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五天的大雪,整个京城都冻成了冰块。雪停后,太阳明虽然晃晃挂在天上,却跟个假太阳一样,不起作用。
雪迟迟不化,街面上每天都有人滑倒。
这之后的日子,李姝只能缩在屋里,纺线纺线纺线。真是唧唧复唧唧,可惜她不是木兰,李姝内心吐槽。
李家人惊喜地发现,一向看起来懒散的李姝,竟然能静下心来专心纺线。而且,上手极快,学个十天八天,就赶上丽娘的水平了。
李姝觉得自己这样发展下去,可以到外面当个专业纺织工了。
日子在纺线机一圈一圈的追赶下,转眼间到了腊八节。
按京城的规矩,腊八是重要的节日,各衙门放半日假,每家每户是必定要熬腊八粥的。
此时,外面的雪已经化的差不多了。
吃罢早饭,李穆川去了衙门。走前,他告诉肖氏,晌午他回来喝粥。
腊八粥由郑氏熬制,肖氏要上街买二斤鲜肉,过节应个景。
李姝忙央求肖氏带她一起。
虽然内心年龄大,她也还是有好奇心的。快过年了,以前她小,家里人不怎么让她出门,最多去走走亲戚。
现如今她慢慢长大了,想出门去逛逛,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习俗。
肖氏想着李姝在家老实纺了半个月的线,也该出门透透气,遂答应她一起去。
出门前,肖氏叮嘱李姝,要紧紧跟着她,不能乱跑。
李姝点头如捣蒜。
出了大门,李姝瞬间感觉整个视野都开阔了。
李家的小小四合院里,能看到的只有一方天地。虽然家里大大小小也有十几间屋子,待的时间久了,也难免憋闷。
况且,雪天寒冷,人连房门都不愿意出,只能窝在房间里。倘若不是有纺线的事分散精力,李姝早就待不住了。
杨柳胡同两侧没有楼房,都是一样的小院子,李家住在中间位置。
胡同里没有杨树也没有柳树,为甚叫杨柳胡同?按照张氏的说法,就是以前这里没人住,有一家姓杨的和一家姓柳的最先住在这里,所以叫杨柳胡同。
出了杨柳胡同往东去,是庙前街,街两边鳞次栉比都是小商铺,商铺后面都是居民区,西边是油坊胡同、猫眼儿胡同、杨柳胡同……东边一次排开,也有三五个胡同。
在房价极高的京城,她们家的这座位于内城的四合院,虽地处偏僻,也值千把两银子。
李穆川兄弟未成亲前,李家住在外城。后李泗新为了儿子们取得好亲,耗费了前半辈子的全部积蓄,又到处拆借,才买下这座内城的一进四合院。
直到孙子们陆续出生了,李家才还清债务。
庙前街之所以叫庙前街,是因为前朝有位皇帝昏庸,给宠妃在内城专门盖了座庙,这条街因在庙前面,索性换了名字。
如今,庙已经不见了,连个废墟都没有,只有街的名字保留下来了。
街面上大多是卖扫帚、竹筐、箩筐、筛子等日常家用器具,还有一些低档的杯碗盘碟。
李家暂时不缺这些,要到常去的五味街买菜蔬。
二人到了五味街后,李姝随着肖氏一起,问价格、看成色,最终买了二斤略肥的肉,外加些蔬菜。
回程时,路过京城比较有名的卖香烛纸炮和花圈的欢喜街,忽然从街边一条巷子里传来哭喊声。
一声尖锐的女声传来:“阿爹,阿爹,我不去!我不去!阿爹,阿爹,女儿求您了!别卖了我,我以后多干活,少吃饭……”
李姝伸头一看,发现一个和丽娘大小差不多的小姑娘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磕头,一只手还拉着一位中年汉子的裤脚,哭得撕心裂肺,央求着中年汉子不要卖了她。
李姝一看就明白,这家要卖女儿。可她发现那汉子穿得并不差,不像是过不下去了的样子。
肖氏顿时叹了一口气,“作孽哟,这样小的孩子,离了爹娘,到哪里不受苦!”
中年汉子一脸为难,刚想答应女儿。
旁边一位中年妇人看他意动,立刻边哭边制止他,“官人,你顾念一下大郎的命罢!”
旁边的人牙子也催道:“文大官人,您可得快些决定了,就这丫头命这么硬,要不是长得还可以,我可不要呢!我还怕她克着我呢!”
涉及到儿子,中年汉子似乎又下定了决心。
众人一看,这人牙子不像正路子的。豆娘这丫头还不知要被她后娘卖到哪里去了。这钱氏,心真是黑透了!
李姝不明白内里原由,问旁边的一位妇人。
“这位大娘,这位姐姐是不是要被卖了啊?为甚要卖她啊?”
妇人撇撇嘴,“后娘哪有不心黑的,况且还是个□□。非说豆娘克了她的宝贝儿子,要卖得远远的才行。”
李姝明白了,这个小姑娘叫豆娘,被后娘苛待,万般忍耐下,后娘还是不容,定要卖了她。
妇人实在忍不住了,噼里啪啦跟肖氏和丽娘说起来,把这一家子的老底都抖搂出来。
原来,这汉子姓文,先前娶妻刘氏,婚后两年,生下豆娘。等豆娘长到四五岁,刘氏还是没能生出儿子。
刘氏心里发急,越急越生不出,反把自己急病了。
刘氏病倒了,从此缠绵病榻,家事不能理,更别说伺候丈夫了。
那文大郎正直壮年,家里娘子病弱,女儿年幼整日哭闹。开始他还像个人样,辞了差事,在家照顾妻小。
但他本就是个懒人,当差也不用心,挣两个钱全用来吃酒。因他长得好,才娶到刘氏。刘氏手巧,织的花布是这一带有名的好。家里全靠刘氏操持,连住得三间房子也是刘氏常年辛苦做活置办的。
时间一长,文大郎哪里还耐烦伺候病人,原形毕露后双手一撒,任由母女两在家饥一顿饱一顿。自己到处瞎浪荡,很快被一家暗门子钱氏勾了去。
没过多久,钱氏喜滋滋地告诉文大郎,她怀了胎,是文大郎的。算命的看过了,说定是个儿子。
文大郎刚开始还不想认,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儿子。钱氏多有手段,一哭一闹再加撞墙,就把肚子里的种按到文大郎头上了。
刘氏听说后,气急攻心,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死了,留下年幼的豆娘从此孤苦无依。
刘氏死了还不到一个月,钱氏怕肚子大了不好看,就进门了。
小豆娘真正的苦日子来了。
刘氏在时,虽然病弱,却极疼爱女儿。文大郎虽不是个东西,但只有这一女,也不曾苛待,有好吃的也先紧着豆娘。
钱氏进门后,刚开始,说自己怀着身子,不能劳累,指示小豆娘做饭给她吃。
小豆娘还没灶台高呢,磕磕盼盼只能熬个粥,为此钱氏没少掐她。
文大郎为了儿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钱氏生下儿子金童,豆娘就更可怜了。大冬天洗尿布,全用冷水,两只小手冻得跟萝卜似的;夏天被蚊子咬得满头包;常年到头吃不到一顿饱饭……
弟弟但凡哭一声,她就要挨打。
文大郎的心思全在儿子身上,为了儿子,他又出去找了差事,根本看不到女儿被后娘虐待。
豆娘外祖家因文大郎的畜生行为,恨及豆娘是文大郎亲闺女,也不管她死活。
钱氏干皮肉生意的,身子早坏了。勉强怀了胎,却不康健。
金童出生后,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钱氏把他捧在手心里养,他长到七八岁了,还是病歪歪的。
钱氏心里急,只能朝豆娘撒气。豆娘虽说是文家女儿,却过得不如奴才。
虽然文大郎改头换面用心当差,奈何金童花销大,家里日渐捉襟见肘。
豆娘长期重度营养不良,但她会长,净挑着刘氏和文大郎的优点长。虽头发黄黄、身材瘦小,但不难看出容貌不错。
钱氏想着儿子以后要花更多的银子,遂打起了豆娘的主意。
她跟文大郎说,算命的说豆娘八字硬,克父母克兄弟,若不送走她,金童迟早没命。
文大郎先还懦弱地回一句,咱们两个不是好好的。
钱氏立刻大骂,她亲娘就被她克死了!若不是我在这里压着,说不得你早就死了!她兄弟年纪小,如何能扛得住她身上的邪气!
文大郎不敢再吱声,于是有了今天街头卖女的一幕。
众人窃窃私语,都暗骂钱氏狠毒心黑。
豆娘见亲爹定要卖了她,顿时心头绝望,她知道后娘必定要把她卖到肮脏地方。
豆娘咬咬牙,狠下心,一头撞向了旁边的墙上,瞬间满脸鲜血!倒在了地上!
众人大呼,“了不得了,这丫头活不得了!”
上前一看,豆娘只剩下半口气了。
人牙子一看,觉得这丫头不好□□,也走了,走前还刮斥钱氏两句,“文娘子,你这丫头我可不敢要,没得明儿伤了我的客人!”
众人一听,就明白这人牙子是专往脏地方卖人的缺德货!
钱氏也心慌了,她还想把这丫头卖个好价钱呢!
李姝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在和平年代生活几十年,孩子们都是家里的宝贝,何曾见过这种人间惨剧。
她看向肖氏,“阿娘,这个姐姐太可怜了,咱们能救救她吗?”
肖氏顿了顿,“咱们也是普通人家,如何能救她”。
李姝想了想,“豆娘既克着她弟弟,送走就是了,为甚一定要卖掉?”
旁边的妇人听了,说道:“卖掉了,还能得笔钱呢!况且,大伙儿都知道这个理,谁愿意得罪钱氏呢,被她缠上,没得安生日子过。”
肖氏觉得李姝说的有理,想着自己不是这条街的人,大着胆子上前说了句话,“这姑娘既是碍着她兄弟,送去亲戚家寄养就是了,也不一定非要卖掉。”
钱氏哼了一声,“去亲戚家,白吃白喝谁家愿意?况且,亲戚难道不怕她克着?这位大嫂既好心,把她接你家去吧!”
肖氏顿时语塞。
李姝上前和钱氏呛了两声,“即是给这位姐姐找个好去处,城外孤慈院里难道去不得?这位人牙子大叔又是哪里的?买了这位姐姐去作甚的?”
不等钱氏回答,李姝又反问:“听说这位姐姐家的屋子,还是她娘置办的呢,也不知姐姐走了,要归谁了。”
钱氏瞪着眼睛,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哪里来的小贱货,我家里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说了!”
众人见她这幅张狂模样,都七嘴八舌说说起她来。
“积些德吧,干这缺德事!”
“住人家娘挣下的房子,还这样坑害人家丫头,心也别忒黑了!”
“一个丫头,又不争家产,整天在家干的多吃的少,还不知足?你是她娘,见天打也罢骂也罢,大家伙都索性装作看不见。这要把她卖到青楼,我们街上的人岂不是都成了狼心狗肺之辈?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
“就是就是,你干这缺德事,连累整条街的街坊邻居的名声。”
……
钱氏被围攻,不敢再张牙舞爪,也不承认是卖到青楼,直说去富贵人家享福。
众人不信。
钱氏咬咬牙,说道,“我只是让她去个好去处,你们既不信,谁带着她家去,我不要一文钱!”
“此话当真?”
人群中传来一声询问。
李姝回头一看,立时大喜过望,来人正是李穆川。
李穆川正好去别的衙门办一件公差,带着一名衙役路过,听见肖氏的声音,过来看了看。
了解的事情的经过后,李穆川知道肖氏想搭救这个孩子。
大景朝□□不算稀奇事,国朝刚建立时,外面多的是孤儿,慈幼局都装不下。
一些权贵人家揣度先帝心意,收养孤儿。得到赞赏后,收养无人抚养的孩子一时成了积德行善的好事。
稍微有些家底的,都要行这种善事。
李穆川想着自家条件,多一张口吃饭会更吃力。好在这孩子大了,听说极勤快,也可以纺线织布。所以他听说不要卖身银,准备收养这个孩子。
肖氏看向丈夫,李穆川向肖氏点头致意。肖氏让到一边,准备一切都听丈夫的。
钱氏一噎,“不知这位大官人要我家豆娘作甚?”
李穆川轻描淡写地回答她,“总比你把她卖给春意楼要强吧。”
跟李穆川一起来的衙役姓白,也看不惯钱氏的行事,立即帮腔,“刚才那人牙子是汤老鬼吧,谁不知道他专干春熙楼的买卖。”
钱氏强笑道,“这位官人说笑了。”
李穆川看着文大郎,“你若真不想要她,舍于我,免得她流落烟花。她也是你的亲骨肉,难道你没有丝毫怜悯之心。”
文大郎犹犹豫豫,“不知这位官人是?”
“这不是杨柳胡同的李大人吗?早听闻李大人仁厚,果然不错。”李穆川虽然职位不高,好在他时常在外露脸,附近还是有不少人认识他。
文大郎听说他是衙门的人,顿时放心了。
“多谢大人,等我家金童好了,我再接豆娘回来。”
“不必了,你直接写过继文书罢,把她过继给我。”
文大郎立时不想答应。
李穆川冷笑,“难道是想要卖身银?你们夫妇不是说只想给她找个好去处吗?李某虽家境贫寒,但绝不会干买卖人口的事!”
见李穆川生气,文大郎不敢再啰嗦。他知道钱氏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豆娘离家,毕竟是他亲女儿,去李大人家总比卖了的好。
文大郎搓搓手,不敢看钱氏吃人的目光,匆匆写了文书,按了手印。
李穆川收好了文书,向旁边众人拱了拱手,“烦请诸位高邻将这孩子送去我家,顺便给她请个大夫。”
又指着肖氏告诉众人,“这是拙荆,诸位随她去便可。李某还有差事在身,先行一步。”
众人忙道,“李大人自去当差,我等不如李大人仁义,未能搭救豆娘,只能帮些小忙。”
李穆川说完先走了。
人群里出现几个身体强壮的妇人,帮着抬起豆娘,连衣服都没收拾一件,直接把她抬到李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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