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再起, 孩子的手并不是太好掌握这样生冷刚硬的琴弦,柔嫩若遇刀刃,想要拨弄出想要的音, 所需的力道,似乎能够先把手指割出血来。
纪墨却没太在意这个, 他克制住那种因疼痛而来的本能畏缩,想着刚才况远弹奏的指法, 很是认真, 一丝不苟地重复了一遍。
重复的是每一根琴弦被触动的顺序,时机上, 还有力道上, 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于是发出的声音,不太可以称之为乐声,不是最难听,却总是断断续续,让人听得苟延残喘, 恨不得直接断了气才是干脆。
声音是最直观的, 忍着某种尴尬,纪墨弹奏完最后一根琴弦, 扭头看向况远,脸上羞惭, “我没有爹爹弹得好。”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也要看具体的条件,一个从没接触过琴的孩子, 能够谈成这样, 好听不好听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一根琴弦的顺序都没记错。
其他的
这样的天赋吗
况远沉吟着垂下头来,眼睛看着纪墨,他很确定,这是纪墨头一次弹琴,所以
“不疼吗”
他拉过纪墨的小手,那柔嫩的从没干过活的手上有着细白的皮肤,指头嫩得好似笋尖,一触即破。
此刻,那指头上,反复拨弄琴弦的那几个,已经多了血痕。
鲜红的血色缓缓渗出,被那白皙的肤色衬得格外血红,有些令人心惊。
也让人想起,这还是个孩子,自己第一次拨弄琴弦是多大
况远的眸中闪过很多东西,最后只拉着纪墨起身,带他去上药,浅绿的药膏敷在伤口上,冰凉清爽。
他看着纪墨未曾露出过苦色的脸,不解那微笑为何常驻,有些爱怜,“傻孩子,弹琴就那么好吗伤了手也要弹”
“因为我想像爹爹一样厉害啊”纪墨很是乐天派地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这点儿苦痛,又算是什么呢
“唉”
况远一声长叹,看着纪墨的目光之中似乎闪过一些什么,很是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脸,一把把那小小的身躯抱起来,抱在怀中往回走。
纪墨的手指头上才上了药,怕蹭掉,主动张开手,像是个小树杈一样,被抱到了另一个院子里。
“要想像我一样,要先从乐器开始学,认识这些,知道如何让它们发出动听的声音来”
况远指着那房间之中摆放的各色乐器,木质的纹理似乎被时间润色,那一层釉色深沉而暗哑,并不是很敞亮的房间之中,有些乐器的颜色看上去像是黑色的,有些则是黑红,还有那种很浅但很油亮的颜色。
一样样乐器之中,最好认的就是琴了。
之前被况远弹奏过的九弦琴,在这里还有几张类似的,琴弦的数量上有所参差,三弦琴,五弦琴,七弦琴,九弦琴,不一样的古琴,样式也略有差别,纪墨曾经当过制琴匠,对这些古琴样式可谓是历历在目,如今回忆起来,还能轻松辨别这样样式的名称。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古琴上,况远便先给他说琴。
“琴有七弦,宫、角、徵、羽、宫、商、角,或,徵、羽、宫、商、角、徵、羽,再或,”况远熟练而流利的讲述让纪墨几乎要昏了头,这还是他对古琴已经有所了解,知道三音,五音,七音,九音都是什么,这才能够不至于真的昏头,跟上况远的讲述,可要记住就是需要花费心力的事情了。
瞬时记忆还要不弄混,实在是有点儿难,他的额上微微冒汗,一连串的“徵羽”“宫商”“宫商”“角”的,听得他隐约犯怵,好在都记下了。
等到况远说得告一段落,纪墨微微呼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是屏住了呼吸,怪不得汗越来越多。
见到况远回头看他,他忙露出一个笑容来,点点头“我记住了。”
“哦你说一遍。”
况远的脸色好像突然冷下来,似乎又生气了。
我的爹爹可太难伺候了,喜怒无常啊
纪墨心中如此想着,却还是照着况远的话,一个个重复了下来,他记的时候特意做出了区分,三弦,五弦,七弦,九弦,说的时候也特意按照这个来说,跟况远刚才所讲的顺序并不相同,他说到某一个的时候,还会特意指一下那张琴,表示这琴的琴弦就是那样的音调排序。
况远认真看着,一个,两个,三个竟是都对了
他面上的神色略有讶然,缓和了刚才的些微冷色,他还以为这孩子说大话,没想到他竟是真的都记住了,这等天赋这等天赋
心中一时有些不畅,神色竟是更严厉了。
“卖弄小聪明,只记住这些有什么用,还要会活学活用”
要求无意中又高了一层,况远从一旁的书中抽出一本琴谱来,让纪墨看,让他记。
况远还没讲过琴谱该怎么看,纪墨以前接触过,但跟这个世界的琴谱又不太一样,看来看去,有些不确定自己看的是否正确。
他对音乐,能够知道“1、2、3、4、5、6、7”的简谱是怎样的,不会把“哆啦咪发”唱错,就算是不错了,换成五线谱和音符,他就要犹豫一下看有没有对应的简谱了,若是再换了什么这个调那个调的,升调降调的,就更是头大如斗,弄不明白。
纪墨觉得这种“无知”是有深刻的历史因素的,在他还有音乐课的小学时候,老师们都注重寓教于乐,能够完整唱首歌就不错了,其他的,音乐难道还有更高的要求吗
等到初中之后,大部分的音乐课就跟美术课体育课一样,未必都被主课占去,但肯定不能分走学生们更多的时间,能够学个乐器,会吹口琴和笛子,就是音乐老师的大功劳了。
再等到高中,呵呵主课之外还有什么课程吗如果有,可能是随堂考
总之,纪墨在音乐方面的造诣,现代的那些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一定要记录一些流行乐对他的熏陶,那可能也就是跟风哼一个调子,真的想要唱出歌词来都不容易,
真正有所涉猎,还是在制琴匠的时候,为了知道琴音的好坏,多少还是要知道一些弹奏方面的指法等事宜。
但这种涉猎,太过浅薄,与现在这个世界又有着文化壁垒,那些过往的知识和经验显然不足以让纪墨看明白这个世界的琴谱。
“看完了吗”
“完了。”
纪墨应声,心中也在说“完了”,有看没有懂,倒是约略看明白一些格式,可它毕竟不是简谱,所以,那些文字,还有那些不似文字的文字,到底是什么生僻字,又或者是什么玩意儿
爹爹啊,你可还记得我到底学了几个字,这琴谱实在是为难我啊
“弹出来。”况远提出要求,同时示意纪墨自己去找琴。
他给出的琴谱是七弦的,而七弦琴除了正调之外,还有紧羽调,纪墨看完琴谱,首先要找出对应能够弹奏琴谱的琴,还要正确地弹奏出来,这里面的难度就在认琴谱上。
“爹爹,我还记得那书上的文字,不如我默写给你啊”
纪墨有意提醒,每一根琴弦对应的是哪个音调,你还没有教,我要不要无师自通到这种程度啊
揠苗助长也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很是天真地仰头望着况远,纪墨只想说,爹爹啊,你这题,出得也太超纲了
况远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纪墨,才到他腿弯的高度,这么一个小人儿“罢了,是我太着急了。”
这样说了一句,况远把合拢的琴谱重新放回书架上,抱起纪墨来,“今天先学到这里,明天继续学。”
“好呀”
纪墨愉快应下,他喜欢循序渐进地学习,今天是况远没准备,明天应该就会好很多了吧。
纪墨还小,晚上入睡的早,在他被嬷嬷盯着早早上床入睡之后,况远却还没休息,在竹林前,香气缭绕之间弹琴。
古琴最大的特点就是静,需要环境安静,也需要人心的宁静,随着那深沉悠远的声音泛起太古之思,若人之念,传于天地,若天之理,传于人心。
“哐”琴音忽止。
“阿远,你的心乱了。”
纪辰站在不远处,本来望着夜空而遥思的心神随着这长久的按音回转,他轻轻一叹,似有些关怀,“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
况远抿着唇,不是很想说,沉默了一会儿,纪辰没有再追问,他却又开口,“纪墨今天看见我弹琴,他也要跟我学弹琴,他才多大,能学什么,我故意为难他,让他复弹,他竟然都弹对了,这等天赋”
未尽之语若那袅袅青烟,徐徐向四周散去,像是想要说什么,又像是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不是很好吗如你这般,不失况氏之音。”
纪辰的视线回转,落在况远身上,若有笑意从眼中流露而出,似在为况远得徒而欣喜。
况远勾起一侧的唇角,让纪辰看到他那一面的“微笑”,“是啊,很好,我会好好教他的,不负况氏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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