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锦绣明堂

    天气渐好,渐渐入深春夏初,气候变暖,夜晚的风也渐渐暖和多了。

    这也如意起来起夜,想着今夜是雀宁守夜,但雀宁最近来了葵水精神不好,她便想着去看两眼,可别出了岔子,正好替雀宁把后半夜守了。

    悄声地进了院中的主卧室,室内光线昏暗,只留远远一盏灯笼罩着的烛火暗地里摇曳着,如意屏息去看,看到卧在软椅上的雀宁头一点一点,显是乏得狠了。

    如意看她两眼,瞪了瞪眼,想了想还是没叫她,先往掩着金丝纱帐的床帐里看了一眼。

    一看她就一惊,忍不住上前细细瞄一眼,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了,便转身推醒雀宁,随手拿起一旁架上挂着的一件披风:“快些,你还敢睡,小姐呢?”

    雀宁本有的三分睡意也被惊得荡然无存。

    “小姐不在床上了吗?”她站起来往床边看了一眼:“怎么办?我不过是刚刚打了个盹,小姐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好了,料想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如意虽是有些慌,但也竭力地稳着:“先别声张,免得引起府中动乱。我们先在院子里找找,院子里没有就去小姐常去的地方看看,小姐应该只是出去待一小会。”

    “好!”雀宁忙点头,也拿了件时春的外衫,两人兵分两路出了门。

    如意转遍了院子,甚至连库房也开了锁进去查看了一番,库房内原本只有小姐一些箱笼,富察家提亲后,节礼和纳彩礼都搬进来了,倒是放满了库房。

    院中没有,如意出了院子去找,终于在离院子不远的凉亭里看到了小姐的背影。

    她松了口气,轻声地走过去。

    时春本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却先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转头看来:“如意?深夜了,怎么跑来这里?”

    如意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奴才看到您不在房里,出来寻寻您。”

    反应过来,时春歉意一笑:“倒是我考虑不周到了,本想让雀宁就那样歇着吧。”

    如意一笑:“她近来身子不爽利,最近奴才跟她换换班吧。反正就这几天了,奴才也想多和小姐说说话。”

    时春点点头,笑了:“也好。”

    如意看看她手里的东西:“小姐,您晚上不睡,跑这里来做什么?这附近也没什么人,实在不是很安全。”

    时春抿唇:“只是突然想出来坐坐,想想事情。”

    如意给她披上披风,时春伸手拢了拢,对她笑了笑。

    “您给富察侍卫绣的香囊吗?”如意低眼看到了时春拿在手中的东西,轻轻笑起。

    时春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香囊。

    “小姐的绣工放眼北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奴才很早之前就在想,这辈子有谁能有幸娶小姐为妻,会是多么幸运。”如意说。

    时春淡淡一笑。

    “还没送出去,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如意看了她两眼,试探着问:“您对富察少爷上心了吗?”

    “他是我未来的丈夫。”时春说道。

    如意看着自己的小姐。

    离婚期还有三天。

    自圣旨下达那天起,富察家便源源不断有人上门,时令的水果、西洋的时钟怀表、江南的鲛人纱、富察家在太湖的渔场奉上来的珍稀海味,样样皆有。

    富察少爷更是不时让人带给小姐些礼物,绫罗首饰、玉石棋盘、西洋音乐盒,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打到的一只白狐狸,性子温顺,很讨院中小丫头的喜欢。

    小姐开始闭门不出,终日与富察少爷书信来往,没人知道他们频繁传信送达的到底是什么,如意只是知道小姐的眉目一日比一日舒展,一日比一日柔软起来。

    真奇怪,明明这些时日里,另一位主人公并不曾出现,如意却总能感受到他仿佛出现在生活中的每个角落里,他和纳兰时春之间的那种恬淡温馨,透过小姐伏案读信的剪影,竟就能生生地通过空气感受出来。

    “小姐,您一定要过得好好的,一定要很幸福,这是奴才从小到大的心愿。”如意坐在时春旁边,说道。

    时春莞尔,摸了摸她的头:“当年你被带到我面前的时候,还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一转眼,我们都大了。”

    她说:“你放心吧,我会的,我会幸福的。”

    她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香囊上。

    “我相信傅恒。”

    -

    婚期那日。

    纳兰家与富察家热闹成一片,两家不过隔了两条巷子,锣鼓之声隐隐有串连之势,两户百年的高门大院如今披红挂彩。富察家繁盛,纳兰氏底蕴深重,倾两府之力大办一场婚事,竟是银两花费如流水,浩浩荡荡,壮观华丽至极。

    纳兰府,纳兰时春院落。

    “动作都利索点,做什么都毛手毛脚的,今天这日子是能出错的?”

    雀宁站在院外,看着下面的小丫头们跑得脚不着地,忍不住提醒道。

    “雀宁,”如意掀开帘子,面上带着笑意向雀宁招手:“你进来。”

    雀宁应声,往进走,急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

    一脚踏进房间,她的话卡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房间深处,纳兰时春从妆柜前转过头来,淡淡勾唇一笑。

    雀宁就有些恍惚了。

    “扶我起来。”面前的人开口,声音轻柔,但柔得魅、柔得狠,尾音带着钩子,让人胸口猛地一窒。

    “您很少穿红色。”如意走上前,带着叹息的声音,扶住时春的手臂。

    时春笑一笑,看向雀宁,展袖给她看:“好看吗?”

    雀宁说:“好看、太好看了。”

    好看得太过了,这红色如火一般跳跃在眼前,雀宁觉得这一袭红灼得她的眼都生生得痛了起来。

    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再难得。

    西施美,貂蝉美,昭君美,杨妃美。然而这些人雀宁都没有见过。

    她平生仅见绝色,不过一人。

    而她艳杀满洲。

    “傻丫头。”时春看她,忍不住轻叹一声。

    如意偷偷一笑,扭头看着自己的小姐,心中百感交集。

    “真好啊,小姐。”

    时春扭头看她,眸光如水,温柔与感动交织。

    目光交汇,那十数年年华一一闪过,一切都在不言的默契里。

    “小姐,礼车到了。”

    屋内一时没人说话。

    “好了,为我理妆吧。”时春开口。

    雀宁默默地为她整理婚服,如意把她勾在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放了下来。

    纳兰时春转身,看向镜中的自己。

    屋中众人默默退开。

    她看着镜中的人,对她微笑。

    不过三数之后,她转身向外走去。

    乾隆七年四月十二。

    北京城晴朗的天空被红色遮盖。

    鞭炮声从早到晚,一路燃起,噼啪的声音从纳兰官邸到富察公府,不停歇地响了一天。

    纳兰时春在礼车上掷扇,如玉下巴在那一瞬间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惊鸿一瞥。

    “纳兰女,富察妇,千金笑,锦玉堂。”

    那一日过后,几乎北京城所有茶馆的说书先生都换了新的段子。

    那些都是后话。

    跨过火盆、敬过茶、拜过天地,便进洞房。

    闹洞房的时候,不知为何,富察家兄弟竟无一人胆敢翻新花样来放肆玩闹。

    唯有几位宗室亲王贝勒起哄声最大,然时春甚至还未来得及听清楚到底房中有几人,几个执意要来闹洞房的就已经被傅恒关在了门外。

    “傅恒,你小子!闹洞房是礼数,快放爷们进去!”门外不知道是哪位贝勒爷在叫嚷。

    地衣上脚步声远去,门扉“吱呀”一声,有男人低低的声音传来,轻缓、低沉、醇厚。

    纳兰时春袖中紧紧攥着帕子的手忽然一松,她平静下来。

    那脚步声又从门口返回来,这一回房里房外都安静下来。

    “四少爷,该揭盖头了。”

    时春垂下眼,两息后,眼前灯火一亮,光芒争先恐后跃进她的眼里,她猝不及防地闭了下眼,才抬起头,慢慢地睁开了眼。

    “你……”傅恒说,然后慢慢地说不下去了。

    整座新房都安静下来。

    新娘的脸掩在红宝石与珍珠串成的流苏后,她抬眼看来,隔着朦胧的影,那些珍贵的珠玉在灯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光影,种种的光华,终究碾碎在那藏在帘后的眸光之中。

    不是珠玉不美,只是它已落尘埃。

    “如今想来,我真的太不知珍惜,无怪引来额娘不满、姐姐责骂。”傅恒伸手,挑起她面上珠帘,勾在凤冠上。

    时春抬脸,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她慢慢笑了。

    傅恒手指一抖,虚虚把手指挡在她下颌处。

    “莫笑,端重。”

    时春便收敛了笑意,只她那双勾勒华美的眼却写着知悉,眸光流转,是他最熟悉的温润流光。

    想来又被她看透了,真可恶。

    他想,却忍不住勾起唇角。

    周围下人被他们之间的氛围所慑,没有一人来打扰这番明显于理不合的插曲。

    喜娘逮住这个空隙,连忙开口插话:“请饮合卺酒。”

    之后的流程顺利得很,时春吃了十个生饺子,连说了十个生,富察家人才高兴地放过了她。

    众人散去。

    傅恒看向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重吗?”他看着她的凤冠,问道。

    时春却并不太拘谨,自然地应道:“很重,帮我拆了它,好吗?”

    刚刚傅恒把下人赶得太快,她还未来得及让下人把衣冠卸下。

    “好。”

    傅恒犹豫了一下,他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时春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笑容来,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两只修长好看的手交叠起来,傅恒的手掌有力,手指收紧,骨节在她如玉般白皙的手上显出男性不同的刚健来,指腹微微带着习武的人惯有的茧子。

    他牵着她走到妆柜前,时春坐下,她伸手拆卸头上的钗环,傅恒看了两眼,便有样学样地拔下一只红宝石步摇。

    他盯着细看两眼,低头对上时春从镜中看来的、带笑的眼睛。

    傅恒笑起来:“这是我赠的,我还记得。”

    他们两个合力地把这身庄重的凤冠霞披卸下,终于,时春只着一身月白的里衣,披散了头发坐在妆凳上。

    傅恒也脱下了暖帽和马褂,只着了一身青色的袍服。

    她坐着,他站在她的身后。

    傅恒低头看着镜中倒映的她的脸,开口:“你怨我吗?”

    “怨什么?”

    “怨我这样反复,折了你的名声。”

    “都说一个女人一生许多事都要注重名声,如今我出嫁这里的名声是被你赔进去了,那么今后我的名声,就得由你来赔给我了。”

    傅恒笑了,他低声道:“好,后半生,赔给你又如何。”

    时春看着他,他亦坦然从镜中回视。

    婚房内一时间流淌着寂静,时春忽地低头笑了,且笑出了声。

    傅恒说:“笑什么?”说话间,他从桌上拿起梳子,梳起她披散的乌发。

    “没什么。”时春却不想告诉他,她看了看他笨拙的手法,扭头,握住了他为她梳头的手。

    傅恒动作顿住,垂眼看住她。

    时春把木梳从他手中拿出,放在桌上,站起来。

    傅恒开口:“前尘旧事,今日起,我们都不再论。今后,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不要后悔今天这个选择。”

    时春微笑起来:“今后,我把自己交给你。”

    傅恒也微笑。

    他向她伸出手。

    时春接受了他的邀请。

    陷在他怀中的时候,隔着薄薄一层寝衣,她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臂膀。

    他身上的气息干净,透着皂角的淡淡芬芳。

    解开衣扣的瞬间,她绷紧了身体。

    傅恒察觉到,他放弃了手上的动作,试探地,把手指覆上她的脑后。

    “别怕。”他说。

    然后是一个亲吻,如羽毛一样柔和。

    她微微闭上眼,一时不察就被拉进一个幻梦。

    她无知无觉地嘤咛出声,抬眼,望进他眼中的炙热里。

    “傅恒。”

    男人一声喘息从喉间溢出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

    “春和。”他说,望着她的眼,沉入。

    “是啊,”她仰头,脆弱的颈子露在他眼底,她迷茫地望着床帐的顶,红帐慢慢变得模糊起来,随着眼里泛起的水意摇晃:“春和。”

    无力垂落在床铺上的手掌被人摊开,另一只属于男人的手顺着指缝交缠进去。

    “我在。”他低低着喃语。

    时春已经听不见了。

    帐外,红烛轻轻摇曳。

    夜深了,守在外面的人终于听到了传水的命令。

    如意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跟着进去,指挥着小丫头把热水注入木桶中。

    离开前到底忍不住偷偷往帐内瞄了一眼。

    大红的锦被从床上一路铺到了地衣上,只能看到两个交覆的影子。

    身影倒映在床帐上,暧昧旖旎得惊人。

    如意羞红了脸,再也不敢看,匆匆地出去,掩上了门。

    帐内。

    傅恒轻吻着时春汗湿的侧脸。

    “还好吗?”他问。

    时春微微侧着身,导致她整个身躯都被掩在他身体的阴影里。

    她说:“还好。”

    这是真的,他只要了她一次。

    极尽温柔。

    傅恒温声道:“我抱你下去洗洗?”

    时春点头,他便抱她下床,肌肤一接触空气,她忍不住瑟缩一下。

    洗漱好已经是后半夜。

    他让人换过床被,换好寝衣,两个人拥衣而眠。

    时春乏极了,早早沉睡过去。

    傅恒看了看她,为她将额头处粘着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

    他会善待她的,此生。

    帐中弥漫着馥郁的兰花香气。

    锦绣明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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