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十六章
听得这声音,江怀越立即起身, 向相思低声道:“我不能再耽搁了。”
“小穗这就要走?可是她才刚生了孩子啊, 还有小杨掌班怎么办……”相思惶惑着坐起来, 然而江怀越已经下了床, 匆匆忙忙往门外去。
她满怀担忧,披上斗篷就追了出去,眼见江怀越与宿昕交谈数句后,都往小穗住的院子快步而去, 便也跟在了后边。
当她赶到院门口时, 丫鬟们正在管家的指挥下忙着进屋收拾东西, 原本安静的院子一下子变得人来人往。她来到江怀越与宿昕身边,听他们低声交谈的似乎都是关于朝堂之事,便默默地走开, 坐在了檐下。
院子里正在忙碌,前边又有人来催促, 说是宫里来的人等得焦急。宿昕听罢,转身去往前厅招呼,江怀越转身叫来相思, 道:“杨明顺可能还在屋里,你……帮我进去看一看。”
相思怔了怔, 明白他的用意。君王派人来接,小穗不能再留在这里,可是杨明顺与她一旦回了宫,便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相处, 两人必定不忍离去。
她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到屋前敲了敲门,随后悄然而入。
屋子里早已收拾停当,小穗正呆滞地坐在床上,脸色发白,双目红肿,身边的婴儿倒是还在熟睡之中。而杨明顺则静静地站在边上,见到相思进来,只是眼神复杂地望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相思心情沉重,慢慢走到床前,看看那个婴儿,小声道:“你们……有没有什么打算?”
小穗愣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看着杨明顺,道:“我今天,是非要回宫不可了,是吗?”
杨明顺紧抿着唇,没有出声。
她的眼里又漫上泪光,哽咽着道:“明顺,你知道的,我现在回去了,就再也见不着你……”
“怎么会呢?”他还是低着头,语声却尽力温和,“我,也会跟着你回宫的。”
“可那以后呢,你再也不能随意来看我,我想找你的时候,也没人可寻了啊……”小穗泪水簌簌而下,望着相思祈求道,“帮我求求掌印大人,求他想想办法,我不想回去,不想被关进宫里啊!有没有办法能让我和明顺逃出去,哪怕是过再苦的日子,我也愿意……”
“我……”相思蹙着眉才开口,杨明顺却忽然敛容道,“不要听她胡说,现在这时候,谁敢在这事上使诈欺瞒万岁,谁就是不想活了!”
“你怎么就这样……”小穗抽噎着说不出话来,此时睡梦中的婴儿却被吵醒,哼哼了几声便哇哇啼哭。小穗捂着脸痛哭不已,相思垂着眼帘坐在床边,替她安抚婴孩,低声道:“也许,过一段时间后,还能再想办法。如今宫里的车队已经等在门口,任是掌印大人再有计谋,也很难在这样的情形下,将你送走……”
在婴孩的啼哭声中,杨明顺用力攥着手掌,忽而后退一步,撩起衣袍缓缓跪在床前。
“回宫吧,小穗。”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表情,眼神空茫无神,“再挣扎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小穗呆呆地看着他,泪水不住滑落,最终坚持不住,伏倒在床失声痛哭。
相思看着她颤抖的身子,再看看跪在地上如同灵魂出窍般的杨明顺,心头沉坠地难以言说,只能抱起啼哭的婴儿,慢慢地走到门边。
过了片刻,房门被人敲响,外面传来了江怀越的声音。
“该走了。”
小穗哭得更为凄惨,杨明顺跪在那里,连背脊都好似被压垮了一般,然而他始终没再出声。
管家夫人已带着丫鬟们来到门口等候,杨明顺这才站起身,默不作声地,沉重地走出了房间。
相思只得回到小穗身边,低声劝慰:“你不能再哭,这个样子被众人看在眼里,话语传到君王耳中,反而要惹出是非。为你,为这孩子,也为他……都不能再哭。”
小穗浑身发抖,紧咬着嘴唇,才强行忍住泪水。
*
她终究还是被接出了房间,厚厚的斗篷裹住了虚弱的身子,一双哭得红肿的眼里还噙着泪水,就这样艰难而又痛苦地离开。
相思沉默着,抱着孩子走到江怀越面前,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他从她手中谨慎地接过婴儿,看了一眼,低声道:“等我回来。”
“……好。”她苦涩地应了一声,留在了后院。
直到小穗离开这座院子,杨明顺都只站在阴冷的角落,没有上前一步。
……
步步沉重步步摧心。小穗在众人的护拥之下,迈出了大门。
门前的内侍与禁卫们已然跪拜两行,江怀越将婴孩交给了随车队而来的女官,扶着小穗登上马车。
踏上马车的时候,她双手紧拽着车门,忍着泪回头望去。
府邸门前,众多送行的人里,却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启程!”随行内侍高声呼喊,长鞭扬起,车轮辚辚。
厚重的车门砰然关闭,彻底隔绝了她的视线。
压抑的悲泣声在车中响起,很快就被车轮声掩盖。
而在那长长的护送队伍之中,悄然而来的杨明顺则苍白着脸容,木然跟随众内侍而行。
凛冽的寒风卷过长街,满树黄叶凌乱飞落,从他肩头划过,又被他人踩成碎屑。
*
轩昂的车队穿城而过,又入道道赭红金钉宫门,最终将小穗送至乾清宫前。
江怀越亲自上前将其搀扶下来,旁边则是抱着婴孩的女官一路随行,径直踏入君王寝宫。
承景帝刚散了早朝,听闻小穗母子返回,不禁又打起精神。然而小穗垂首而入,双眼浮肿,面容憔悴,令他却是微微皱眉。
“奴婢见过万岁……”她哑着声音要下跪,承景帝抬手制止,“你身体虚弱,不必再行礼。”随后又令赐座,江怀越见状忙叫小穗谢恩,又解释道:“她昨夜因照顾孩子难以入眠,因此双目浮肿,声音嘶哑,还请万岁体谅。”
承景帝颔首,随即命女官将孩子抱到近前。
细看半晌,只觉孩子嘴巴鼻子像小穗的模样,却看不出与自己有什么相似之处。正在疑惑间,忽听外面余德广来报,说是有几位大臣前来求见。
承景帝皱眉道:“刚刚早朝完毕,他们还来做什么?”
余德广道:“说是听闻皇子回朝,想来求见一番……”
承景帝本觉得这几名老臣多事,但想到自己多年无后,众臣始终担心不已。刚才在早朝上,他宣布小穗生子之事后,众人简直惊喜交集,而今这几人迫不及待地赶来,恐怕也是心情激动难以抑制。他看小穗坐在那里神情郁郁,甚是劳累,便嘱咐女官将她先送回永和宫休息,而那个婴孩则被暂时留了下来。
小穗尽管心里有些不愿,但还是被先行送了出去。江怀越侧过脸望着女官手中的婴儿,微微蹙起了眉。
没多久,三名大臣匆匆而来,一进大殿,便高呼万岁,请求瞻见小穗生下的婴儿。
承景帝示意女官走近,让他们得以望到婴儿样貌。
那三人睁大眼睛仔细观望,待等女官再度退下后,互相窥伺一下,终于有人领头道:“万岁后宫传来喜讯乃是大事,然而臣听说这婴儿的生母只是一名普通宫女,以往也从未被君王宠幸,偶尔得孕便生下男婴……这其中,会不会另有内情?”
承景帝皱起双眉,愠恼道:“怎么,朕清清楚楚记得哪一天遇到了小穗,难道这还会有假?”
“臣是说,往日那么多宫妃难以有孕,这宫女却一次便怀上龙种,而且还是个男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万岁高兴过后,是否也应该细细盘问,以免中了她的诡计?”
承景帝一听此话,不由想到了金贤妃怀孕之事,顿时气血上涌。“你什么意思,难道说这婴儿不是朕的血脉?!”
“臣不敢!臣只是提醒万岁务必小心,听闻万岁还有意要晋升此女,臣以为切不可操之过急!”那老臣连连叩首,语气急切,“这婴儿依臣看来,与万岁长相并不相似,臣心里也是疑惑担忧,才敢冒死进言啊!”
其余两人亦悲声高呼,请求承景帝暂缓晋升小穗地位,甚至建议彻查其过往,看看有没有关系亲密的男子。
江怀越在一旁听得怒火直烧,强自克制了情绪,才冷冷道:“三位大人,后宫之事何需朝臣过问,更何况刚才所言既是对万岁的不敬,也是对皇子的侮辱!万岁与小穗有缘在景仁宫相遇,或许也是惠妃娘娘在天之灵的庇佑,万岁对惠妃娘娘惦念不忘,娘娘先前失去的孩子这一次又借小穗之腹回到万岁面前,这难道不是天意如此?至于长相之事,孩子眼下才出生,五官还未长开,各位就这样言之凿凿说跟万岁毫无相似之处了吗?”
“这婴孩生在宫外,谁知道是否有人故意安排?言不正名不顺,万岁就算要给其生母名分,也应该等此子长大成人之后……”另一名大臣正在振振有词地抗辩,却听门外传来了余德广的声音:“万岁,贵妃娘娘来了!”
满心怒气的承景帝猛然一愣,下意识地道:“朕有事,让她先回去!”
“哎……娘娘!”余德广惊呼起来,紧接着,殿门竟被人一下子推开。
“有什么事不能让我进来了?!”随着一声冷哼,身披大红斗篷的荣贵妃径直闯入大殿。那三名大臣脸色大不好看,冷着脸向其行礼,女官抱着婴儿才想下跪,怀中的孩子似是受到了惊吓,哇哇大哭不已。
承景帝叹着气道:“贵妃,这时候你来做什么,朕这里正有点忙……”
“忙什么?”荣贵妃瞥着他,“怎么,万岁得了皇子也不通知一声,难道是怕臣妾起了坏心,要来毒害婴孩?”
“朕哪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
江怀越见承景帝一脸无奈,便躬身道:“娘娘,万岁原本是想叫臣去请娘娘来的,怎奈这三位大人匆匆赶来,才看了皇子一眼却怀疑起他的身份来,因此臣不得不留在此处,还请娘娘恕罪。”
“怀疑身份?”荣贵妃扬起黛眉,走上前去看了看女官抱着的婴孩,又回头道,“怀疑他什么?这不是万岁和赵美人宫中的宫女生下的孩子?难道还能有假?”
三人互相望了一眼,为首的那位老臣板着脸道:“贵妃娘娘,那宫女偶然得到临幸便说有孕,但宫中从未传出消息,如今忽然从宫外带回一个孩子,说是万岁的骨肉,这实在太过离奇。”
荣贵妃冷哂一声,指着众臣道:“宫里头的事情你们倒是打听得仔细,万岁临幸了宫女几次难道还要向你们一一交代?万岁自己都说这是褚家子孙了,轮得到你们这些臣子来指手画脚?难道非要逼着万岁说,这是外头抱来的野孩子才乐意?真不知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江怀越道:“韩大人,据我所知,您与辽王私交甚好,今年年初的时候,辽王还派人给您府上送过厚礼,是不是?还有何大人、顾大人,你们两位与兴庆王关系也很是紧密,听说兴庆王一直有意将世子过继给万岁,去年你们两人不是还为此专门上疏,奏请万岁将那位世子接进宫中抚养教育,如今见万岁有了自己的皇子,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了吧?”
三名大臣神情各异,荣贵妃快步上前,将啼哭的婴儿抱在怀中,斩钉截铁道:“说什么像不像的,我一眼看去,这婴儿就与当年我那夭折的孩儿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话间,眼中泪光烁动,又朝着承景帝哽咽道:“万岁,你难道已经忘记了我们那孩子的样貌?你看看,这眼睛虽然紧闭着,岂不是与他当初的样子十足相似?”
承景帝心头猛然一震,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走到了她的面前。
低头望去,小小的婴孩依偎在荣贵妃怀中,这场景让他顿时回到了当初,那曾经和乐满足的心境,已经太久太久不曾有所感受了……
“万岁!”大臣们还待分辩,却被承景帝一声怒斥,令禁卫入内,将三人拽出了大殿。
荣贵妃抱着那个婴孩,站在大殿之上,向江怀越望了一眼,又低下头,静静看着孩子。
*
随着那三名大臣相继被问罪降职,朝中一时无人再敢质疑小穗之子的身份与血统。不久之后,承景帝下旨,封小穗为婕妤,其子则交予她和荣贵妃共同抚养。
在这个消息传遍后宫的那个傍晚,江怀越来到御马监最僻静的角落,找到了坐在草堆边发怔的杨明顺。
斜阳落在干枯的草地上,杨明顺抬起头,看看江怀越,道:“督公。”
江怀越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那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与杨明顺坐在一起。
从来都是他坐着,杨明顺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或是听从叮嘱,或是挨骂受训,又或是献媚讨好,没有哪一次,他们两人能平起平坐。
而现在,他却自己坐到了草堆下,与这个小跟班并肩看着远方的落日。
“我今天,去永和宫见了小穗。”江怀越缓缓道,“万岁的意思是等到孩子满月后,让小穗搬出去,住到专门为她布置好的钟粹宫去。但是小穗说赵美人对她还是很好,是她的旧主人,也是恩人,她不想离开。万岁听了也很高兴,明日会再晋升赵美人为昭仪。”
杨明顺望着斑斓绮丽的夕阳,点了点头:“这样挺好。她以前就老是说,赵美人是个善心人,不争不抢,跟着她是福气。”
江怀越又道:“小皇子快满月了,贵妃娘娘也很喜欢他。”
杨明顺没有说话,江怀越看着他,轻声道:“你……这样真的好吗?”
杨明顺出了一会儿神,才侧过脸笑了笑:“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啊,督公。”
江怀越心头发堵:“如果你想离开,我会安排。”
他却摇了摇头,无言地站起身来,走向远处的马厩。
江怀越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百味交陈,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却听不远处传来手下的声音:“掌印,万岁有口谕,请您去一趟南书房。”
……
江怀越躬身进入南书房的时候,承景帝正闭着双目倚在椅背间,神情倦然。
“万岁。”他低声唤着,侍立一旁。
承景帝这才睁开眼,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今日,小穗被封为婕妤,明日,赵美人将升为昭仪。”
“是,万岁,臣知晓。两位相处融洽,是后宫之幸,也是万岁之福。”
承景帝目光渺远,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许久之后,才收回思绪,缓慢地道:“金玉音在太液池已经待得够久了,明日一早,你去,彻底了结此事吧。”
江怀越心头一震,垂下眼帘,拱手道:“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太液池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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