刮目相看。

    “嗐,吓我一跳。”云知意弯了眉眼。

    章老暗暗瞥了霍奉卿一眼,老小孩儿似的鼓了鼓腮“那小子会不会从中作梗会不会找你麻烦”

    “不会的。我在其位谋其事,便是惹来麻烦,那不也是该当的么兵来将挡就是,”云知意噙笑眨眨眼,安抚道,“而且,他手还没那么长,您放心。”

    章老想想也是这个理,顿时乐呵呵点头“也对。你云氏的门路,寻常人够不上,想作梗也没机会。”

    众官快速商讨完毕后,表决正式开始。

    眼看霍奉卿今日像是被云知意激得临场失智,竟主动加码在自己脖子上架了把刀,田老狐狸们面上看着无甚波澜,心里却乐翻了天。

    大概是有人怕霍奉卿突然清醒反悔,整个表决过程顺利又迅捷。

    大家一致同意州牧盛敬侑代表原州府呈文奏请朝廷,由霍奉卿主持大局,立刻着手筹备“邺城庠学与官医署联合办学”。

    自原州府有“旬会合议”以来,还没有哪个方案是以这种一边倒的方式通过的。

    老狐狸们齐心协力想要坑死霍奉卿,其实也从侧面说明,他已小成气候,否则不会被对手重视到这等地步。

    云知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一时竟不知该为他担心,还是该为他骄傲。

    之后又议了两件旁的公务,便听到了申时散值的钟声。

    工务署主官常盈站起来,扬声笑道“今日旬会合议诸事顺利,实在难得。不如我请诸位大人到赏味居喝酒吧。”

    位于邺城东的赏味居是原州府官属酒楼,由州丞府右长史符川与钱粮署共同管辖,盈利归公。

    官员们私下相约宴饮经常选在此地,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云知意今日当众逼得霍奉卿说出“不成就自请下台”的狠话,在旁人看来这算是结下大梁子了。

    按照官场惯例,发生这种事后,同僚们都会组个酒局饭局和稀泥,帮着两人达成表面上的和解。

    众官应许,章老却笑着推辞“难得常大人今日大方散财,可惜老夫近来在喝药,就不去了。诸位尽兴即可。”

    云知意向来不爱与人扎堆,章老是知道的。

    老人家虽自己不去,却小声劝她“常大人有心圆场,你且承下好意。你今日当众将人逼狠了,是该缓颊一下关系。”

    章老这是担心她年轻气盛,不屑费精力去维持官场上这种不言明的人际规则。

    官场上的种种冲突与协作,时常是夹缠不清的。

    正常情况下,大家在公务上意见相左,甚至拍桌打嘴仗、互相挖坑拖后腿,这些都无关私怨,出了议事厅后不管心里怎么想,相互间至少得在面上保持一团和气。这算是为官者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否则一言不合就老死不相往来,今后还怎么继续共事

    哪怕像目前的霍奉卿与田岭,因争阵营不同,冲突几乎已摆在台面上,但对对方的攻击行为都维持在法律规制之内。

    如此,在没有真正揪住对方致命把柄之前,两人依然是同僚,公务上该协作还得协作,私下里仍需保持表面和睦。

    云知意明白了章老的爱护,点头笑答“好。您老早些回家歇着,我听您的。”

    她倒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与霍奉卿“缓和关系”。而且她觉得,若真是同僚之间因为公务上的冲突而生了心结,哪是喝一顿酒就真能泯恩仇的。

    但她有许多疑问,眼下正愁不方便贸然找霍奉卿单独谈,这倒是个机会。

    响应常盈邀约的,除云知意与霍奉卿外,另有田岳、高珉、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等,一行总共十一人。

    赏味居的二楼雅间内觥筹交错,大家玩着各种诗词酒令,按着规矩推杯换盏,热闹又不失风雅。

    老狐狸们久经阵仗,几乎个个海量,十几轮的酒扛下来,也不见明显醉态。

    倒是几个年轻人,在他们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等到大家彻底放松,气氛和乐融融,众人都觉时机成熟,便或真心或假意地在云知意和霍奉卿之间劝和,频频为他俩斟酒。

    霍奉卿不胜酒力是众所周知,且他也不是会顾全场面而勉强自己的人,所以大家只是让他点到为止,主要都是在劝云知意多喝。

    云知意今夜前来,主要是想找机会单独问霍奉卿一些事,所以万万不能喝醉。于是应付几回后,便将酒盏反扣在桌上,示意不再接受斟酒。

    酒至半酣,气氛早已不像最初那般风雅端正,简直可以说是没什么正形了。

    州丞府右长史符川手执小酒壶站在她旁边,笑呵呵道“完了,云大人嫌弃我斟的酒,十分不给面子。”

    众人笑哈哈打趣起哄。常盈道“你老了,斟的酒不香,当然不给你面子。不信叫小二带个侍酒小倌上来,云大人没准能再喝整整一坛子。”

    官属酒楼有侍酒花娘与小倌,但需客人明确提出要求,小二才会安排带人来。

    “哟,常大人这话怎么听起来竟熟门熟路啊看来是唤过小倌侍酒的人,转头我得找你相公告状去。”

    “咳,可别拿这话到我相公面前乱说,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只是喝喝酒,没干什么,成婚后也再没有过。”

    常盈倒也不忸怩,大方笑着承认后,又反问年岁相近的一干中年同僚们“你们敢说没唤过花娘侍酒”

    “这个嘛,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哈、哈、哈。”众人心照不宣,哄堂大笑。

    云知意笑眼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我几年前也跟着家人来过这里几次,怎么从不知这里还有侍酒的花娘、小倌”

    “几年前你才多大家中尊长带着个小小姑娘来,怎么会让知道这些”常盈慵懒靠着椅背,斜斜笑睨她,“况且,你母亲少出门,对外间的事了解不多,你父亲又素来是个爱妻如命的,想来也不贪图这口新鲜,闹不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个。”

    “那倒是,”云知意受教点头,双颊酡红,“就很有意思吗”

    “相当有意思啊,”有人坏笑,“若觉得光是侍酒不够意思,还可以留宿,这就更多点意思了。”

    “留宿这个倒好。天都黑了,左右我也出不去城,正犯愁今夜睡哪里呢。”云知意笑眼弯弯,半真半假道。

    常盈看看云知意,又看看霍奉卿、田岳等几个年轻人,挑眉笑得颇不正经“诸位都是大人了,敢不敢涨涨见识”

    “那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我要自己去挑。诸位前辈自便,我去去就回。”云知意笑着站起身来,举步就往外走。

    有人大笑“云大人不必拘谨,若是挑到可心的人选,去了不回也行的。”

    田岳和年轻的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也不约而同地跟着起身,歪七扭八跟着往外走。

    田岳笑嚷“我也要自己挑。”

    贾雪也捂着嘴,口齿含混道“我也挑”

    半醉的年轻人架不住起哄怂恿,好奇冲动,这是常有的。所以老狐狸们对云知意他们几个最先出去的都没觉得太惊讶,但等到霍奉卿站起来时,大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去年云知意随沈竞维在外奔走,并没有机会参与这种宴饮,今日算初次,所以她好奇是正常的。

    但霍奉卿这一年多里大半时候都在邺城,参与这种私下宴饮不知多少回。他在这种场合素来是什么习惯,大家都看在眼里。

    他本身不胜酒力,又从不为情面而勉强自己,所以不会喝醉失态;而且他的定力在年轻人中算是少见,心性又清高孤傲,任旁人如何起哄,他都从没搭理过这种胡天海地的放浪玩乐。

    此刻他一反常态,众人都忍不住以惊疑的眼神打量他,仿佛觉得他鬼上身。

    霍奉卿平静地笑笑“有些闷热,我下去透个风。诸位请自便。”

    大家松懈之余,又有几分诡异的失望没有鬼上身,还是那无欲无求的冷漠脸。

    下了楼后,云知意扶着有些沉重的额头,没好气地笑望跟着自己出来的田岳和贾雪。“你们不是来真的吧”

    大缙律并不禁止未婚官员买“春”,但若事情传到坊间,名声总归不好听。云知意对贾雪了解不多,但她与田岳有所接触,大概知道他是个规规矩矩的斯文公子。

    田岳无比难受地按住心口,苦笑道“谁跟他们来真的啊我被灌得都快吐了,跟着你出来逃难的。”

    跟在他后头下楼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官,工务署从事属官贾雪。

    贾雪捂唇打了个酒嗝,神情痛苦“先前有云大人您在,他们多冲着您一些,我还能稍躲躲。眼看着您出来了,小田大人也开溜,我若不赶紧跟着跑,他们只怕要将墙角剩下那五坛子全倒我肚子里。”

    “这些个前辈真不得了,酒缸里泡大似的。惹不起。”田岳苦笑抱怨时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他以掌捂嘴,急急道“我先要间房休息去了,你们自便。”

    月初他在蔺家老爷子的寿宴上喝醉,被送回家后没少挨田岭白眼。这次田岭虽出外不在家,但看田岳这样子,今夜是不打算回家睡的了。

    贾雪头重脚轻,说话都开始大舌头了“我也在这里睡。我娘最不喜我喝酒,这模样回去怕是要被她训一整晚。云大人,我先失陪了。”

    云知意目送他俩先行离开,斜倚在楼梯口,等到瞥见熟悉的颀长身影从楼上下来,这才唤住一名小二“我也要一间客房。”

    赏味居到底是官属酒楼,后院客房众多,每间客房都局都玲珑小巧,一应细节全部中规中矩。

    门上悬绯缘帘,挂贴金红纱栀子灯,内里全都只配一床一桌一柜,点长明红烛,熏淮南特产的旃檀香。

    总体陈设以舒适、妥帖、风雅为准则,精致但不奢靡。

    云知意倒了一杯清水漱漱口,走过去坐在床榻边沿,双手反撑在身后,盯着房门耐心等待。

    她今夜前前后后总共被灌了将近一整坛的量,好在常盈点的是一种叫“蟹壳青”的鲜酿酒,劲头远不如她在家中常喝的陈酿“半江红”。所以她只是微醺,整个人懒洋洋的,并没有田岳、贾雪他们那般狼狈。

    但饶是如此,直愣愣盯着房门坐了片刻后,她眼前渐渐有些迷离,思绪也开始飘散。

    待到霍奉卿推门而入时,她恍惚地笑了笑。

    州牧府官袍窄袖束腰大摆,黑中扬红,持重庄严,将他清冷的眉眼衬得越发凝肃。

    但他顺手闩上门栓后,回头时淡淡勾了唇。房中红烛莹莹摇曳,温婉的火光立刻柔化了他的轮廓。

    云知意倏地心跳怦然,恍兮惚兮地盯着他眼尾附近那粒小小的朱砂红痣,竟它凭空生出了几许多情艳色。

    满室充盈着旃檀香的气息。

    此香不算名贵,胜在“香随时移能变三重调”的风雅意趣,官家常用。

    不知是不是薄醉导致的错觉,先前明明还是甜暖蜜郁的味道,此刻竟突然成了软玉温香的魅惑。

    云知意莫名有些口干舌燥,说不清是醉的还是馋的。

    她无比心虚地收回目光,垂眸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纹绣,本就酡红的双颊更烫。

    都怪这破香,引诱别人不学好

    霍奉卿走到小圆桌前,拎起茶壶倒了杯清水,浅啜一口后,似笑非笑地回头睨她“云大人也口渴”

    “还、还行吧。”云知意没敢直视他,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双手挤着自己灼烫的面颊。

    “问你点正经事。你不用过来,就坐在那里说。”

    她在心中拼命告诫自己,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上辈子把霍奉卿这样那样也就算了,这辈子无论如何都得做个正经人。

    可惜霍奉卿偏不给她“痛改前非”的机会,放下茶杯后,长腿一迈就走过来,极其自然地与她并肩坐在床沿,还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云知意生怕自己把持不住,忙不迭抬手抵住他的心口,想要将他推开“别闹说正经事。”

    “你说你的啊,又没人堵你的嘴,”霍奉卿不动如山,将她圈得更紧,低垂的俊颜满是无辜浅笑,“我喝醉了,隔远了听不清你什么。”

    云知意嗔恼地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个总共都没喝到两杯的人,醉什么醉”

    霍奉卿稍作沉吟后,颔首哦了一声,便低下头来,温柔又霸蛮地贴上了她的唇。

    辗转黏缠,轻咬浅啮,一点一点啃噬着被淡淡酒香浸润的柔软樱唇。

    未几,火烫的舌尖挑开甜软唇瓣,追逐,纠缠,吮吸,吞咽

    仲夏蝉鸣透窗入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点前院宾客们饮酒作乐的欢声。但这些声响完全遮不住室内的轻喘、浅咛,以及让人面红的啧啧声。

    良久过后,霍奉卿以指腹轻轻抹去她唇边的渍痕,哑声浅笑“现在是真醉了。就这么说吧。”

    云知意抬手捂住脸,极力平复着呼吸与心跳,感受是前所未有的混乱。羞涩与愉悦交织,又驳杂几丝赧然的恐慌。

    她暂时不急着说什么正经事了。此刻的她迫切地想和霍奉卿谈一件人生大事,并且务求达成共识

    以她两世为人仅有的一次经验来说,“这样那样”,真、的、很、痛。她实在不想再一次痛到流泪。

    她慢吞吞挪开捂脸的手,抬头看向霍奉卿“诶,我俩之间这辈子,就到亲亲摸摸抱抱为止。行不行”

    霍奉卿当场石化,眼目大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云知意你能做个人吗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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