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个男孩儿”
麻衣道人踩着一双已经漏洞的破鞋, 暴露在外的大脚趾指甲缝之中都是黑泥,连带着皮肤上, 似乎都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污垢。
破烂麻衣的下摆,很多地方已经如絮状漂浮,不知道多少年未曾换洗,恐怕揉搓两下就会碎掉了。
他浑不在意,垂头看着怀中的襁褓,破旧的布料已经柔软到易烂,薄薄的一层, 还全是旧布头拼接, 似是从某个大件之上扯下来的, 边缘的痕迹粗糙而急躁。
“这年头, 男婴也养不起了吗”
道人口中嘀咕着,大胡子乱七八糟地生长着,几乎看不到隐藏其中的嘴唇在那里, 乍一看,倒像是个胡子怪。
上半张脸是饱经风霜的样子, 眼角的皱纹说明他的年龄已经不轻了, 但或者是那茂密生长的黑色胡须,让人感觉他还在盛年,必有着旺盛的精力。
道人伸出手指, 在男婴的肚皮上戳了戳,感觉到被触碰,睡得憨实的男婴不高兴地睁开了眯缝的一双小眼睛, 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清楚外物, 胡乱动了动胳膊腿儿, 嘴里威胁似的发出了咕叽之类的声音, 大有再动就哭的意思,惹得道人笑了笑。
“倒是个机灵的,还是个男婴,随我走吧,也免了你白来这世间一遭。”
他这般说着,重新把那单薄的布料裹住男婴的身体,抱着他在怀里,往前走去。
布料的包裹方式,上头会很自然垂下一角,稍稍遮盖就挡住了襁褓之中的男婴的视线,不过他也不怎么看得清楚就是了。
父母狠心,才生下来,连口奶都没吃过,就把他扔了,幸好是扔在大路边儿,否则,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
道人所住的地方不像是道观,是个破败的院子,里头有不少孩子在,大大小小的,大的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小的还在襁褓,哭闹不休,同样破旧的襁褓怎么看也显出一种穷酸样,如同这个院子一般四处漏风。
见到道人抱着婴儿回来,最大的那个孩子小跑过来就要接过道人手中的襁褓,道人却没马上松手,全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抛给她,在她微愣的时候小心递过去,告诉他“好好照顾着,这个跟那些个赔钱货可不一样。”
小女孩儿连头发都没留,短刺刺的头发都能透过头发缝隙看到头皮,活像是个才还俗的小和尚,闻言有些呆,不一样是怎么个不一样
等到把婴孩儿抱进屋子,给他喂米糊换襁褓的时候,才发现是个男孩儿。
“竟然是个男孩儿”
言语之中满是欣羡,这可的确是不一样的,然后,照料更加用心了些。
这一晃,时间就过去三年。
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有些地方却不一样了,起码那些杂草都成了田垄,种植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菜叶,看起来整齐了些。
房间没什么变化,但里面似乎更加干净整洁了一些,不似原来的凌乱无序。
厅堂里,麻衣道人坐在首位,也是唯一完好的椅子上,他的面前地上,跪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女,还是那头颇为前卫的板寸头,因是自己剪的,哪怕女孩子爱美,却也没办法做出好看的发型来,很多地方难免不平整,看起来更显古怪。
完全没有曲线感的衣裳就像是把麻袋片披在了身上,若是仔细辨认,还能看出那麻衣就是道人穿过的旧的麻衣改成的,并不是什么新衣裳,自然也没有好颜色,连她脚上的鞋子,都是千疮百孔,补丁复补丁仍有露缝的样子。
“求求您,别卖我,我有用,我会带孩子的 ”
柔软的声音之中含着哭腔,泪水哗哗地流,小小少女已经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不愿意离开。
“你是女孩儿,大了就要离开,我把你们捡回来,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卖的,不卖你,我吃什么喝什么一个个连个价钱都卖不上,都是赔钱货,吃了我多少年的饭,这时候啰嗦起来了 ”
道人满脸的不耐,显然对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他是不允许人挑战的。
满院子的安静,破败的遮挡之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看着这里,被道人捡回来的多是女孩儿,女婴最多,养了三年,才是能跑能走的时候,却还有更多的女婴被捡回来,大的不卖掉,小的连饭都吃不起。
战乱,灾荒,随便连续一下,人就都活不起了。
这麻衣道人能够把被丢弃的女孩儿捡回来养着,已经是很不错了,外面,多少人易子而食,这里若非荒僻,恐怕也逃不过被围起来当肉吃的下场,一院子的女孩儿,再怎么营养不良,也是细皮嫩肉,骨头都比大人的耐嗦些。
便是要卖人,也要带着人到远处去才能卖上价钱,若是太远了,路费就禁不起,半途若是人受不住病了死了,白耗费了时间,若是近了,便是当肉吃,也有很多人不愿意出价的。
小少女知道外面是怎样的情景,她来的时候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还是自己从家中逃出来的,因为她的奶奶要把她换给别人吃肉,为了养活她的父亲和叔伯,女孩子,似乎这种时候唯有这一个作用而已。
他们等不及她长大发挥出更大的价值,就要早早把她杀了吃肉,自家的孩子自家可能还有点儿舍不得,不好下手,就要换给别人来杀了吃。
当天夜里,她被麻绳捆了手脚丢到角落里,等着天明就去拿了换肉。
屋子里,一家子人做梦都在吧唧嘴,想着明天会吃到怎样甘美的肉,而她,缩在墙角,努力地磨断了绳子。
人小,力薄,好些日子没吃饭,本来是不可能磨断麻绳的,可那麻绳早就被老鼠啃过了,有一处几乎都要断了,侥幸让她有机会逃走,跌跌撞撞,也不知怎地来到了山里,没有被野兽啃了,而被道人收进了这院子之中养着。
这一养,就是四年。
“我能洗衣,能做饭,能砍柴,能打扫 能做好多事情的,我大了,能干的事情更多了,我能把她们都照顾好的 ”
少女努力求恳,她太怕了,亲人都能商量着怎么吃了她,其他的人,谁知道她会不会再被吃掉
“谁缺你洗衣做饭了,这破衣裳,揉一揉就碎了,洗什么洗”道人满脸不耐,好话说完,也无需人同意,他本来就是通知一声而已,看着干瘦的道人其实有一把子力气,一个十来岁营养不良的女孩儿,抓她就跟抓鸡崽子没什么区别。
发现门外探头探脑的那些个孩子,道人站起身来,指着她们,说“你问问她们,卖不卖你,若是不卖你,她们可就连米糊都没得吃,只能饿死了”
年景不好,粮价更贵,为了一把子糙米都能杀人的年头,实在不能指望太多。
少女是这些人之中最年长的那个,在她之上的那些都被卖掉了,剩下她一个,之后,这里来的每一个孩子,她都是照顾过的,也许算不上无微不至,却也没有刻薄谁,可,发现她看过来的目光,哪怕三岁稚儿,也没有为其求情的意思,目光之中只有催促。
一个姐姐,比不得一口米糊的滋味儿。
也就是刚来的婴孩儿,实在是吃不了旁的,才会把米糊给她们吃,之后,大家吃的都是野菜树皮之类的东西,混着虫子之类一起煮了,仅是看着就知道那一锅饭味道不好。
当然,道人不会也跟着吃这些,他的饭中能够看到一些米和肉之类的,却也就是一些罢了,更多时候也都是野菜混着吃,显然粮食的匮乏是存在的。
不知世事的女孩儿从小在此,哪里不知道粮食的珍贵,而知道得多一些的看着道人的饭食是什么质量,心中对这世情也算摸着点儿边儿,战争,灾年,荒年,不外如是。
少女的眼对上人群中一人,短发的男孩儿穿着比旁人都格外齐整一些,如鹤立鸡群的救命稻草一样,让少女的眼中一亮。
“爹爹要把姐姐卖到哪里去”
还未变声的男孩儿声音也如女孩儿一样清亮,若泉水叮咚,听起来便带着一股子凉爽,缓解了人心头浮现的燥气。
听到这声音,道人心头那点儿无名火压下来一些,对门外探着小脑袋的男孩儿露出笑容来,大胡子也随之翘了翘,没好气地说那少女,“她不是会做活儿吗,卖她去做活儿就是了,富贵人家,指不定下人吃的都比咱们好不知道个好歹”
道人这般说了一句,转而对着男孩儿慈爱一笑,招手让男孩儿过来,看着他那一身少有补丁的麻布衣,满意地笑了笑,想到这麻布衣是少女所做,又放平了语气摆了摆手“卖了你也是给你一条活路,不然你在这里怎么活真有个闻风而来的,我都护不住你。”
每逢灾年,必多盗匪,附近山头,哪里没有盗匪出没,若是知道这里有正当年的年轻女性,那一窝子山匪又有几个能够坐得住
与其招来灾祸,全都玩完,还不如把人早早卖了,也是个各谋生路的意思。
少女脸色一白,这是真的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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