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 纪墨的打算算是间接迎合了上头人的心思,珠光色的簪子一时大热的时候,银作局这边儿也有好几个人都会了, 做的好不好不说, 这种态度是让人满意的。
相对的,纪墨得到的赏赐果然也少了。
不过那些后学的也没得到更多的赏赐就是了,什么东西, 第一次出现是新鲜,多了也就不那么稀奇了,不可能次次都有额外的赏赐。
即便如此, 纪墨这个态度, 还是很容易让他成为“人傻钱多”的老好人代表,身边儿也多了些不计较劳累的小工。
心知他们奉承自己也就是为了多得点儿新鲜技艺,以便跟上头讨赏, 纪墨也没吝啬, 凡是他做过头回的, 得了赏赐的, 有人学, 他都会教, 同样,他也利用这些小工的人脉, 跟他们的父辈亲朋学习技艺。
别的不说, 就是累丝一项技艺, 就并非短短十年能够掌控自如的, 纪墨能做, 但迄今为止, 做的还都是简单的, 看过了银作局的师傅们做的累丝金龙手镯,他才重新又发现累丝的妙处。
金艺之极,可谓累丝。
粗细不同的金丝通过掐盘推垒编织等手段,做成不同造型的物件来,若以金丝织锦,又似雕金为龙,镂空处若可见玲珑,细缕处亦可见灵动,若造蝴蝶,翅膀通透有光,镶嵌上各色宝石之后,栩栩如生。
若做金龙,丝丝盘绕交叠,若鳞片次第,更有龙须轻颤,若飞跃在即。
便是亭台楼阁,宝塔宫殿,也有一种剔透之美,丝丝相错落,累累若层叠,仿佛可见其中有空间可纳物藏人,一同收起那景色之美,于器物之上。
见到这些物件,纪墨再想起自己以前做的东西,不觉羞惭,亏他还以为累丝简单,说简单,的确简单,就是通过丝制作出图样来,生动逼真即可,精致美丽即可,粗细也均由工匠随意,客人是不会挑的。
他以往也曾做过,那累丝的牡丹,看上去的确多出几分华贵通透来,可在纪墨看来,也就如此而已了。
他这个想法没有表露,但在制作的选择上,他对累丝技艺所用不多也是真的,同样一件东西,用累丝,花费的精力时间多,还未必能得高价,反倒是取巧的珠光色等做法,更容易显出其价值在。
等到真的看到这些一辈子都在银作局制作累丝首饰的工匠所做的东西,一件件,都是能够馆藏的珍品,其中所花费的心思不提,但是制作耗费的时间,还有这样精细的布局,就让纪墨惊叹之余多了些爱不释手。
不由问道“多久才能学得您这样技艺”
纪墨是认真想要学,他明明也会,却做不到这般,差的终究还是经验。
老师傅被那崇敬目光看得高兴,摸着下巴上的短短胡茬说“我看你的手艺不错,人也聪明,若要认真学,十年可得。”
“好,我认真学。”
纪墨没有抱怨年头太长,还没学就嫌时间久,可不是学习的态度。
老师傅见他干脆,也没隐瞒,直接给他说了大概的诀窍,认真说起来,这项技艺还真的不算太难,看成品,聪明人就知道那是金丝缠绕编织而成,一句话,这技艺仿佛就已经被说透了,似乎人人能做。
可真的做起来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了,老师傅也认得纪墨的父亲,说起纪父,“他还是在我爹那里学的,我爹说他聪明是聪明,就是一项,没什么耐心。”
纪墨听闻,讶异,纪父还是没耐性的
从早到晚,除了中间吃饭的时间,他在那里做一天首饰都可以不动弹的,这等还是没耐性,那自己这种又算什么
这要求也太高了吧,还是说以前纪父并不是那样的性子
不过,纪父却是很少做累丝的首饰,以往只说不划算,如今看来,似乎还可以有另外一个解释。
“一个步骤不对,就要从头再来,真的是费工夫的事情。”
“不仅如此,还要画图,要做一样东西,若是不能把那图画下来,全凭想象,也是做不成的。”
老师傅说着拿出自己的图来,都是大图,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小耳坠儿就能有一张巴掌大小的图,上面用细细的若女子眉笔那样的笔一道道画出了细密的纹路来,那纵横交错的蝴蝶翅膀活像是显微镜下放大的结构图。
有了这样的图,制作的时候,就能拿着那金丝,一点点照着这图样“绕”下来,不至于出什么大的差错。
纪墨仔细对比了图和实物,图是放大了许多倍的,看起来还好,不像是那么难,但实物这么小,东西一小了,精致程度上去了不说,制作的难度同样也上去了。
指头都伸不进去,转不了玩儿的地方,全凭工具在里面转圜,真的是稍有差错就是全面返工,哪里算得容易。
这还仅仅是一个双翅蝴蝶,若是做那五爪金龙,光是龙身子上的丝丝缠绕就不知道要纠缠多久才能得一个,这还不算后面必然要有的烘烤等步骤所需的火候温度的问题。
根据所用金丝银丝的不同,再有它们的粗细不同,所需要的火候也是不同的,当真是要凭着经验一点点试,试出来对的搭配了,就死死记住,下一次,争取还能一次对,否则,就又是要重新试,每试错一次,可能就是重新来过,着实不易。
正好纪墨把自己会的那点儿新东西都教出去了,有人替他,也不用他非要做什么应制的东西,他便专心跟着老师傅学习累丝技艺,许是从纪父那里就有一段交情,老师傅教他,也教得不遗余力,就是过程中,免不了总是要冷嘲纪父两句。
“你父亲当年画画不行,那指头拿着笔就不知道怎样动了,你看他做简单的还成,复杂的,光凭着脑子想,就记不住多少了,错了一根丝,就是好大漏洞,后来补都不能算数的”
说到“补”上,老师傅想到了纪墨那个大哥,又叮嘱他“可不要跟你大哥学,什么都投机取巧,这东西,哪里是投机取巧能得的”
金丝编织看似简单,可一步步,都要编织到位,上下交叠不能错,松紧程度也不能错,甚至那金丝都不能拧着劲儿来,免得显出不同的痕迹来。
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需要细心和耐心的事情。
纪墨这方面倒是不缺,头一次做就做得很能看了,照着图样能够做下来,但是那顺序上,总是让老师傅皱眉头,你不能说他不对,但的确不是传统的路数。
哪怕最后得了一样的图样,总也看着哪里觉得别扭,却又说不上来。
纪墨有些赧然,这倒不是他故意跟老师傅过不去,非要做个不同的样子出来,纯粹是手法上的习惯性动作,就好像某些人走路总是先迈右脚一样,他制作累丝,总是喜欢走最近路线,即一线到尾。
其实老师傅做的也是一线到尾,就是那个路线选择跟纪墨不同,看着似乎有些绕,仿佛平添了难度。
这也不是他有意为难,实在是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照着做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是这样,改不过来了。
教人的时候,自然也是这样。
他说纪父对图比较手生,但自己也算不上熟悉,看那图册的年代就知道了,有些年头了,说不得是哪一年传下来的,后面倒也有新的补充上去,但最近的却不多,可见,这位对图也不是那么熟练。
纪墨就不同了,好歹也是曾经学过画画的,立体构图什么的,也不是一点点儿都没接触过,这方面的基础有,想象力有,真的制作起来,自然就能不走寻常路,找一个最合适的路径出来,一条线走完。
这样的才能,表现出来就是天赋。
老师傅把纪墨制作的东西,左看右看,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也就作罢了。
他是看着纪墨做出来的,明知道顺序不对,只压着不说,等纪墨发现错了自悟,哪里想到,条条大路通罗马,竟然还是被他给走对了,做出正确的样子来了,这一来,之前压下不说的就不好再说了。
“小时候家贫,节省惯了,让师傅见笑了。”
纪墨谦辞一句,也算是致歉。
的确是这个原因,却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最短距离也不见得用料省了,只不过感觉上似乎省了些而已。
老师傅一笑,夸他一句,还要贬上纪父“比你爹强。”
纪墨笑而不语,纪父做累丝的确做得少,却不见得不如自己,不如这老师傅,只不过嘿,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既然纪父是系统认可的第一人,那么这位老师傅,不敢说他钻研了一辈子累丝不如纪父在累丝上的技艺,但当年一同学习的时候,恐怕他爹夸纪父总是多过夸他的。
别人家的孩子嘛,理解,理解。
纪墨神秘一笑,看破不要说破,还是要给老师傅留足面子的,毕竟,现在人家也是在用心教自己,那些上一辈的事情,恩恩怨怨的,也不用自己做什么评价,就当不知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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