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崇青重新上马,与宋初昭并排而立。
他狞笑着看向身边人,毫不掩饰地观察对方的神色。然而他未在五公子的脸上看见熟悉的嘲讽、愤怒,或是敌视。对方的表情乃至眼神都如湖水一般平静,目光不断在几个箭靶之间巡视,较真又郑重。
之后发现他在看自己,还扭过头,朝他笑了一下。
那笑意的味道很单纯,范崇青却立即把头转了回去。
呸竟想假意示好,望以此动摇他
当真狡诈
众人也不回看台了,齐齐涌到靶场边围观。
铜锣再次敲响,两匹马同时带着虚影飞窜而出。
众人眨了下眼,发现宋初昭的骑马速度竟然不慢,可与范崇青并驾齐驱。且一点畏惧也没有,二马贴得极近,危险得好像下一刻就能撞上。饶是如此,她也不躲不避。
顾四郎看得心惊肉跳“五弟,你离他远一点”
顾四郎左右的人各自抓住他的手,生怕他激动之下冲上去。
顾四郎还在吼“抢第二支箭,别与他抢第一支五弟”
范崇青并未关注宋初昭,他也以为宋初昭不敢与他抢同一支箭,还是距离最近的第一支。
那箭支就直直插在地上。
范崇青勒着缰绳,让坐骑调整了一下方向,从侧面奔驰过去。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宋初昭的马也与他拉开了距离。
范崇青弯下腰,准备去抓,手指已经快要碰到箭身,一只手竟比他更快地掠了过来,趁他不备,一把将东西抢走。
范崇青眼皮一跳,才发现不知何时宋初昭已经到了他的对面,从另外一个方向贴过来。
她离箭的距离并不比自己近,但她上半身弯得极低,长长地伸出手臂,像要即将落马一样。拿到箭之后,腰身跟猫背一样弓起来。右手细长的手指紧紧勒住缰绳,抓住马鞍,借力坐直。
动作流畅又潇洒,半点看不出是个外行人。
她的骑术相当精湛
范崇青起了戒心。
宋初昭抓过箭支之后,继续夹着马腹上前,配合着马匹跑动的姿势,迅速搭箭上弓。
她松手极快,“咻”得一声,似乎还没什么瞄准,箭已离弦。
范崇青还记得她方才射箭的水准,笃定她箭术不佳,以为她是破罐子破摔随便射射的。分心看了一眼,却见黑点准准落在红心的位置。
他骗我
范崇青脑海中闪过这句话,顿然暴怒。
然而就在他分心之时,宋初昭已经趁机拿到了第二支箭。范崇青不自觉追随着她的身影。
就见她再次熟练地拉开弓弦,细长手指被勒到发白,干脆地滑开。唇角轻抿成一线,眼睛在日光映照下微微发亮。待射完一箭后,不去看结果,迅速前往下一个地点。
一声轻响,箭支在她身后射中靶面。依旧是准中红心
这姿势,这速度,这精准,一气呵成,无半点犹疑。
范崇青确信,这人箭术同样已臻化境
这不可能
箭术靠得是眼力,但不一定要看得多清楚,好几位箭术超能的将士,眼睛视力早已不行。可他们依旧能做到百步穿杨,万千人马中取敌首级。靠的就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只由多年训练而培养出的“感觉”。
顾五郎哪来的感觉他怕是只能有错觉吧
范崇青却不知,军营可是她家啊。她学会走路时就已学会骑马了。学会拿筷子就已经学会拿弓了。同她比骑射,还是比准头,不可能的。
范崇青心中骇然得同掀起了波浪一样,他瞥了眼宋初昭,知道不能叫她继续下去,忘掉所有杂念,快速追上去。
第三箭,宋初昭已经在瞄准,还未出手,一把长弓敲击在她的箭身上。
她手抖了下,箭支偏离了方向,不意外脱靶。
宋初昭的马也被随即靠近的人冲撞到。她快速稳住身体,弯腰抱住马脖子。等身形稳定下来,偏头一看,对上范崇青带着杀气的战意。
宋初昭笑了下,知道他终于认真了,这次不与他争抢,绕过他去另外一个地方。
顾四郎亲眼看着他们相撞,深受刺激,挣扎着要过去,又被旁边的人奋力拦住。
“我五弟若是摔下来了怎么办”顾风蔚急道,“那马又不长眼睛”
旁边的兄弟懵道“马马长眼睛啊”马要是不长眼睛那还了得
顾四郎“范崇青,光明正大些,别动我五弟”
范崇青受不了,怒喝一声“你给我闭嘴”
范崇青决心要与宋初昭一决高下,结果宋初昭一改开场时的犀利,开始避着他走。
范崇青知道自己还在比试,若只追着她,必输无疑。无奈之下,也只能去抢别的箭支。
宋初昭过于油滑,范崇青几次三番想找茬,都拿她无可奈何。二人一来一回,很快跑到了靶场的尽头。
比试结束了。
最后宋初昭抢到了十二支箭,九支正中靶心,还有两支,也在那红圈附近的不远处。一支因为范崇青打手而脱靶。
就结果来看,她的箭术确实比范崇青与顾风蔚要厉害上许多。
范崇青呆了。
顾风蔚也呆了。
由于过于惊讶,武派的众人没能回过神来。
顾五在与范崇青的正面对决里,稳占上风,赢过了他
这个念头无论如何,都难以用正常的方式转化成他们所熟知的两个人。
倒是文派的诸位兄弟没想那么多。他们第一时间朝着宋初昭挤过去,激动得语无伦次,来来回回的“不负盛名”、“虎视雄哉”、“气概威武”地夸赞。
宋初昭下了马,笑着同众人颔首回礼,然后穿过人来,来到范崇青的面前,问道“我赢了吧。”
她赢得堂堂正正,清清楚楚,一点可以辩驳的余地都没有。除了顾风蔚在一旁跟死人了一样地瞎吼,给她降低了一点排面,可以说是相当完美。
范崇青脸色古怪,用力瞪着宋初昭,简直想从她脸上剐下一块肉来。语气生硬道“可以。是我技不如人。未料五公子深藏不露,还有此等绝技。那黄启成就交给你们了。但是叫他给我记着,若再有下次,我一定赶尽杀绝。谁来求情都没用”
他拂袖要走,宋初昭喊住他“留步,我的要求不是这个。”
范崇青恼怒道“那你还想怎样”
顾四郎不满“范崇青,有风度些吧,现在输的人你,条件是你自己答应的,这般暴戾,未免太难看了。”
“同你有何风度可言”范崇青冷笑,“先前那个想耍赖的人莫非不是你”
顾四郎在这事上十分不要脸“我是我,我五弟是五弟。我也没叫你对我有风度啊。”
宋初昭抬手阻止,叫他二人冷静,站到他们中间,耐着性子道“你还没听我说要求呢,不必先生这气吧。”
范崇青“你同他一起来的,自然是一丘之貉,有什么好说的”
宋初昭“我从没说我今日是为谁来的呀。”
顾四郎傻眼“不是五弟,我是你四哥啊你难道不是来帮我的”
“我若是不管,那便一直袖手旁观,可我若是管了,我就不能稀里糊涂地管。”宋初昭说,“方才我愿意上来,是因为我不想你二人闹得更僵,真动起手来,肯定收不了场。都是同窗,将来不定还要共事,何必如此逞一时之快,结难解仇家,是你的一贯作风吗”
旁边的文人懵了“五公子,你是他们的人啊”
“我不帮他,也不帮亲,我只占理。”宋初昭说,“现在赢的人是我,你们都该听我的。冷静些,将事情说清楚,不要动手,这就是我的要求。你们若都觉得自己有理,那便依理直言即好。也不必担忧。”
范崇青身后的人叫道“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分明是一伙的嘴上说得好听,不过是寻个由头,将事情遮掩过去。既不想负责,又想保全脸面,好算计罢了”
文人气笑了“五公子你自己听,你是一片好心,可人家不承你的情啊”
宋初昭额头青筋一跳。
“若非你们总是两面三刀,我们怎会有这种怀疑”
“我两面三刀,话都叫你们说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宋初昭心中默道,她是顾五郎,文质彬彬佳、公、子。
“你们不总是拿骗人而沾沾自喜吗谁不知道你们这些酸臭文人背地里瞧不起我们”
“彼此彼此”
“我看你们”
“都够了”宋初昭咆哮道,“吵够了没有”
吵闹声戛然而止,众人俱是惊悚地看着她。
“嘴上叨叨个不停,可哪一句我都不爱听”
宋初昭将手中的长弓往边上一按,砸到方才吵架的一人胸口,推得他脚步趔趄地向后晃了一步。
“从文也好,从武也罢,将来不都是我国之栋梁吗你们今日在此互相辱没,当真叫人心凉”
她带着愠怒从众人脸上扫过,停在一个吵得最凶的文人脸上。
“世上哪有如此全能之人啊当真什么都会,样样都能纵是学不成文武艺,有一腔赤胆忠心,敢于报效家国,那也是值得称赞的人。就非得如此,说句话都夹枪带棒的,诋毁他人两句,才能好过吗看看你们,现在都在做什么”
那人被她吓到了,嚅嗫道“我只是想与他就事论事。”
宋初昭“那便就事论事啊事呢理呢我只看见你们在胡搅蛮缠面目极其丑陋”
众人被她高声训斥,因从未见过顾五郎盛怒的模样,一时不敢出口反驳。
宋初昭指向范崇青“学武”
范崇青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准备听她咒骂。凶狠地看着她。
结果宋初昭后面接着道“你们当很容易吗学武之人一日不可荒废,寒冬酷暑,仍旧整日在外操练。冰河高山,全凭双脚翻跃穿行。做的都是刀尖上最危险的事,过的是天底下最操劳的日子。那拳脚力气是他们自己一日一日磨炼出来的,没有哪里对不起谁,更没道理受谁瞧不起
“为人义气怎么了莽夫又怎么了若不是他们这些豁出性命,保家卫国的莽夫,哪有一国安定的今日”
突然被夸奖,还拔高了高度,范崇青怔在了原地。片刻后不好意思地泛红了脸。
顾五郎与他四哥真不一样。
宋初昭“直爽坦率,与不知进退之间,隔着的不过是一层偏见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你们都是读书人,这话你们不会背吗”
众人低垂着头。
“学文又怎么了”宋初昭话风一转,又道,“学的是仁义,学的是治世之道。他们满腹才情,风雅些,有错吗每日头悬梁、锥刺股,诵读贤士之书,忧心国民政事,所以手脚比不过你们,有错吗说话委婉些,做事圆滑些,处事留些余地,待人给三分薄面,有错吗怎么就成虚伪了”
范崇青用力摇头。
“即使如此”宋初昭说,“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吵的那黄启成是谁哪个祸水”
众人老实了,却不大敢接她的话。
宋初昭“顾四郎,你话多,你先说”
“顾四郎”顾风蔚指着自己,心口重伤道,“你叫我什么”
宋初昭“我现在在认真问你话,严肃正经”
顾风蔚张了张嘴,委委屈屈道“黄启成就是一个人呐。与我们关系其实也不算很好,但好歹同窗多年,说得上话。上个月,说是因为醉酒得罪了范崇青的一位兄弟,被他们追着打了好几次,还伤得下不了床。最后忍受不了,托我们送银子过去赔罪,结果范崇青不收,反而大怒,连我们也记恨上了。”
范崇青“你放屁”
顾风蔚“你怎么说话的要放也是他放屁,我不过是转述而已”
范崇青快速纠正错误“他放屁”
宋初昭“那你说是如何”
范崇青又止了话题,一脸为难,不愿开口。
宋初昭提醒他“方才的比试是我赢了吧”
范崇青闭上眼睛,心一横,说道“是我一位兄弟往日得罪过他,最近运气不好,遇到些麻烦。他仗着家世比人高上一等,又本着好玩儿的意思,欺负调戏了人家亲妹,还骗走了她家中的银钱他只将拿钱送回来是什么意思我能放过他做梦”
文派众人不想还有这番内情,见宋初昭眼神再次扫来,急道“你们没说”
范崇青“他卑鄙至此,这要如何说出口是你们妄信在先”
他说完又警告道“今日知晓这事的就在座几人,你们谁若说出去,我一个也不放过”
“事关女子清誉,我们哪是这般嘴碎之事”
宋初昭抬手,众人再次一致收声。相当听话。
宋初昭问顾四郎等人“这样呢你们还要护着那黄启成吗”
顾风蔚与一众兄弟交换眼神,众人心生退意,意思明确。
“不了吧我们与他不是同道中人啊。”
宋初昭转过身“那你们呢你们真要打死黄启成,再去衙门自首告罪”
范崇青迟疑道“倒也不至于吧”
宋初昭说“你们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吗打他一顿算什么”
范崇青背后的人小声道“那除了打他一顿,还能做什么”
宋初昭“多的是阴损的法子啊。”
范崇青虚心求问“有哪些”
顾五郎怎么可能会有阴损的法子他坦坦荡荡一君子
宋初昭闭口不答,眼神往顾四郎所在的人群里飘了飘。众人当即会意点头。
宋初昭见无事,便摆手道“我走了,残局你们自己收拾吧。不可再打架。往后,有因说因,有果说果,我不想再听见你们说些门户之见。否则,我也能用拳头叫你们知道,什么是对错”
这群人是当真幼稚,难怪顾五郎不跟他们一块玩儿。
宋初昭摇了摇头,负手离去。
众人整齐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那背影清瘦、高大,在阳光下镀着一层浅浅的光辉。
范崇青扯住顾风蔚的衣袖,小声说“你五弟”
顾风蔚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衣服抽回来,感慨道“真霸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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