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郎把手放在门把上转动,确认每一扇门都已经上锁,又检查过每一个开关确认所有的电源都已切断,他阖上大门,背着身离开早已漆黑一片,悄然无人的宴会厅。
从门口的放置箱里取出今早带来的雨伞,它正孤零零地斜勾在桶内,躺在底面聚集的一汪积水中间,清早时热热闹闹将它掩埋的同伴们早已不见踪影。
士郎将它外圈的挂绳重新系好,甩了甩水,他裹紧围巾和风衣,提着雨伞,踏入了狭长的黑夜之中。
临近凌晨,地下铁内的人流渐渐稀少,等待着最后一班列车的站台空无一人。不知从哪里刮来的冷风吹过老旧肮脏的座椅,卷起几张破碎的报纸,几如一片钢筋水泥浇灌的空棺。
独自坐在空旷的地铁车厢内,隧道内明灭的光影投射在他的脸上,士郎想到了几天前的场景。
由于陷入了巨大的惊讶,他注视着这个地球上最知名的超级英雄许久,直到风向改变,对方的披风的一角落到了窗台上才回过神来。
“……抱歉。”士郎为自己因失神晾了他许久而道歉,并向旁边让开一步:“你需要进来吗——你……是来找我的?”
“如果你邀请我的话,谢谢。”
超人温和地笑着:“应该是我先道歉,希望我唐突的拜访没有冒犯到你。”
士郎好奇地看着超人从阳台飘进来,走到柜子前取出两个杯子。
“我还以为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位超级英雄会是蝙蝠侠——红茶还是咖啡?”
普通人见到超人不是充满畏惧和憎恨就是怀着宗教式的狂热,并不是没有人请“超人”喝过咖啡吃过冰淇淋,但很少有人会在第一次见到超人时就这么做,将穿着制服时的氪星人当作一个接头偶遇的陌生人。这让克拉克感受到了一种与同伴们相处时熟悉的松快,因此吞下了转到嘴边的婉拒:“咖啡,谢谢。”
“美式还是拿铁?”
“我更喜欢拿铁。”
“很抱歉这里没有沙发,”士郎一边泡咖啡一边说,“您可以坐在那边的椅子上,我想您来找我应该是有事要说。”
“只是一小会儿,这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超人悄然地用具有穿透力的视线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摆设,诚如它的主人所说,他没有发现沙发、软垫、靠枕之类的东西。
士郎也没有再说什么,很快就泡好两杯咖啡,把其中一杯上面有着超人胸前S型标志的雕花的递给超人。
克拉克接过杯子,低头看了一眼,露出由衷的笑意,然后尝试了一口:“……这是我喝过的最好的咖啡。”
士郎坦然收下了他的赞美。
“谢谢。那么,请问地球上最强大的超级英雄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呢?”
三原色制服的超人站在地上,用手指了指士郎的眼镜和旁边的镜子作示意:“你戴上眼镜后确实看起来和原来不太一样了,不是吗?”
“…………啊。”士郎眨了眨眼睛,许久才从记忆里挖掘出这件事,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他没有纠缠这只是利用光影转移人眼注意力的一种效果:“对不起,我不应该把这件事说出来的。请放心,之后我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超人点了点自己的耳朵:“我听见的。”
“所以那个说法是真的?你真的能听见地球上所有的声音?”
“是的。只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就能立刻赶到。”超人像是在说着今天天气很好一样说出了他给予地球上每个人类的承诺。
“……那你一定会听到很多不想听到的声音。”
出乎他意料的,士郎用相当正式的神情说。
比起理解了为何超人令人类警惕、恐惧,士郎先一步意识到的却是这一件事。他不是没有听到过新闻中各类人群针对超人的敌意和诅咒,更不要提私下里不加掩饰的恶意,它们的分量理论上足以瞬间击垮一个普通人的意志,使他陷入无尽的沮丧和自我怀疑。
超人愣了一愣,他陷入沉思:“是一样的问题困扰你了吗?”
如果有第三者在场,那么他一定会感到惊讶,因为比起倾诉自己所遇到的困扰,克拉克的第一反应也是说出类似的话。
“当然不。”士郎斩钉截铁地说,他的神情看起来甚至有些疑惑,似乎不明白问题的重心为何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其实我不太擅长分辨其他人的态度。”
真的深入思考他还是能够判断事态的,但其他人的内心对他是称赞还是指责,亲近还是敌意,对他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情。它们与他要做的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超人点头又摇头,他似乎双脚离地飘起来了一点又迅速落回到地面:“我不能说那对你来说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不过就我自己而言,由于人们很难控制自己的心跳和激素分泌,即使我试图欺骗自己,我也会知道他们真实的态度——但我们改变不了其他人的想法。他们的喜恶自然有他们的动机和理由,没有人能自大到认为自己理解一切。同样地,他们也无法影响我们作为怎样的人而活。一直以来我都坚信,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努力使自己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超人并不能看穿士郎没有说出口的话,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却奇异地殊途同归了。
斜靠在橱柜上的士郎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手中的杯子,陌生的温度沿着陶瓷传递到了身躯深处某个角落。这使他少见地微笑起来。
“我明白他们为何将超人称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超级英雄了。”士郎怀着敬意说。“你……你们,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的制服英雄们也都是这样想的吗?”
克拉克温和地笑着:“虽然我不可能知道每一个人的想法,也请他们原谅我擅自代表他们作出发言——我想我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如此。”
…………
“哈啰,布鲁斯,你觉得这个地方如何?”杰森拿着手/枪走过来。
“这里。东区。犯罪巷。你‘诞生’的地方,我与你相遇的地方。”
蝙蝠侠看着他曾经的男孩一步步向他走来。他比以前更高更壮了,在他刚捡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罗宾那会儿,就算经过了阿尔弗雷德精心的喂养和锻炼,他的体重也和同年龄的一个女孩儿差不多。
一切都似乎还停留在昨日。就仿佛在上一秒,他的知更鸟还像阿尔弗雷德讲的那个故事一样,是庄园中的一抹幽灵,他会悄悄挪动那套老管家最爱的那套茶具,在窗帘的帷幕下钻来钻去;即使在僵尸与亡魂的噩梦之中,他还是当年那个纯真的模样,在死者的维度依然保护着、爱着蝙蝠侠,成为为他引路,走向出口的鸟儿。
可活着的现实与过去并不相容。
死而复生的杰森脸上充满了危险和愤怒。他的笑容似在挑衅,眼底又燃烧着复仇的疯狂,他的身上有着受过其他流派训练的痕迹,唯独脸部还依稀残留着少年时的轮廓——他变成了他快要认不出的另一个模样。
你不该回来的……
这是,这是错误的……你应该安息……我已经,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那个声音在心底呐喊着,在蝙蝠侠口中只汇成这样一句话——“小丑在哪里?”
“我在整栋楼里埋了炸/药,随时都能炸掉它。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不要想越过我去救他了,布鲁斯。你的敌人现在只有我,你只能看着我。”
布鲁斯的反应完全如他所料,杰森并没有因此而特别生气。
“我不会让你杀他的。”
连这一句也可恨地在意料之中。
“即使我是为了自己复仇?”
“你和我都知道这不是复仇——”
“是的,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杀他,这个人不能是你。”
也不能是我。无论是你和我都不应该越过那条线。
蝙蝠侠在制服和盔甲下说。
你在犯罪巷的家庭出生,是我最担忧走上岔路的孩子,我曾小心翼翼地为你规划过整个未来,盼望你的长大——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偏偏是你!
拉萨路池在杰森的灵魂深处怒吼。
他还记得他生病时,放弃夜巡的布鲁斯陪着他窝在沙发上,看了一整晚电视上幼稚的动画片,吃掉了整整一盒爆米花。他仍然能够在圣诞节的夜晚,不能留在庄园聚餐的他们,夜巡后在月光下戴着面具穿着制服,却作为他们自己而一同步行。
——可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蝙蝠侠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找到新罗宾替换了他,一周?两周?还是一个月?半年?他把他埋进坟墓,他不想为他报仇,他认为他应该就这样长眠,就像杰森•托德从来不曾存在于他的生命之中。
难道这些回忆全是他精神错乱的混淆,是他在绝望时意识不清的臆想和美化,是他一厢情愿将布鲁斯当作自己的父亲,而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可替换的学徒和助手,一个不稳定的死了比活着更好的危险分子?
为什么偏偏你不能为我这么去做——
“轰——————————————————”
环绕哥谭的海湾对面,二十三英里外的地方,像是爆炸了一样从巨响中升起一朵蘑菇云。
有人向哥谭的姊妹城市空投了一枚充满毒气的**炸弹。
明亮的黄绿色光芒从远处打在他们的脸上,中断了红头罩与蝙蝠侠无休止的对峙。
“那是布鲁德海文。”杰森陈述着事实。
“……迪克?”布鲁斯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和痛苦,他冲到这座民居顶楼天台的护栏旁边,看上去立刻就会跳下去抛开杰森赶往迪克身边。
“我的天?夜翼在那里?”某种冰冷的战栗和炙烤的疼痛袭遍他的全身,让他颤抖着嘴唇笑了出来:“一个儿子从坟里爬出来,另一个埋进去……多么合适的结局啊。”
他懂得如何让蝙蝠侠疼痛,他永远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一点。
那一瞬间,杰森理解了一件事。
如果那是迪克•格雷森,如果是布鲁斯的第一个孩子,那位黄金男孩死于小丑的手中,蝙蝠侠一定会为他报仇。
“我求你了,杰森,我必须……”
“如果迪克在那里,布鲁斯,你已经太迟了。什么都不可能挽回,就像过去那次一样。而如果你现在离开——今晚某人也会死。”
他的目光投向了另一处的屋顶。
…………
“很高兴你让我听见这些,超人先生。我将以我的剑起誓,我不会将我们今天的谈话泄露给另外一人。”
超人打断他,摇了摇头:“我原本就相信你不会说出去。我来见你是为了另一件事——你刚刚说了‘这个世界上’,对吗?”
在士郎回答之前,他又接着补上。
“因为听到你提到了我的名字和我的身份,我稍稍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了几天,我发现在此之前从未在地球上听到过你的心跳声。我超级大脑的记忆宫殿里没有这份记录。”带着一丝歉意,超人说道:“很抱歉我侵犯了你的**,我可以保证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哦。”士郎想了一会,理解了他的意思:“那是你的天赋能力,你需要用它来救人,这也不算上**什么的。”
“很感谢你的理解。”超人友善地说,感慨于他稀少的非警戒性态度。
“我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下一刻,对方就以令人乍舌的直白肯定了他的暗示,“大约是十月末的晚上吧,我突然发现我在哥谭的某个小巷里醒来,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那里,这个世界和我过去生活的那个完全不同。”
超人点头:“也许你是平行世界的来客,我们这里也有过几起这样的记录。偶尔会有一些自己世界的地球已经毁灭了的人流浪到这里。你需要我们帮忙定位你家乡的坐标吗?正义联盟的瞭望塔有相应的技术可以实现。当然如果你不想回去,我们也欢迎你融入这个世界。”
“暂时不需要。”士郎回答。
对超人的说法他仍抱有一定怀疑。自己世界的平行世界会是一个超级英雄满天飞的世界吗?这里看上去一个熟悉的人名也没有,时代、规则完全都不一样,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空坐标之类的东西。
虽然那是他的家乡,但他已经出发启程,那么之后走往哪里都可以,本来也不会有人因为离开他就活不下去。
“另外,可否请你同时为我保密这件事?我不想因此被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也不想被太多麻烦事缠上。”
“正义联盟只是一个由我们自发建立的超级英雄队伍,并非美国政府,本来也没有权力强制你做什么——如果你遇到神盾局又是另一回事了。作为联盟的主席我愿意以个人身份为你保守秘密,只要你不做违背法律的事情。”
“——当然,你也保有我的秘密。”超人微笑着说。
“感谢你的好意,超人先生。如果有需要的一天,我不会羞于来请求你们帮助的。”
如果被太多人监视的话,他修炼和使用魔术就会有麻烦。虽然这个世界上也有名为“魔法”的另一种本质的超自然力量存在,但他姑且也算是个魔术师,仍然会遵守“汝当隐匿”的第一原则。
“叫我超人就好。我们的能力所在,我们的义务所在。”在轮番遭遇了各类来自于平行世界的入侵者、死乞白赖的钉子户后,第一次遇到这么偏向于守序善良阵营的对话,超人壳子里的堪萨斯小记者一阵久违的感动,但外面的超人仍然沉稳有方。
“——一直以来我都怀有一个疑问,我没见到这么快就见到你,请允许我借这个机会向你寻求解惑。”似乎是超人所说的什么东西影响到了他,士郎笔直地注视着这个星球上最伟大的超级英雄那双蓝得剔透的,人类不可能拥有的眼睛。
“请说。”
“是什么让你们所有人选择成为英雄,为他人而战斗……你们不会觉得,超能力应该用在自己身上吗?”
-
远方巨大的轰鸣声传到了这座城市每个人的耳朵里,半边的夜空被照得透亮。
士郎也如这个城市角落万千的行人一样抬起头,眺望爆炸传来的方向。
两个人影此时恰在他视野的边际划过。
其中一个很有些眼熟,另一个则更具标志性特色,毋庸置疑就是哥谭夜晚传说中的蝙蝠侠。
他们在东区那片老旧平楼的顶端厮打,行云流水地在楼宇间穿越。即使只是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影,也能看出他们极其出色的身体素质和格斗水准。
整整一个月他都没见到带蝙蝠标志的义警们的一丝踪影,但就像一株灌木能引着人看见整片丛林,自从超人出现以后,蝙蝠侠似乎也不再是黑夜中的传说了。
虽然没有他们的装备,做不到像他们一样在高空的楼宇间无所顾及地飞翔,但士郎仍然能够通过视力捕捉到他们的踪迹。
他脚步的方向一变,朝他们预判的落点跟随而去。
…………
他们在互相殴打。曾经的导师和曾经的养子相彼此刀剑相向。
而他们唯一的观众吐掉了塞在自己嘴巴里的布团,露出乐不可支的笑容。
“再来一点!再给我更多一点!我都听见声音啦,感人肺腑的美妙重逢!”
杰森熟悉蝙蝠侠的每一个习惯,因此他也清楚蝙蝠侠的每一个弱点。
他知道怎么接近蝙蝠车在上面安装炸弹不被发现,他知道蝙蝠侠的胸部护甲是全身防御最强的地方,他知道他的腰带里有多少小道具,他也知道他的披风有时会成为怎样的累赘——
蝙蝠侠一直尝试着手下留情,没有使出全力,但他意识到杰森开始玩真的了。
于是他也不再保留力道,转瞬之间,胜负的天平陡然倒转。
杰森被蝙蝠毫不留情的一击从玻璃窗打进了那间屋子。
“够了!到此为止!”
“你说你想要超越我,你想要拯救哥谭市,你想要拯救一部分使其存活,但那是不可能的!你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
“那不是哥谭的一部分——”杰森大叫,“你把人的癌症叫做她的一部分?你管那个手术叫做‘牺牲’?上帝啊,你的哥谭难道也包括那些恶棍吗?那些在别的地方只会被吊死的恶棍,九重地狱也不肯收的人渣?”
蝙蝠侠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的沉默已经告知了杰森他的答案。
在又一击勾拳把杰森打倒以后,确认他再没有反抗的能力,蝙蝠侠缓缓开口说道:“我知道我令你失望了,杰森。但我尽力去救你了……我现在也在尽力救你啊。”
在得知小丑带走了杰森以后,他竭尽全力去救他了……只是最终却来迟一步。
他认为他的孩子现在是在迁怒,将他的父亲没能挽救他的怨愤,对致他于死地的小丑的仇恨一起归咎于城市的无序。但杰森也曾原谅过伤害他养父母的双面人,同意放弃复仇将他交给法律……是拉萨路池点燃了他的怒火,扭曲了他的精神,他需要……他需要把他的孩子从这种异常的迁怒中解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杰森几乎惨笑出声,“布鲁斯,你以为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件事?是因为你让我惨死?我不知道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判断力,是你的罪恶感,还是你那过时的道德感?我早就原谅你没能救我了,布鲁斯。那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但是为什么——”他咬着牙道,拉开了身后的房门,一把拽出坐在椅子上放声长笑的小丑:“看在上帝的份上,为什么他还活着?!”
“你就这样无视了他过去所做的一切,无视了他造就的连绵的坟场,数以千计因他而遭受痛苦的人,他拆散的无数亲朋好友,那些人甚至就在离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哀嚎着——”
他咬着牙,死死不让自己落下泪来:“我以为,我会是你允许他伤害的最后一个人……我以为,我的死能改变一些什么……至少它不是毫无价值……”
“杰森。”布鲁斯叫了他的名字。蝙蝠侠平静的声音下带着不加掩饰的沉重:“它确实改变了什么。”
是啊。它改变了你,改变了我。它让你变得更糟了,也让我变得更糟了,我们都一样。
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和你不一样,布鲁斯。”杰森不着痕迹地擦干了眼角,重新直视着蝙蝠侠:“我绝不会让那种事再一次发生。记得那个女孩吗?那个跟我一样,为了试图向你证明自己,然后受尽折磨死去的女孩——在她死去以后,你仍然让黑面具好好地活着。”
“史蒂芬妮……”
“仅仅两个月,在她死后重归秩序的哥谭黑帮又差点堕落成之前那个混乱的样子。但是我做到了,我拴住了那一匹马。你让我的死白费了,但至少我没有让她的牺牲白费!”
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蝙蝠侠脸上的神情变得像面罩上头盔的眼罩一样苍白。
然而就在他以为蝙蝠侠会有所触动的时候,面具下的男人开口了。
“所以,这就是你超越我的方式?接替黑面具,成为下一个黑帮老大?”
“你打算用什么来控制它?从毒品交易中抽成的资金购买的军火吗?你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杰森。你什么都不明白,我觉得你从未明白。”
杰森分不清是他的失望还是他的否定更让自己疼痛。
“那么什么是不简单的?杀了小丑吗?你的道德准则有那么难以逾越吗?越过‘那条线’对你来说就这么难吗?”
“……不,那太容易了。”
在阴影里,蝙蝠侠说。
“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这么做。用最残忍的酷刑折磨他,令他痛苦惨叫,就在所有受害者和他们的家属面前,让他永远地跪在那里道歉……”
“但是如果我令我自己走到那一步,我就无法回头了。”
蝙蝠侠所背负的痛苦和阴影早已不堪重负。倘若这道无时无刻不费心构筑的堤坝有一道小小的缺口,那就会像洪水一样摧毁一切。
“为什么所有身穿紧身衣的童子军都这么说?我并没有在说科波特,也不是要你去杀泥脸和双面人,我只是在说他,只有他……这个彻头彻尾的怪物、疯子和恶意集合体。如果是他伤害了你,我掘地三尺也会把他挖出来送进地狱,因为他从我的身边带走了你……他让我们天人永隔。”
“我很抱歉,杰森,但我就是不能。”
蝙蝠侠回答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酷。
他的孩子希望他们的感情能让蝙蝠侠为此踏过那条界限。但一旦越过了那条界线,蝙蝠侠就不再是蝙蝠侠了。
蝙蝠侠并不仅仅是布鲁斯•韦恩的一个身份,它是这座城市的象征,一个标志,一个希望。它不容玷污,不容扭曲,不容堕落,它有着远比私人感情更重要的意义。
他注定无法为杰森复仇。
——但至少,他的孩子一定知道他是爱他的。
蝙蝠侠悲哀地想着。
…………
“那是谁对你这么说的?”超人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朋友和敌人(Friends and foes)。每个人都这么说。”士郎平静地回视他的目光。
“在一定语境下它或许有些道理,但并不确切。事实上对于如今的我们,那些强大的超能力者,如果我们想要,我们几乎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东西。”
超人的身形晃动了一下,然后随着他合拢掌心的动作,他将一团木炭压制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钻石。
他用热视线将它烧成了灰烬。
“即使不依靠我们的力量,我们的大脑也足以帮助我们赚取令人艳羡的财富和地位,许多超级英雄都是数理方面的天才。强大的精神能力者可以随意让他人为其魅力倾倒,甚至最强大的那位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令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臣服于他。”
“如果我们只用力量顺应自己的**,那就太可怕了,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一团糟。”
“但是,**和愿望是两回事吧。”士郎说。
“是的,它们是两回事,”超人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悲悯,“但很多时候它们并无区别。”
“你的世界没有超级英雄吗?”从士郎的话中,超人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
“我们没有超级英雄这个说法。一般说是——‘正义的伙伴’?”
“我觉得这个称呼并不好——”超人可疑地停顿了一下,但他还是从善如流地重新问了一遍:“那你们的世界没有‘正义的伙伴’吗?”
“还活着的我只见过一个,”士郎的嘴角弯了一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如果有很多,那我也不用来问你了。”
“我的故乡氪星毁灭了。乘着飞船,还是婴儿的我落到了地球上堪萨斯的一个农场,被我的父母所收养。”出人意料的,超人开始说起了看似无关的话题。关于超人是失去了故乡的外星人的这件事,全世界都早已知道,能够伤害他的各类氪石在地下黑市作为硬通货币满天飞的样子连士郎也有所目睹。而既然士郎已经猜到了记者克拉克•肯特和超人是同一人,那这些信息也不过是花些时间就能打听到的东西。
“在我的那个年代,还没有什么超级英雄呢,”不知道是不是士郎的错觉,超人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似乎有一些害羞,“从小时候起我就发现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能做到许多他们做不到的事,听到他们听不见的声音,徒手拦住相撞的校车,接住掉落的飞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因为我并非地球人。这里并非我的母星,我的同族在这个世界上早已不存在了。”
“所以,我要成为怎样的人?我该怎样定位我自己?没人能告诉我。我有亲人和朋友,我热爱我的邻居和这个星球,当我有能力做到这一切,阻止我看到的、听到的悲剧,帮助那些呼唤我的人,我应该装聋作哑吗?还好我的父母,乔纳森和玛莎始终尊重、支持我的一切决定。当我决定穿上这袭披风,我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超级英雄,比起感受到孤独,我更害怕我做不好这项工作——”
“当然,后来我知道了,我成为超人的同一年也是蝙蝠侠出现的那一年。不过那时我们还互相不认识,也没有成为朋友。”
“现在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超级英雄了,”士郎若有所思地说,“他们在模仿你。”
“……我不否认,”克拉克耸肩,“但只有一些是这样。英雄本就存在,根植于人们的心中。是大家先拥有了高尚的品格和无畏的勇气,而我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催化剂,告诉他们‘你也可以是这样的’。”
“事实上,我无法想象,如果不是乔纳森和玛莎收养了我,我现在会在哪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艘飞船不能掉落在更早的石器时代,也不能遗落在遥远的未来。它不能掉落在冰川上方,大海深处,不能坠毁于城市的中央。它必须也只能掉落在那座农场,被一对堪萨斯小镇的夫妇捡到。
无论宇宙重启过多少次,又延伸出多少分支,这一事实都不会改变。
——如果我没有被切嗣捡到,那也会在那边的死者之海了。
士郎想道。
无论是大火中央蜷缩的焦尸,还是十年后教会地下室灵魂被用作燃料的幸存者的孤儿,那下场并没有多少区别。
但是,只要他从火灾中活了下去,士郎就会背负上那些在火灾中失去未来的生命。为了不再让同样的事发生,为了不再有人像他们一样绝望呼救却无人回应,他必须成为英雄,也只能成为英雄。是他占有了那个生存概率,他就要代替他们去做没能完成的事。
这与任何人都无关,是士郎一个人的命运。
“……谢谢你,”他最后说,“感谢你今天告诉我的这一切,超人,我尊敬你的选择。”
“为了保护弱者而站出来,那既是力量带来的责任也是我们发自内心的愿望,力量只是给了我们实现愿望的手段。将力量用在这上面,也算是为了自己,不是吗?”
在转身离开前,穿着三原色制服的英雄说道。
“是的,”士郎点头,“那个愿望发自内心。我也一直都在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而活。”
…………
那么。
如果杰森•托德没有遇见布鲁斯•韦恩会如何?
如果命运稍微来迟了一点儿,当杰森已经带着最后一个轮胎离开,而蝙蝠侠才堪堪回到车旁?
也许他已经死在了街头,也许他会被裹挟着走上犯罪的道路,也许他能保持着那颗明亮的心不蒙尘到最后,却困于缺乏教导和知识,做不了太多的事情。
但根本没有什么也许。
不存在杰森•托德没有遇见布鲁斯•韦恩的也许。
也许在某个世界杰森•托德也是出生在马戏团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也许在某个世界他也曾加入“红头罩帮”,因为偷窃药品被蝙蝠侠逮住。
但现在是蝙蝠侠从犯罪巷带走了失去父母的杰森,给了他一个家。是他收养他、训练他,教导他他所渴望的知识,赋予他披风的意义,告诉他他可以用自己的双手让他出生的地方——这座城市变得更好。
他曾经是杰森•托德生命中的全部意义。
“我很抱歉,杰森,但我就是不能。”
这一瞬间,死而复生的青年似乎再度忘记了呼吸。
这是他早已知晓的答案,却仍然不敢相信。看似无可奈何,但他说得却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真令人暖心啊。好吧,如果你不杀这个疯狂的人渣,就由我来做。”他将右手的手/枪丢给蝙蝠侠,站起来,挟持着小丑,一步步后退。
杰森用手中的另一把手/枪指着小丑的脑袋:“这一次你必须得作出选择。你只能射击我的头部,而我要把他的大脑打出脑花来,如果你要阻止我——你就必须朝我开枪,朝•我•的•脸•上开枪。”
这一次他没有第三只手再为自己擦去眼眶中滚落的眼泪了。
“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蝙蝠侠说。
“为什么不?既然你做不到,那么由我来做有什么不好?”
“杰森,但那是……但那是不对的。”
他的孩子没有回答。
“我数到三。”
蝙蝠侠近乎绝望地乞求:“只求你不要……”
“三。”
“把枪放下……”
“二。”
“不!该死——”
杰森不管不顾地抓着小丑扣着扳机。
蝙蝠侠会任由他这么做的。如果布鲁斯不允许他杀人是希望他成为更好的人——按照他那守旧的道德观的期望,那么这一局他没有选择。要么任由他杀死小丑,要么由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但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如果总得死一个,前者甚至不必他亲自动手——
随着蝙蝠侠前扑的动作,他隐蔽地射出了蝙蝠镖。
那只飞镖并不是冲着杰森去的,所以他并没有闪避,然而在他视线的死角,它却恰好击中了杰森身后墙壁上裸露的排水管,它反弹回来,划开了他的脖子。
冰凉的触感沿着颈侧划过,随后是剧痛,以及骤然失血的晕眩。
杰森捂着自己的颈侧倒在了地上,鲜血从被划开的颈动脉上喷涌而出,迅速带走了他全部的力量。他已经没办法控制身体的平衡,甚至也来不及最后扣动一次扳机。
为………………什么?
他陷入了无尽的怀疑。将过去的时光全部否定的怀疑。
…………………………比起我,你真的更希望小丑活着吗?
从杰森的挟制下挣脱的小丑面对着蝙蝠侠放声大笑,几乎笑破肚皮:“你打败他了!上帝啊,我好爱你,你真是个油滑老练的神射手!你总能想出双赢的局面!你获得了胜利,但是每个人都输了,只有我——”
他捡起地上的枪指着旁边的炸弹:“我才是最后的赢家!我爱死了这个结局!”
“砰!”
枪声几乎和爆炸声一起响起,掀翻了整座楼,它就此垮塌下来,成为了废墟。
…………
士郎沿着平房外侧的排水管和消防梯攀登到了一处屋顶,摘下眼镜,用裸眼隔着相当的距离观察着远处战斗的两人。
幸好东区的贫民窟住房老旧矮小,倘若在遍布摩天大楼的商业区,即使是他也做不到不借助道具,沿着外墙徒手攀上几百米的楼顶。
那边正在战斗的两人动作技巧娴熟,身体素质远超常人,战斗的流畅度令人心惊。即使看不出使用超能力的痕迹,蝙蝠侠都强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自称人类极限的家伙都该为他们的大言不惭而谢罪。
一开始士郎还能勉强依靠读唇猜出他们大致在说什么,但当他们在厮打中从窗户跌入废弃民居的内部,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不得不重新从楼顶跳下,沿着地面奔跑接近那个方向。
还未跑到近前,一阵巨大的爆炸就在他面前炸塌了整座楼房。
“唔——咳咳!”
士郎放下抵挡碎石和瓦片的手臂,眼角的余光瞥到有人接近,他立刻躲到了旁边的掩体后方。
蝙蝠侠拎着小丑,将他塞进蝙蝠车的后座,然后那辆科技含量惊人的改装车无声地启动,迅速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士郎喃喃自语,他清晰记得他已经把越狱的小丑塞回了阿卡姆的牢房。事不可再,如果越狱真的比他设想中的最高限度还要轻而易举,那么那座监狱对于阻止里面的人进一步伤害他人没有任何用处。
难道刚才的爆炸就是小丑引起的?可是……另外一个人呢?
理智告诉士郎既然蝙蝠侠没有带着人离开,那么对方应该也已经顺利逃脱了。
但是倘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应该让它发生。
会与蝙蝠侠战斗的理论上应该也是一名超级罪犯,但刚才瞥到的对话他虽然大多无法理解,至少也和想象的有所区别。
士郎走近那片废墟:“还有人在这里吗?”
他从地上抽出一根中空的金属管,一边在废墟上行走,一边敲击着信号。
千里眼在这种时候没什么用处,他伏下身一寸寸摸过地面,魔力沿着启动的魔术回路流淌,将岩层之下的构造全部映入他的脑海。
…………
“杰森————————!!!!!”
气浪中从楼顶跌落的蝙蝠侠发出呼喊。
爆炸将他的披风烧灼得残破不堪。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回废墟寻找,就像当年在埃塞俄比亚的废墟中翻找他的孩子,然而躺在石块中央的只有放声大笑的小丑。
在这一刻,仿佛所有的时空都同步了,命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似乎命中注定蝙蝠侠要失去他的孩子,复生的奇迹了无痕迹。
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意义。
什么都没有改变。
超级英雄世界的命运是一个螺旋的闭环。
-
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区域未搜索的时候,士郎的魔力向他解析了废墟下方有机体的存在。
他投影出一把韧性与硬度俱佳的长剑,灌注入魔力撬开了最上方的石块。
他闻到了流淌的鲜血的味道,魔力无法察觉下方生命的搏动,但他仍然挖掘了下去。
然后,出乎意料的,他收到了回应的信号。
……
杰森本应静静地躺在那里,残余的拉萨路因子会愈合他的伤口,但过量的失血无法弥补。他将如冬眠一般躺在废墟的底部,直到几天后再度醒来,如同从自己的棺材中掘出一样,再度为自己挖开一条道路。
他从来只能自己修补自己,自己让自己重生,自己来拯救自己。这是他从出生起就注定的道路。
他们的命运就是如此,无论跨越了多少岁月,永远只能在原地划圈旋转,止步不前。
但是,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澄澈的月光从天空落下,像一块玉石镶嵌在黑色的夜空。
这是一个少见的无云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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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温暖的,同样沾满尘土的手抓住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1、部分对话引用原文,有改动,可对照来看。本章剧情的选择是序章就注定的,同样可以对照回头看一下。序章有一个彩蛋,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发现。
2、生活要有仪式感,我从最开始就决定卡在这里了,但是没想到中途加了不少情节,所以其实7万字的时候就可以入V,最终多了5w,那么也不会倒V,就是送给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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