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友看如何”
掌柜的把目光放在纪墨的身上, 自从知道纪墨是制琴的, 他对纪墨的称呼就一直是“小友”, 没有跟纪父对话的意思。
都说士农工商, 看起来农民是比商人高贵很多,却从来只听说过商人富贵豪奢的, 不见哪个农人绫罗绸缎, 车马成排, 可见这地位排序也只是依照某种政治地位来排,而且并非没有逆转可能, 于商人,钱可通官, 官商勾结,农人往往是被压在底层的, 若要再底层,可能就是某些贱籍工匠了。
“卖卖卖,当然要卖”
纪父猜到价钱可能高, 却没想到竟然这样高,这可顶他两三个月的忙碌了, 欣喜之下声音都高了。
掌柜的略略皱眉, 正要顺势答应下来, 就听到纪墨说“这是我做的第一张琴,还算不得好, 且让我拿回去当个音准模子, 等到第二张琴做好了再拿到这里来可好想来那时候我的手艺会更好一些, 也对得起掌柜的给的价钱了。”
纪父被反驳了,没有很生气,只是不解地看着小儿子,纪墨的这一番话很有条理,一思量,纪父也想到了,总不能每次制琴后都要来这里调音吧,今天人家心情好给帮了忙,明天万一借此压价呢
大儿子跟着自己做事,小儿子不是不能做一样的事,只是这么点儿事两人分润,利润就会更低,若是小儿子想制琴,一直制琴,显然更好,不用离家,也不用跟大儿子相争,一家人和和美美
掌柜的听完了,余光瞟见纪父毫无怨言的样子,哈哈笑了“如此也好,那我就等着小友的第二张琴了”
手艺这个东西,除非是发挥失常,否则只有越来越好的,再次再次,也总不会比第一次更差,同样的价钱,收更好的进来,自然是更好。
冬日无事,纪墨又在这里多留了一会儿,请教了一些制琴相关,掌柜的不是匠人,对这方面不懂,只是做这行生意,耳濡目染,听过那么一句半句,半桶水卖弄完也就没什么了,却见纪墨认真听讲的样子可爱,又听他说不曾会什么曲子,干脆教了他一小段琴曲。
“自古文气相通,我辈中人,不敢与读书人比肩,但入芝兰之室,其香不闻而染,便是不能透骨,也当浸透衣裳、肌理,得一两分书墨香,懂一两分人间理 旁者皆不论,便如这曲,制琴之人,不识五音,不辨文武,手下无章,岂不令人嗤笑”
掌柜的说这些倒没嗤笑纪墨的意思,又道“你师父走得早,这些定还没来得及教你,如今我教给你,不过查漏补缺,也望早日得见大匠。”
于匠人而言,最大的荣耀就是在“匠”前加个“大”字了,这是一种恭维,也有些锦上添花的意思。
纪墨听得明白,知道对方是好心,也耐下性子来学,零散一段琴曲,如雪后飞鸿,一掠而过,片爪无存,似有鸿影,如雪上明暗,晃入人心。
这可能是最简单的入门曲类型,如水墨山水,寥寥数笔,大片留白,那些“白”就给了人足够的脑补空间。
似有山水藏于雾中,隐于雪下,又似远山远水再难目睹。
并不响亮的琴音一声落下,一声续起,断续之间,偶有连绵,若山远,若水远,若人远,那雪上的影,是天上的飞鸿,还是那已经走远的人,留下的恋恋不舍的心影
掌柜的弹着店中的展示琴,纪墨弹着自己的琴,第一遍他还在看对方的手势动作,第二遍,他已经能够续接,只是在一些地方有些手忙脚乱的感觉,幸好是留白过多的曲子,否则还真是双手倒腾不过来。
记忆力再好也不行,脑子记住了,不等于手能跟上,更不等于能够配合好。
反复几遍,简单的曲子循环,纪墨终于能够手眼自如的时候,掌柜的便停了手,听着纪墨独自弹完了这最后一段。
“多谢指教”
琴音袅袅,似还停留在那一片山水雪景之中,纪墨已然起身鞠躬,这年头,学什么都不是无偿的,掌柜的能够提前投资,教他这一曲,真的是爱才之心更多一些。
“小友聪颖,实在是让人见而欣喜,还未请教小友名姓”掌柜的嘴角带笑,人生快事,不是空守铺子,乐享清净,而是往来无白丁,言谈有馨香。
“三郎,纪三郎,这是我小儿子。”纪父听得“名姓”,忙笑着答话。
“这是排行,可不是大名啊”掌柜的微微皱眉,实在是这当做小名还行,一听就知道行三,然而旁人叫来,不是过于亲昵就显得不够正式。
“我有意名纪墨,墨香之墨。”之前没人问过,纪墨也就没说,没有小孩子吵闹着要给自己一个什么名字的意思,但既然有人问了,他就想要就此定下来这个名字,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
先斩后奏,目光透着点儿征询局促地看向纪父,生怕他不同意,然而室中又哪里轮到纪父说话了,掌柜的拊掌而赞“纪墨,好名字,自此当为墨香之家。”
被忽视的纪父早就习惯了,实在是掌柜的那一套,看起来就跟自己不一样,比自己高一等的样子,听到对方这样说,他也没责问儿子为什么有这样的名字,如何想到的,只连连点头,像是在附和“好名字”这个说法,脸上还带着点儿“夸我儿子就是夸我”的笑容。
又是一番话语之后,纪墨依旧把琴包好,抱着离开,等到坐上车子往回走的时候,纪父还在乐,嘴里头哼唱着不知道哪里的调子,荒腔走板的,倒是好记,一下子就把掌柜的教的那首曲子的调子给冲淡了。
阳春白雪没有下里巴人的调子朗朗上口,也是有些无奈了。
纪墨抱着琴,缩成团儿,心里头一个劲儿叹,曲高和寡啊
回到家中,早就在等着的纪母看到小儿子抱着琴回来,以为是卖不出去了,还想着安慰的词儿,就见到纪父乐滋滋把放车子的事儿交给了大儿子,笑着跟她说“你猜这琴值多少”
“多少”纪母问着又看了看小儿子的脸色,没什么高兴,似乎也没什么不高兴。
纪父伸出手指头在她眼前晃了一下,笑着说“银子”
“啊什么”
他们日常买卖菜和鸡鸭,给的都是铜子儿,最后汇总也几乎不太可能调换成银子,若要调换,中间损耗的那点儿铜子儿就让人心疼,干脆就一串串钱放着,还真是没见过银子结算的。
“这么多,那怎么 ”吓了一跳的纪母看了一眼纪父,又有些不理解地看向小儿子。
“什么墨不墨的,我也没太懂,儿子留着当个什么音准 ”当时听的时候,纪父觉得没有不明白的地方,这会儿复述却又觉得怎么都讲不明白了。
纪墨已经进屋把琴放下了,听到父母说话,扭头说“娘,你忘了,我说了,我做的第一张琴是给你的,以后你也可以弹一弹,今天孙掌柜还教了我一段曲子,很简单的,我弹给你听啊”
纪母听着还没来得及受宠若惊,就听到小儿子要给自己弹曲子,高兴地坐在了床上,还有些好奇地问“要不要焚香什么的”
以前那王家小姐弹琴之前要做很多事情,沐浴焚香,换衣服换首饰的,来来回回把里外里的丫鬟都折腾个遍,找好了地方摆好了架势,也就弹那么一小会儿,就什么“兴尽而归”,如此方才被赞一声“有才”“高雅”。
这等小姐闺阁之中的玩物,如今竟然能够在自家留着吗自己还能弹
纪母还在想着,琴音已经响起,不大的声音在屋中传播,放好车子踏入门来的纪大郎一时不知另一只脚该不该进,停在了门口,外头的嫂子也听到动静,紧随着进来,竟是在纪大郎身后站住了,那琴音就像是一道无形的阻隔,让人不敢轻易进去打搅。
屋中的纪母纪父坐在床上,像是排排坐的小朋友,正身端坐,一动都不敢乱动,安静地听着。
今日在那琴行之中,纪父也是站得端正,不敢出大气地听完了那听不出来哪里好却足够拉开距离的琴曲。
如今重历,再次不由自主地屏息,幸好纪墨没有反复重复,弹了两个小节之后就停手了,转过头来看向纪母的时候才发现大哥和嫂子还在门口站着,一时奇怪“大哥怎么不进来”
“进来了,进来了,这不是怕打搅你吗这就是琴啊,可真是厉害”
往常随便说的小弟突然弄出这等高深莫测的东西来,给纪大郎的感觉,都像是不认识了一样,一个劲儿地看,纪墨却已经不再看他了,看向纪母,问“好听吗娘也可以弹的,来,我教你啊,很简单的。”
“我可以吗”纪母有点儿忐忑,欲拒还迎地被纪墨拉到琴前坐下,扶着她的手,一个音一个音地让她弹,纪母说一下动一下,磕磕绊绊,竟是也弹出同样的音了,纪墨不吝表扬,然后告诉她多练练,连贯起来就能弹下来了。
纪父在一旁看着手痒,不觉跟纪母又吵吵起来了,一会儿还把纪母挤下去自己弹,纪墨也不偏袒,一样地教。
排在后头的纪大郎和妻子满眼的羡慕,却也只能排到后头了。
这一天,纪家的晚饭晚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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