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纪父纪母, 纪墨对那个纪家也没了什么牵挂,他对家的归属感都是父母给的,兄弟兄弟总有自己的生活, 不用他惦记,也不用多惦记他。
一路回到京中,银作局还是老样子,这里仿佛总是不会变一样,除了多了些生面孔,大部分还是老样子。
“这段时间补上来两个人,厉害着呐。”
当年和纪墨交流过的那个青年孔筝又主动跟纪墨通消息来了。
跟书生之间有同窗, 同年的划分一样, 他们是同一批进来的,哪怕纪墨这个新人有点儿半新不旧的老关系在,孔筝还当他是自己的“同年”,遇到事情, 也愿意跟他多说两句。
自从上一次纪墨挑明自己的“理想伟大”之后,孔筝再也没嫌弃过他教旁人技艺, 他自己还是学得比较积极的一个, 所以两人的关系,无形中反而更近了。
“怎么厉害了”
纪墨从来对这些人事上的事情不太关心, 可真的发生了什么, 又不能说跟自己毫无关系。
“一来就要挑战大匠的地位,说自己能够做得更好,难道还不厉害关键是人家的技艺还真的不错。”孔筝点评了一个, 又把另一个拿出来说, “跟你差不多, 也是老关系。”
这个“老关系”就很灵性了。
两个新人都不是年轻人, 中年偏上,其中一个挑战大匠地位的姓李,他顶多算是有些倨傲,恃才傲物,不算什么,正经地挑战上去,大家也不是不服。
何况在银作局久了的人都知道,那什么“大匠”不“大匠”的,其实也没什么特殊待遇,能者多劳,多劳了赚得多,想要怎么花就是自己的事情了。
李银匠就不说了,他的“晋升”方式,大家都能接受,哪怕他那人平时一副谁都瞧不上的样子,也不给大家教授什么,但能做东西,上头认,就足够了。
另一个王银匠就真的跟纪墨差不多了,他家里头以前也是银作局的,这样的人本来一辈子都不可能出去的,如纪大哥那样犯错被连累全家赶出的算是例外,偶发之事,通常来说,责罚都在局子内,屁股上挨着板子,手上还要做着东西,不能耽误了上头要的首饰,这才是常态。
纪墨就见过有那犯了错挨了打起不了身的,真的是趴在床上都要制作首饰,一句话,手不断,就要继续做,若是真的手断了,那就去教别人做,若是连弟子都教不出来,银作局也不是什么慈善所,是会把全家都赶出去,不再留人的。
王银匠家就是这样被赶出去的。
说是王银匠的父亲犯了错,挨了责打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又伤了眼,实在是做不了东西,就直接被赶出去了。
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好多人都不知道具体如何,反正王银匠如今补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理论,找的也不是别人,就是教授纪墨累丝技艺的那位老师傅。
“怎么说”
听到是跟自己有关的人,纪墨提起了心,收拾包袱的动作都停了,坐在一旁专门听孔筝细说其中原委。
“共有三大罪,头一条就是嫉妒师兄比自己出息,暗中调换了供上之物,累得他父亲受罪,第二条就是他父亲的眼伤是有人暗害导致,第三条就是促使他们全家被赶走的缘故是因为他买通了监工。”
银作局的管理制度是垂直的,上头的人并不直接管到每一个工匠的头上,而是通过各个监工,这些监工大都是内廷的太监,本身跟工匠就不是一个系统,也不会帮工匠隐瞒或者怎样。
可在一些小事上,若是工匠肯出钱,监工也不是不会给开方便之门的,像是纪墨就曾花钱买通对方给自己更宽裕的自由制作的时间。
所以,如果王银匠说的是这样的三件事,前面两件不说,最后一件“买通监工”还是有可能的。
“他有什么证据吗”
纪墨微微蹙眉,他不太相信那王银匠的话,可对方也的确没理由无事生非,真要挑战什么大匠地位,如李银匠一般就可以了,没必要以这样的理由开始。
不说那些陈年旧事好不好查证,但这种逆袭复仇的戏码,并不会给他更多的好处,哪怕那些人都会同情弱者,却也不会对他这个新来的更多信任,再说,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他父亲来了,恐怕都找不到几个认识的人,他来了,又顶什么
“证据”
孔筝愣了一下,他没从这个角度想过,他们又不是官府,也不会查案,两个人一对证,是是非非,难道还是言语能够赖掉的吗
“老师傅怎么说”
纪墨转而问老师傅。
他这一来一去,事情的热度是完全赶不上了,正好从孔筝这里打听一些消息,再去看望老师傅,免得到时候去了那里,说不上话不说,还容易让对方难堪。
孔筝瞪他“你就这么相信你师父”
他直接把老师傅看做是纪墨的师父,这十年,纪墨一直跟着老师傅学艺,在很多人眼中,都是这样认定的。
可在纪墨看来,只有纪父是自己的师父,老师傅教了他,的确也算师父,却也要排在后面去,绝不能是第一位的。
“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纪墨见孔筝又执拗起来,想到他之前三番四次找自己说话的样子,笑了一下说,“三十年前的旧事,你我都不是当事人,连王银匠自己都不是当事人,那些事情,又有什么准儿,不说老师傅的人品实在不至于如此,就说这件事本身,总不能外人来说有错,我就直接信了吧,远近亲疏,总要信一头的。”
这样的话,孔筝无力反驳,古代就是这样,亲亲相隐,胳膊折断了还在袖子里,不在外面露怯是一定的。
“我看那王师傅说得不似没有此事,你师父也没说话,说不得真是如此,你呀,怕是错了。”
孔筝说到“错了”的时候,难免露出点儿幸灾乐祸的笑容来,显然他早就看不惯纪墨了,偏偏纪墨这些年走得顺,也没什么错处让人抓来嘲笑的。
见他没有什么新消息了,纪墨也没跟他磨牙,给了他一份点心,不算他白来一趟,就拿着另外的一份点心去找老师傅了。
“来了”
房门开启,看到进来的人,老师傅佝偻着腰身招呼了一声,“你爹怎么样了”
“我回去的晚,没见到最后一面。”
纪墨把点心放在桌上,看着老师傅心情不佳的样子,也没多说王银匠闹出来的事情,只说了些回去的见闻,“以后我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两个哥哥都好,我就专心在这里好了,能做一辈子的就做一辈子”
“好,好,好啊,做一辈子”
老师傅感慨着,竟是主动说起了当年的旧事。
“也没冤枉了我,当年的确是我错了,却也不是我故意的,实在是没想到啊”
有些事情,真的就是无巧不成书,他们这里装首饰器物的匣子都是宫中定制的,大中小若干规格在,外面看都是一样的,当年老师傅跟他师兄关系的确不对付,两个人年岁相差不多,总是在竞争,对竞争对手能够皮笑肉不笑就是好的了。
其他时候,那位王师兄如何且不说,老师傅这边儿是防着对方的,可有一次他生病,头脑发昏,竟是没顾上收拾自己制作了一半的首饰。草草放在了一个中等规格的匣子里就离开了,等到半夜清醒些了,很是小人地害怕师兄给自己使坏,连忙去了制作间,把匣子收了起来。
他当时连灯都没开,昏暗中摸索了一个匣子就往怀里揣,揣着就走,也没看那匣子竟是拿错了。
“我那时候习惯不好,总是防着人,连没做好的东西都往匣子里面装,不让外人看,哪里想到,竟是直接拿错了匣子,拿了师兄制作好要交上去的那个”
次日上交的时候,王师兄也没打开匣子看一眼,监工更是疏忽了,那时候他只当王师兄从来没出过问题,再没有一次次检查的,哪里想到竟是把老师傅那个半成品交上去了。
金凤成了银凤不说,银凤还是个半截零碎的,看着就不是好意向,哪里容得人不生气,这时候说不是故意的,下人拿错了东西,谁信
这种奉上的东西都能错,还有什么不能错的
罪责下来,一顿打少不了了,当时老师傅是真的没使坏,却也不敢承认,偷偷把那个匣子藏了起来,只当这样就没人知道了,可事情还是被他父亲发现了,这就不好说了,一个弟子,一个儿子,哪个亲
最后的结果,那罪名之中的后两条,都是真的,不过却是老师傅的父亲做的,老师傅后来知道,也只能认了,父亲还不是为了他的名誉吗
“总是我的错,这人啊,一辈子都不能干一件亏心事,干了就是亏了一辈子啊”
他感慨着,倒不像是在对纪墨说,而是自言自语了。
纪墨轻叹,老师傅是不可能揭发自己父亲的,不说有没有人信,往亲爹头上泼脏水,是诬赖死人不会说话吗
这事儿,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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