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有人拿着一尊小玉佛来说要修复,玉质极好,飘白的翠玉被雕成了佛像, 那白若袈裟若云雾, 缠绕得恰到好处,从眉目到手势,无一不精,以雕刻匠的眼光来看, 也没什么缺点了。
纪墨把玉佛小心拿在手中, 仔细看了又看,奇道“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这佛像哪里不妥当,需要修复了。”
气度不凡的青年坐在客位的椅子上, 宛若坐在主位一样自在随意, 他笑了一下, 指着佛像的手说“家母听说有六指佛像,便想要佛像六指,这里, 却是少了一根手指。”
被这“六指佛像”所惊,纪墨手抖了一下, 差点儿摔了玉佛, 忙把佛像小心放在锦盒之中,反问道“若如此, 该在雕刻的时候多为一指, 如今再修复, 怕是多有不美。”
“墨大师有所不知, 这玉佛自红胡而来, 乃是域外珍品,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如今再要重做很是不易,便只有修复师方有办法变少为多 ”
青年说着,还示意一旁下人递上来另外一个匣子,竟是一整面翠青飘白的玉璧,衬布之上,那玉璧若有流光,炫入人眼。
“这些材料是制作手指所需,还望大师不要推辞。”
这一整块儿玉璧,莫说要制作手指了,便是再雕刻上几个平面化的玉佛都不难,材料是绰绰有余,也就意味着价码的高昂,这一单生意 纪墨沉吟着,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生活不是游戏,面对的这些人也不是能够一笑而过的普通人,这里的法律保护的是有权有钱的人,而非普通老百姓,作为社会的底层,只是看青年的样子,纪墨就能感受到这份机遇背后的危机。
“这玉佛已经十分完整,并不需要”
“墨大师,我早听闻你的名声,这方圆百里,若是再有人可以修复这尊玉佛,便只有你了,若你不能 ”
青年的话留有了足够的余地,但这余地显露出的威胁,却不能让人等闲视之。
“当然,这修复之事也确有难度,这些材料墨大师尽管拿去尝试,事成之后更有重赏。”
话说到此,青年又是一笑,如初见时那般温文尔雅,“我想,墨大师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一个小人物,怎么敢不给这些大人物面子
纪墨神色一沉,事已至此,无可推脱,而一旦不成,坏了他的这尊玉佛,那便是以死抵罪了。
他的一条人命,又怎么比得上这一尊玉佛
“不敢,不敢,我尽力而为便是。”
为了自己的小命,也会尽力,可能那些总是被皇帝威胁要陪葬的太医们会对此深有同感。
而那些太医们未必会真的死,他就不一定了,他对那个青年来说只是修复玉佛这一个价值,若是玉佛不能修复成功,那么,他在对方眼中还有什么用呢给玉佛陪葬罢了。
人不如物,似乎悲哀,却又是某种必然,谁让衡量的尺子拿捏在对方手中呢
“师父”
送走了青年,两个徒弟来到跟前,面露担忧,纪墨哂然一笑“没什么,不过是修复玉佛罢了,也不是太难,你们跟在我身前看着,到了交付那日,你们先走,他也不会追究到你们头上。”
这最后一句,切切实实让人安心。
两个徒弟面上露出放松的神色来,却还是在嘴上说“师父出手,肯定没有问题的。”
哪里是没有问题,问题大了。
修复师的手段是修复物品,以种种方法找回物品的原貌,而这玉佛,囫囵整体,原貌未失,非要硬生生加上一根指头,与在春秋上增字有何区别,别看一字少,一字值千金。
多了这一根指头,佛像整体的感觉都会变了,若要不让这根指头突兀,怕是要进行很多调整,跟修复整个佛像也没什么区别了,关键是这种调整是增而非减,愈见其难。
对着玉佛整整三日,日夜相对,便是那方玉璧也放在一旁,被纪墨日日看着,修复不是破坏,这次修复却要先破坏玉佛的完整性和艺术性,与其说后来是在修复,不如说是在重建。
重新塑造一尊新的玉佛,六指的玉佛。
第四天上,纪墨才开始下刀,在他脑海预想之中,已经有了若干六指佛像的草图,根据这尊佛像而来,要把那第六根指头增到哪里才不会显得突兀。
不期然地,他想到了莫秉中为汉王府那尊玉佛做出的改动,他是为了搞事而为佛像增了一指,但艺术鉴赏能力尚存,又有修复师的骄傲,那根指头并不是胡乱添加,将三指并为四指,可谓是很合适的措施了。
那光下若有光晕的玉佛至今历历在目,第一眼看去,注意到的竟不是那第六根多出来的指头,而是那种熠熠生辉的华彩。
正好这尊玉佛的手印也是印,正好也可做出同样的修改,不知道当日莫秉中改动的时候,可曾想过若干年后自己的弟子也要做出这样的六指修复来,似乎冥冥之中,自有一种因果轮转,让所有的因果相偿。
“既要增这第六指,就该想这第六指该是何样。”
面对两个弟子,纪墨开始讲这六指的样子,问他们对此有何想法,修复师从来不是闭门造车的活儿,不曾见过草书,如何修复草字,对所修复之物,不说多么了解,首先要有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可以是自己见过的,也可以是想象到的。
“这却不得而知。”
两个徒弟回答得都有难度,六指并不是个常见的畸形,单凭想象,也很难想是在拇指之侧多出一指,还是小指之侧多出一指,或者是任意两根指头中间加了个塞,多出一指。
连想象都不确定,想要落到实处,就更加具有难度。
纪墨没有继续询问,只道“我曾见过六指,于小指之侧多出一指,其余俨然,未见其殊 ”
听他说到这里,大徒弟有些忆起,上次那位老妇人曾拿一偶人过来修复,恍惚说就是六指。
不过那六指又与现在不同,佛像的五指,根根分明,指节都清晰可见,似还有掌纹指纹在上,这可不是那种粗劣到多刻一条线条就能多一根手指的程度了。
“既如此,这手,便也要改了。”
雕刻这尊佛像的人可没想过要给第六根指头留个余地,所以,这手的宽度可不够那支棱出来的一根手指用的,若要强加上去,只会滑稽可笑,全不像是一个整体该有的。
所以,这手要改,如此
纪墨首先做的就是从手腕处,把玉佛的手切下,这一步考虑到后来需要再用一只手契合上去,刀口并非是平整的,而是先预留出了榫卯的样子来。
两个徒弟在看到纪墨直接在玉佛上动手的时候,已经忍不住地吸气,这般一动,就再没反悔的余地了,到时候别人追究的事由也是现成的,损坏了这样贵重的佛像,该要怎么赔啊
屏息凝神之中,那小巧的手已经被卸了下来,然后就要匹配这个手势,再做一只同样手势的手,不同的是,新的手要有六指。
所谓六指,未必一定加宽手掌,但手指头的粗细,却是可以稍稍调整一下的,各个都减少半圈儿,便留下了半指的宽度,再把手掌加宽些许,这一根手指的宽度就有了,但,这种加宽为了能够跟另外一只手协调,却要稍稍聚拢一下掌心,似从未改过的样子了。
起伏若有度,掌心若存空。纪墨对手势的改动并不大,便是拿了原来的那只手对比,新的手做出来之后也仿佛是一样的,细细看去,才会发现不同之处,不仅是多了一根手指的不同。
完成了这只手,要做的就是契合那佛像的手腕了,因改变的手掌宽度不大,手腕这块儿的粗细,很容易吻合,纯用榫卯,再以玉粉填充缝隙,弥平,重新用了一遍雕刻之后的抛光手段,加上修复做旧的手法,两者结合,足足用了一个月,纪墨方才完成这一次的修复工作。
主线任务修复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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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完成的玉佛被装在最初的匣子之中,被青年带入了大院之内,送到佛堂之中的妇人面前,那妇人一身浅淡衣裳,配着翠白钗环,格外素雅出尘,见到送到面前的匣子,放下正捏着的檀木手串,伸出手来打开,袖长几乎遮住指尖,但一晃而过,还是能够看到那第六根小指的指尖,小指之侧,指尖一点,若露珠荷举而颤。
匣子打开,六指佛像露出来,并不绝美的妇人脸上有了欢喜的神色,本就平和的眉宇之间难得展现出这点儿欢喜来,让青年也跟着一喜,笑着问“母亲可喜欢”
“喜欢。”妇人回答得直接,抬头看向青年,眼中也难得有了温柔之色,“你父见了,也必要欢喜的。”
这世上,有人爱那正常之景,有人爱那畸形不平,前者光明正大,后者就难免偷偷摸摸,违背了正常价值取向的爱好,总是让人连爱都难以开口,可行动上总会显出端倪来。
这便是上苍为那六指之人留下的一扇窗吧,窄而小,又难碰到,可碰到了,人生际遇,便从此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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