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间无沧海

    瓜尔佳氏从皇宫里回来后,府中再回宁静,一片风平浪静的样子。

    时春面无表情地把书合上:“如意,夫人院子里真的没有什么动静吗?”

    如意只能再说一遍:“没有,这些天奴才按您的话留心着夫人那里,夫人近日没有外出,也没有信件寄出去,倒是有许多府邸递上了拜会的帖子,也被夫人拒了。”

    “啪”的一声,时春把书扔到了不远的桌上。

    “小姐,大人和夫人更希望您能进宫做娘娘,皇上年纪不大,又英俊勤政,宫里又富贵,您到底是为什么这么不想进宫。”

    如意无奈地问道。

    “如若我不曾尝过希望,那对我来说,入不入宫都无二样。可惜富察夫人给了我希望,我便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时春抬起下颔,面色凛峻。

    说着她从椅中站起,有些焦虑地在屋中走起。

    走了几步,她平复了心情,重又坐了回去,冷静下来。

    “罢了,富察家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可也不是唯一的,这事没成便算了。”

    她喝了口已经放冷的茶,抬手制止了想来给她换壶热茶的锦绣。

    “这种结果我倒是也有预见,”她若有所思地道:“不过还好,小格格满月,我撒娇让额娘带我去了次平郡王府,也算是收获不小,只要能顺利地出宫,万事也就没那么急了。”

    心念百转千回,实际不过一瞬,纳兰时春心里已经有了谋算,重又挂起了笑容。

    她捡起桌上的一颗零散玉棋子,在指尖仔细端详,心里想道:

    “额娘啊额娘,女儿不孝,这次怕是要让您和阿玛失望了。”

    -

    那边厢,长春宫。

    “姐姐,你找我?”

    卷席着冷风而来,那人大步走进殿内,在这一室的温暖富贵里,像把泛着寒光的未出鞘的刀刃。

    “傅恒,快来。”

    富察皇后听到声音,笑着抬起头来向他招手。

    富察傅恒微微迟疑,最后还是听话的走了过去,摘下花翎放至一边。

    “姐姐可是有事吩咐我?”

    “你坐下。”皇后加重声音,傅恒才一撩袍子坐在了她对面。

    “你来看看,这些都是纯妃娘娘帮你留意的一些贵女,家世相貌才学都不错,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傅恒皱了皱眉头:“我还以为娘娘有什么要紧事,如无其他事,傅恒先去当值了。”

    他说着就要站起。

    “坐下!”

    傅恒动作一顿,坐了回去。

    “当什么值?这个时候你能来看我自然就不该你当值,你难得来看我一次,难道就这么走了?”

    “横竖你就当作听姐姐在这里唠叨,你不必出声,在旁坐着就好。”

    皇后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就开始翻阅面前的画卷。

    傅恒耐着性子,听她夸这个门第不错,那个相貌庄重,这个又才学渊博,那个又精通骑射。

    他垂眼坐在一边,倒是应了富察皇后的话,扮演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木头桩子。

    良久,富察皇后才问道:“你觉得这位齐佳氏毓敏如何?”

    傅恒应她的话扫了眼画卷,却是连那位齐佳姑娘到底长什么样都没看见就收了视线:“娘娘,这怕是不太合礼数。”

    富察皇后说:“只有我们姐弟在嘛,要不是你实在会装傻充愣,我也不至于这样做。”

    她又继续问刚才那个问题:“怎么样?齐佳姑娘今年17,你若是同意我就让额娘去求亲,省得再因为选秀错过去了。”

    傅恒不知道她口中那个“再”字是何意,他也无心去探寻:“姐姐还是省省心吧,傅恒现在的全部精力都在差事上。姐姐替我谢过纯妃娘娘的好意,只是下次,希望纯妃娘娘别再在这些事上浪费功夫了,若是让旁人知道,只怕会落个‘多管闲事’的口舌。”

    “你这张嘴啊,还真是不饶人,毒得很。”皇后说:“纯妃与我关系亲近,你是我弟弟,自然也就被她当作了弟弟关心,你不去感谢人家,还在这里说这些话。”

    傅恒不语。

    “额娘说的也没错,你确实固执得很,谁也没法儿劝你改变主意,”皇后说:“本想呢,给你找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却没承想人家要参加选秀,你这里还推推阻阻,也幸好没有耽误了纳兰二姑娘。”

    傅恒目中透出一些疑惑来。

    “罢了罢了,既然你一心把当差拿来做借口,那你就好好把这差事放在心上。皇上这么快就擢升你为一等侍卫,是对你的赏识,你要好好做事,不要辜负皇上的厚爱。”

    “是。”傅恒低头行礼:“姐姐没什么事,傅恒就先告退了,在内宫呆久了不好,弟弟总要为您考虑。”

    “你去吧,先喝口热茶。这四月的紫禁城啊,依旧有些凉,你晚上轮值的时候,记得多添两件衣裳。”

    傅恒把热茶饮尽,告退出了长春宫。

    他往外走,却又被一声叫住。

    “富察侍卫!”

    傅恒扭头,看到尔晴掀起帘子,手里拿着一块布巾追了出来。

    “尔晴姑娘?”

    他疑惑问道。

    “富察侍卫,您的袖子脏了。”

    傅恒听了这话,抬起手臂低头看了一眼。

    “不妨事,应该是在乾清门那里的石狮子上蹭的,我回头把它拍掉便好。”

    尔晴说:“奴才拿了布巾,帮侍卫擦掉吧。”

    “不必,我自己来。”

    傅恒接过她手里的布巾,把衣服上的白灰拭干净。

    “多谢。”他把布巾递回:“娘娘那里,还希望你能多开解开解。”

    “自然。放心吧,富察侍卫,奴才明白。”尔晴忙道。

    傅恒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

    他身后,尔晴攥紧了手里的布巾,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

    “傅恒!快来快来。”

    海兰察远远看到走进来后四处张望的傅恒,喊了一声。

    傅恒看到他,挤过人群往那边走。

    “你今日怎么好好的竟会跑来棋社?”

    傅恒有些新奇地问。

    海兰察伸长了脖子往楼下张望,顺口回答他的问题:“这家棋社不是很有名吗?我听说有个象棋名家去年开始在京城的各大棋社挑战好手,一场未败,今天他和这家棋社最厉害的棋博士比试,要角出京城象棋第一人,我好奇嘛,就来看看。你看今天有多少人到啊,这家棋社平日里定没有这么多人过。”

    确实是没有,傅恒心想。

    倒不是因为他如海兰察那般猜测,只他是这家“玩意棋社”的常客。进宫办差前,他有时被皇上暗中托付做一些在京里探听的事,也由此常常踏足一些马场茶楼棋社。“玩意棋社”虽然没有京中的三大棋社那么有名,但好在常有有趣的棋局可研究,收集的棋谱子也质量不错,他留了心,也就常来了。

    现在皇上倒是不给他指派那些暗地里的活计了,再加上一个月当值已然很忙,他已减少了来这里的频率,也就每月轮休时来坐一坐,躲躲家里逼他成亲的额娘,来寻清静。

    傅恒清楚这里的棋博士的水平,的确在京里是一等一的,但还从来没看过那位去年进京的名家下棋,一时间倒是充满了好奇,与海兰察两人往栏杆边上走近了些。

    亏得海兰察来得早,又灵活强壮,才能在这越来越拥挤的地方占到个不错的位子。

    “小姐,您从雅间里出来是否有些不妥?这里这么多人,鱼龙混杂,夫人要是知道您挤在这里,回去是会骂死奴才们的。”

    时春只探头往下看,棋盘已经准备好,两位高手正式落座,原本嘈杂占位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

    她一只手指竖起来抵在唇边示意如意安静,眼睛却只盯着一楼清空出来的大厅。

    如意和锦绣对视一眼,纷纷苦了脸。

    本来姑娘只是在雅间里读着这家棋社新抄录回来的新奇棋谱,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派小厮出去打听了下,一听闻竟然赶上了这场高手之战,立刻一脸兴意地从雅间里出来了。就算靠近二楼栏杆的椅子已经全部被人占去也不生气,施施然和赶来看热闹的人们站在一处,吓得如意和锦绣赶紧赶到她身边把她和身边的人们隔开。

    “开始了。”时春喃喃自语。

    如意和锦绣见她看着看着竟是看痴了,更是加强了警惕观察着四周,暗地对带出来的小厮使了眼色,让他们在附近散开,随时准备着保护姑娘。

    不过倒是没有发生些她们想过的坏情况,今天赶过来的,本来不是爱棋之人,就是来看热闹的,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来来往往、惊险丛生的棋局吸引,哪有闲暇生事?

    这棋足足从午后下到了黄昏,结果出来,这来京城的神秘棋手竟是保住了他不败的战绩,经此一战后,京城十八个棋社统统被他挑翻,怕是要扬名了。

    时春捶了捶自己站得酸胀的腿,才发现自己一动不动站了这么久。

    黄昏的阳光顺着木质的楼梯爬上来,人群散开,三三两两议论着开始下楼。

    不急着离去的人重新回了雅间,或在外面找个散座坐下,兴冲冲地招呼棋社的棋童子摆出刚刚那盘棋回味研究。

    时春看着这人/流的聚散,看得有些怔然。

    岁月太宁静,阳光又正好。

    “你们进去收拾吧,我想回去了。”

    是啊,回家,家里还有阿玛、额娘和妹妹等着她。

    时间真快啊,眨眼的功夫,那些议论着的、为此不论兴奋还是担忧的日子总会来到。

    明日选秀开始,她将由父亲和堂兄送至神武门,就此开展一段险象环生的冒险。

    等着下人回来的功夫,她抬头打量这间棋社。

    这是她最爱来的地方,整座京城,除了家以外,她在这里打发过太多时间。

    不知道这次大选结束,她还能不能再来这里。

    她站在楼梯口的柱子旁边,借着阴影把自己掩起了小半。

    看着锦绣回来,她走出来,轻声道:“回纳兰府。”

    她盯着锦绣捧在手里的棋谱看,那是她今天刚从这里借阅的。

    不知道下次把这本书还回来,是府里派人来送还是她亲自送还。

    那声“纳兰府”顺着微风刮进了迈着楼梯下楼的人的耳朵里。

    傅恒走过棋社木质的柱子,和海兰察走下台阶。

    小风吹来姑娘的声音,风的余韵里,那兰草的味道别致清新,带着一点点似曾相识的熟悉。

    他平平常常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在夕阳里镀上金边的侧脸,三分惆怅七分失神。

    原来那便是纳兰府的姑娘。

    傅恒扭回头。

    之前他在想,把“满洲第一美人”这样荒唐的一个名号加在一个十几岁姑娘的身上,是一种深刻的冒犯和无礼。

    那么现在,他坚持着他认为的不得体,却承认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担的起这个听上去嚣张跋扈的名号。

    许多年后他仰面躺在金川的土地上的时候,这副画面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在眼前,他的面庞逐渐被沙土掩埋,但心却跳得越来越快,支撑着他爬了起来,一步一步,向着紫禁城的方向。

    正如他不知道的,有些事兜兜转转,回过头看,说来都有些引人发笑。

    人间无沧海。

    他后来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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