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狂风席卷之后,保定府的气候更为寒冷了。清早起来, 木叶脉络间尽是薄薄白霜, 路上行人皆裹紧了夹袄, 唯恐寒风钻进缝隙。
说也奇怪, 自从那天姚康逮住了清理杏黄纸片的衙役们之后,驿站四周的墙面上竟然再也没出现过类似的东西。对此姚康的看法是,说不定那些衙役自己装神弄鬼,被识破之后就不敢再来。
江怀越反问:“这样做, 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个……可以先制造事端, 再显出他们尽忠职守啊!”姚康搓搓手, 强行解释之后自己也不由嘿嘿笑了起来。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我明白,这样的事情平日你们没少做。”
“督公,督公您真是会说笑……”姚康心虚地嘀咕了一句, 又连忙转移话题,“您看最近好像也没什么反常现象出现, 咱们还得待多久才能走?”
江怀越负着手远望窗外,过了片刻道:“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后日一早就动身返京吧。”
“遵命!”
姚康很快将这个消息传达给了在驿站休息的众多手下, 保定知府不久后得知了此事,也匆匆赶来。他本来就不希望保定的事情被上头知晓, 如今见江怀越也查不出什么原因,自然是巴不得他赶紧离开。
“大人,下官早就说了,这些看似离奇的事端都是无知小民背后捣乱, 如今大人驾临保定,他们目睹了大人英姿之后,不敢再有异心,自然就太平了下去。”伍知府陪着笑道,“还望大人回京后,在万岁面前多多澄清事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信封呈送上来。江怀越瞥了瞥:“这是什么?”
“哦哦,里面是陈述下官心志的几篇文章,大人过目之后便能明白。”伍知府的眼神有些复杂,笑也笑得别有用意。
江怀越不做声,将信封搁在桌上,又道:“后日一早我们就要动身,你安排好人手,这两天内别再出什么事。”
“那是自然,下官明白,明白。”伍知府深深作揖,退出了房门。
*
这两日之内果然还是平安无事,跟随江怀越前来保定的番子们早已归心似箭,第三天拂晓时分,尽管寒风大作,但他们早就在驿站前整装待发。
江怀越出了驿站大门,才跨上骏马,就见伍知府带着下属众多官吏赶来送别,他不喜寒暄客套,简单道别之后便准备出发。此时寒风扑面而至,因许久未曾下雨的缘故,风中尽带尘土黄沙。江怀越虽是戴着坠有遮面轻纱的帷帽,仍觉视线不清,便侧过了脸去。
其余人等皆被迷了双目,坐骑亦嘶鸣不已。保定知府小心道:“大人,下官看这天气像是要起风沙,您今日一定要走吗?”
“已经都准备好了,怎么就不能走?”江怀越皱眉挥手,下令众人即刻启程。静候一旁的驿丞躬身道:“提督大人久居京城有所不知,此处秋冬之际常有狂风肆虐,您这一行人马若从官道走,四面皆无遮挡,定会行进艰难饱受摧残。下官熟知地形,从这里出发绕过一条小道,有树林茂密可阻挡风沙,大人若是愿意走那条路,下官可为您作引导。”
江怀越却不以为意:“我们这些人不是吃不起苦的富家子弟,不就是起了风吗?京城风沙更大,没什么要紧的。”
他这样一说,番子们可不太乐意了,脸上却又不敢显露出来,只向姚康连连使眼色。姚康清了清嗓子,拱手道:“督公,弟兄们这一趟长途跋涉,到了保定后又连续不断地巡城搜查,着实辛劳了好些天。既然有林子可以挡风,又不耽搁行进的话,咱们是不是可以请驿丞带路,也免得一路受冻不是?”
江怀越紧锁眉头,隔了会儿才点头同意。于是驿丞叫来打扫驿站的老头,由他驾着一辆骡车,两人一同为江怀越等人引路出发。
这一路行去果然风势越来越猛,先前还透着白亮的天空很快就被昏黄云层覆压,漫天尘土嚣嚣而至,搅乱了天与地的界限。两边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官道上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更无其他人影。
“大人,快些转到这里来!”驿丞用袖子遮住脸,朝江怀越所在方向大喊。
说话间,他所乘坐的那辆骡车已经艰难地拐进了旁边一条岔路。江怀越策马随行,带着众多手下跟着那辆骡车下了官道。这条泥路狭长崎岖,所幸走不多远,两侧渐渐多了高大挺拔的树木,尽管枝叶在狂风中乱舞晃动,但至少也挡住了大半风沙。
饶是如此,番子们还是只能低着头裹紧了衣衫顶风行进。江怀越坐在马背之上,遮风的轻纱不住飘飞,使得视线有些凌乱。
蓦然间一声啸响,数十支白羽冷箭自四面八方激射而来。
箭矢凌厉,挟风破云,力可穿石。
江怀越一振缰绳,座下骏马嘶鸣一声腾跃奔驰,后方传来了姚康惊呼连连。他无暇回望,骏马受惊之后狂奔不止,所幸前方驾车的老头惊慌失措间还懂得带路,驿丞趴在车上一个劲儿地叫喊:“大人,大人往这边来!”
他紧抿着唇,伏身马背控着缰绳,骏马好几次被穿过的利箭惊吓地疯一般纵起,皆被他及时控辔拉回了前进方向。在风沙与飞箭的侵袭下,江怀越骑着这匹骏马飞快穿梭林间,直至前方带路的骡车又拐进了树林更深处,身后追击的箭矢才渐渐稀少。
古木参天,荒草连绵,骏马飞奔已久,终于支撑不住嘶鸣喘息,江怀越见前方的骡车亦缓缓停下,便翻身跳下马背。才一落地,方觉肩头剧痛,回首一看,不知何时左肩已中了一箭,鲜血已经侵染出大片嫣红。
他背靠着树干,右手握住箭身,咬着牙发力一折,只听“啪”的一声,便将这支箭拗断了下来。
“大人受伤了!”骡车上的驿丞面色苍白地奔上前,江怀越蹙着眉头,道:“不碍事,等会儿找地方将箭头拔出即可。”
驿丞连连哀叹:“这真是飞来横祸,怎么会有人袭击?我们走这条路完全是临时起意……”
“不必再懊悔了,先找个能容身之处,这里四面没有遮拦,若是再来袭击,无处可躲。”江怀越说罢,将箭身斜斜插在树干上,牵着骏马往前去。
驿丞连忙紧随其后,又招呼那老头赶着骡车跟在旁边。这片林子寂静深窅,枯黄木叶婆娑曳动,及膝荒草一直蔓延至幽暗前方,昏昏黄黄辨不清方向。
江怀越走了一程,忽听驿丞在斜侧唤道:“大人,看那边有间木屋,我们可否去里面暂时躲避一下?”
他闻声望去,果然林中有破败木屋,周围并无其他建筑。“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会有屋子?”
牵着骡车的老头道:“看样子像是以前打猎的守陷阱的地方。”
驿丞已率先上前推开了木门,朝内张望一番后,道:“大人,里面没有危险。”
江怀越缓缓走上前去,才踏进屋子,一股长久不通风带来的霉味扑鼻而来。他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简陋的木板床之外别无其他家具,墙上还挂着一把已经生锈的铁叉,似乎确实是猎户暂住过的地方。
驿丞已经讨好地擦了擦木床床沿:“大人请休息。”
江怀越坐在床沿,瞥了一眼左肩上残留的箭身,驿丞立即道:“大人,是否需要下官为您拔出这箭矢?”
他略一思忖,道:“现在还不必,没有包扎伤口的布料,出血不止反而麻烦。”
蹲在门口的老头倒是一拍大腿:“要布料?我有啊!”说话间,便出了屋子,一会儿功夫就提着个包袱回来了。
“本来想带着在路上裹住脸的,后来觉着麻烦也没弄。”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了长长布巾。驿丞随即道:“大人还是先让下官为您取出箭矢包扎起来吧,不然留在里面也不好。”
江怀越点了点头,单手解开了衣襟。驿丞从老头手中取过布巾抖了抖,簌簌作响,随后转到了江怀越斜后方,说道:“大人忍着点痛。”
“取吧……”江怀越话才出口,便觉肩头一痛,与此同时,那道灰白布巾已如绞索般从后方缠上了他的咽喉。
他本是斜坐床沿,刹那间往后翻倒,右手紧扣在布巾之间,奋力撞向身后的驿丞。那驿丞死死拽住布巾,嘶声喊道:“还愣着干嘛?!”
门边的老头却好似吓呆了一般,并未上前出手。江怀越抬肘猛烈撞击着驿丞的胸腹,一下两下,驿丞强忍着痛苦闷哼一声,整个人都死死抱住了江怀越肩膀,顺势将那布巾又死缠一道,拼尽全力将他拖拽往后。
江怀越呼吸已极其艰难,加上左肩受伤,一时无法挣脱。正在此时,那始终观望的老头手持鞭子迅疾上前,江怀越眼见他已迫近,忽然间抬腿一撩,踢下挂在墙上的那柄铁叉,反手持起往后猛撞。木柄撞在驿丞腹部,那人终于忍受不住跌倒在地,江怀越趁机翻滚下床,身子还未站稳,便已借力将那铁叉捅进了驿丞大腿。
驿丞惨叫一声,鲜血迸流,面目狰狞。
江怀越跌坐在驿丞身边,右手紧紧握住铁叉木柄,向那老头冷笑道:“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当即要了他的命。”
驿丞痛得满头大汗,却还在叫喊:“别听这狗东西恐吓,杀了他!不除阉贼,天下大乱!”
老头冷笑着道:“江大人,你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江怀越握着那铁叉,用力一拧,驿丞更是痛得浑身发抖。
“那就来试试看,大不了,一起下黄泉。”江怀越盯着老头,眼神阴冷又空洞,仿佛生死对于他而言并未有太大区别。
既不恋生,也不畏死。
老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赫赫笑起来。“提督大人倒是洒脱,可如果你现在就死了,那留在京城里的美人又该如何自处?”他一边笑着,一边走向江怀越,先前衰老伛偻的腰身慢慢挺直,竟已不复原状,“大人也不想想,没有你的庇护,相思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某个达官贵族买去了初夜,以后至多也就红个几年,年岁大了之后呢?是廉价卖给别人做妾?还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孤独终老死在教坊?”
江怀越目光阴寒,一言不发,右手仍旧紧握木柄不放。
驿丞挣扎着叫喊道:“陈老六,你还在啰嗦什么?!赶紧上来杀了他!咱们千辛万苦把他引来这里,难道还等着旁人来救吗?!”
老头却置若罔闻,继续迫近一步,慢慢蹲在江怀越身前,用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切切道:“江提督,江大人……要是以前,您可以不惜生死,我知道,对您这样的人来说,死也不过是一阵痛罢了,算不得什么。可是现在呢?您有牵挂了是不是?您还没好好地跟那个美人相处几天,怎么能就这样被几个无名小卒杀死在荒林?美酒佳人,黄金白玉,世间可贪恋的实在太多了,您才二十二岁,还有大把青春岁月没享受尽,怎么能就这样一意孤行走上绝路呢?”
“你是谁?”江怀越忽然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老头还没回答,那个驿丞已强撑着支起上身,用惊怒的目光瞪着老头:“你……陈老六,你到底是什么人?!”
“驿丞大人,你只想着杀阉贼为民除害,我可是另有宏图大业。”老头淡漠说罢,走上前去,将手中的马鞭一下子套住了驿丞的脖颈,“对不住了。”
双手一绞,皮革发出咯吱响声,驿丞拼命挣扎着,双目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没过多久,便垂下了头,彻底瘫倒在地,死了。
老头蹲在尸体边,转而看着江怀越,嘿嘿一笑。
“如何,江大人?您这尊大神我们请不动,却只能出此下策。”他将马鞭扔在一边,“无知之人才会想到要杀您,杀了您,难道万岁爷就不会再找另外的人做提督了?您有才有勇,可惜性子太冷傲,总是独来独往怎么行?在这世间走啊,还是得多交朋友,是不是?”
江怀越冷冷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聪明!不绕弯子!”老头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万岁看重的人,跟其他那些拐弯抹角的公公就是不一样。其实……我们想请您做的事,对您也大有好处啊。”
他盯着老头,不动声色。
外面风势又起,木屋屋门晃动,嘎吱作响。
老头用阴沉的眼睛盯着他,缓缓道:“高惠妃肚子里的龙种,劳烦您,去结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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