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情已自成追忆

    佛堂内香烟袅袅。

    章佳氏令府中众人待在门外,只领着自己的亲近嬷嬷和一个机灵的大丫头陪着进了佛堂。

    她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一串檀木制的佛珠从掌心露出,她放任自己沉入佛堂的宁静里,把千万般的杂念放下,把自己交给佛祖。

    她信佛,却又不信命。

    只是这罪孽和子孙的福气,她愿意用自己的虔诚从神佛那里换来。

    她跪了许久,然后扣了三首,睁眼。

    她率先看到的,除了面前巍峨到让众生顿感渺小的庄严佛像,还有跪坐在她身旁的人。

    一尊佛像,一个姑娘。

    章佳氏对神佛没有敬畏,没有信赖,烧香拜佛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种寄托,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寄托。

    但她发现这尊佛堂里,有了另一处让她感兴趣的地方。

    她用自己这沉浸在宫门侯府半生的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身边的姑娘,像是看到了一件从未被人发现,却自己小心翼翼扑上门来的宝物。

    她看看闭着眼神色庄重的姑娘,又看看面前这尊宝象庄重、可难掩被富贵浮华滋养了数十年的巍峨金像。

    一个小姑娘,又能求些什么呢?

    是阿玛的官运亨通?还是自己那无法掌控的姻缘命数?

    章佳氏不知道,她也不想再想下去,因为她感兴趣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多少年了,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么一双明亮如星辰、却又坚韧得如刀光闪烁的眼睛,那旺盛的生命力、那一颗执着清明的心,在这双眼睛里,闪烁着火光般的华光。

    她略略有些失神,这目光让她想起了当年的科尔沁草原,她在那达慕上羞涩地跟在父亲的身后,看到的那些羊羔的眼睛,野性纯洁,却带着渴求。

    “你似乎有些焦虑。”章佳氏微笑着开口,看向身边的人,打量她的眉,她的眼,她的每一寸五官和骨骼。

    “说来很惭愧,小女算不上信仰佛门,但是当许多事都无法由自己掌控的时候,却不得不厚着脸皮来求求佛祖,在夫人眼里,这算不算得上一种不虔诚?”

    这姑娘有着一张轻易什么都能得到的相貌,有着满洲勋贵一等一的派头,嘴里却说着无法掌控的命运。

    “我无数次和年轻的姑娘们在一起一同礼佛,只是我们所求的往往都不一样。我所见到的秀女大都正值豆蔻,脸上是年轻该有的朝气蓬勃,明艳如花,只是很少见到你这样的,你在担心什么呢?”章佳氏温柔地问。

    “夫人,我额娘膝下无子,阿玛也前途正好,我与她们不一样,家族的荣宠对于我来说远没有那么重要,我性情不爱受拘束,又素来好强。我这样的个性,哪里是适合那花团锦簇之地的人呢?”姑娘没有问章佳氏如何看出来她是一个秀女,章佳氏也没有说。

    “我有一个女儿,”章佳氏说:“她曾经如你这般,年轻而恣意,不一样的是,我目送她走进那团花丛,抑或说,我作为一个母亲,亲手把她送进了那片花团锦簇的地方。在你看来,我做的如何?”

    “谁都会希望子女出人头地,何况夫人是个合格的主母,也是个合格的母亲。您的女儿一定是个优秀的人,小女敬佩她,更不想有一天遇到,却只能站在对面。”

    “我倒是觉得,姑娘沉稳知礼,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章佳氏说:“但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心念,就如同今天你走进来,而我并不反感,满洲的姑娘们,可少有如你这般大胆的了。”

    “成与不成,大不了只是落个颜面,小女倒是更乐意与老天争一争,大不了您就将我做个过客,当作今日一个莽撞的后辈拜会,明日忘却就好。”

    “你这孤注一掷的勇气,倒有些我当年的样子。”章佳氏由婢女搀扶起身,挽在旗服袖中的手指轻轻捻动佛珠,只触到冰凉的表面。

    富察·章佳氏,当年她只不过是章佳氏族中一支落魄的分支后代,凭着自己的一番谋划,以让人瞠目结舌的手段嫁给了李荣保,是满洲旗人里顶顶厉害的一位宗妇。

    章佳氏不意外她早已把自己的过往明白得透彻。

    姑娘只是抿起嘴笑。

    “小姐,我不奇怪你能把老妇劝服的本事,我只奇怪,竟然到现在,老妇都不曾知道过你的名字。”

    “夫人,”姑娘站起来,温顺地福身,“我让您见笑了,纳兰时春,问富察夫人安。”

    “纳兰。”章佳氏轻叹一声,“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这个家族更是出过更多美丽的人。”

    “陪我走走吧,纳兰家的姑娘,”章佳氏微微笑起来:“真是很多年啦,每次匆忙间来去,我已不记得我有多久不曾见到这香雪海了。”

    -

    紫禁城。

    钟粹宫。

    一幅幅的画卷在桌上铺陈开来,戴着护甲的手指在这些画卷上慢慢移动。

    “合上,换一幅。”

    女人轻声说。

    立刻有眼疾手快的宫女把桌上的画卷收起,把下一副展开铺至桌面上。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大宫女玉壶走进来,见到桌上铺开的画卷和旁边一桶卷起的画,忙喝退了房中的小宫女们和太监,走上前说道。

    “下一幅。”

    女人不理会她,只是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画卷,纯黑的瞳仁里是专注的光,因为太过犀利显出一种利剑般的尖锐感。

    玉壶无法,只能上前接替了之前那个小宫女的活计。

    “索绰络氏的三女,”纯妃喃喃念道:“幼年得过天花?不行,那不就留有疤痕?换掉。”

    “马佳氏……这是谁放进来的画卷?”纯妃勃然大怒:“这一支在前朝庸碌无为,一个五品官的女儿,也敢肖想富察家的门楣?”

    “下一个。”纯妃冷着脸道。

    知晓主子已经陷入魔障,轻易难以去掉心里那段心魔,玉壶叹口气,开始念起这些画卷中人的身份备注,以防再发生刚刚马佳氏那样的事情。

    “齐佳氏毓敏,年十七。”

    纯妃仔细端详过画中人的容貌,半晌道:“留下吧。”

    “下一个。”

    “纳兰氏淳雪,年十三。”

    纯妃冷笑:“长得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了,庸脂俗粉,如何配得?”

    “下一个也是纳兰家的。”玉壶打开画后看了看,有些惊讶道。

    “一门姐妹两个一起来选秀?”纯妃讽刺道。

    玉壶心知纯妃心里对选秀的痛恨,也不多说,只将展开的画面朝纯妃。

    “纳兰氏时春,年十五。”

    等了许久,意料之中的,玉壶没有听到纯妃的声音。

    “娘娘?”她在画后侧了下头。

    “玉壶,”纯妃扯了扯嘴角,“本宫当年如若有这样的姓氏和容貌,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狱里。”

    “娘娘!”玉壶大惊失色,连忙跑到窗口、门边检查一番,确认没有人在门窗外后,惊心动魄地跑了回来跪下。

    “娘娘,奴才求您了,既然难受就不要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您是为了什么呀!”

    “本宫不甘心。”纯妃不知道何时已经拿起了刚才被玉壶随手放到桌上的画,护甲在画上人的面庞上流连,稍不留神留下了一道划痕。

    “本宫怎么能甘心?就因为我是汉女,因为我身份卑微,所以我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连那么一搏的胜算都一点没有!我只能一句反抗都不能有的、安静地、默默无闻地,被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王府!我只是福晋大婚的一个捎带,先皇指婚加在圣旨里的点缀!一个轻轻松松就被定了命运的物品!”

    “本宫被那顶青布小轿抬进王府的那天就决定,”纯妃的面上两滴泪缓缓流下,“我要给我爱的人最好的女子,让那个女子代替我,风风光光、十里红妆,以正妻的名义嫁给他,拥有一生的尊荣和最好的儿郎。”

    “与其说本宫是为了别人,不如说是为了自己。”

    纯妃掏出帕子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只冷冷盯着手中紧紧攥着的那幅画。

    这么多年了,她就以这样近乎自虐般的方式骗了自己这么多年,仿佛只有这样,午夜梦回,那些在她心口不断结痂又溃烂的伤口才能得到些许的缓解。

    “本宫是疯了,”她喃喃道:“很多年前遇到富察·傅恒的那一天,我就已经疯了。”

    从许多年前她就已经枯成了一具骷髅,日日顶着一张虚假的皮混迹在这高大的朱墙内,富察皇后让她生,她就生;让她死,她也能毫不迟疑地去死。

    人年少时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

    她知道,但仍然不信命地飞蛾扑火。

    玉壶早已轻轻低下了头,一声无声的喟叹是这个宫女对主子的痴情作出的唯一的总结。

    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个让纯妃疯魔了的人。

    她读过的书不多,却也听过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当年明珠大人家里的那位容若公子,和现在那位少爷,不也有着一样的、无双的、无可比拟的风华吗?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巧合,这在殿里面的人,和一张画里的同样姓着纳兰的女子。

    她的主子在那位公子的生命中,到底算是扮演过怎样的角色呢?

    纯妃之于那位天之骄子,到底算是那位“表妹”还是“沈苑”?

    这似乎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清楚,她绝不可能成为富察公子的“卢氏”,而富察·傅恒,也绝不是会写“此情已自成追忆”的人。

    他从未爱过她。

    也从未爱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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