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必总如此辛苦往宫里跑?我身边有尔晴和明玉照顾着,又有皇上和太后关怀着,阖宫上下都够上心了,又哪需你如此紧张?”
如今已如六月,天气热起来,长春宫早早放置了冰盆,因此纵然外面气候炎热,殿内却冰凉沁人。
时春从尔晴手里接过盛着安胎药的碗,放在眼下细细看了片刻,辨认出与往日的并无不同,才递给坐在小桌另一边的皇后。
皇后无奈地接过,拾起小勺把药汁送入嘴中。
“少夫人是有些小心了,娘娘吃的用的都会提前看过,不过这也是少夫人细心,指出了宫里多处不妥之处,奴才之前倒是从来不知道,吃食上还会有这么多相克呢。”
明玉在一旁等皇后喝药,忍不住道。
时春笑着看了一眼明玉,扭头对皇后道:“傅恒初到户部,根基不稳,常常在户部衙门过夜,也不常回来,我在家中也没什么要紧事,额娘惦记着娘娘,便叫我常常进宫来看望娘娘,如今不过是一月多来了三次,娘娘已经看腻了我吗?”
富察皇后放下碗,拿帕子拭嘴,听了这话忍不住虚虚隔着空气点了点她:“你啊你,又是个牙尖嘴利的。民间有说法说,怀孕时应多看些美貌之人,这样孩子生下来也会眉目清秀,我巴不得多看看你,倘若生得是个公主,那才美妙。但我这不是想着你与傅恒成婚不过两月,只担心让他不满罢了,横竖难道不是为了你担心吗?”
她竖起眉做一幅凶狠的样子,却唬不住任何一个人,长春宫内的众人脸上都是挂着笑的。
时春说:“娘娘放心吧,傅恒自己都忙着四脚朝天了,哪有功夫理会我。”
皇后笑:“哟,这是不满意了,也罢,等傅恒不忙了,本宫一定要好好说说他,公务再忙,又怎么能忘了媳妇儿,不过还是个右侍郎便日日夜宿衙门,要是以后进了军机处还得了?”
时春笑意加深:“如此就再好不过了,多谢娘娘。”
尔晴掀帘进来:“娘娘,纯妃娘娘来了。”
“快让她进来。”
说完,皇后扭头:“说来你还没有见过纯妃吧,你和她都来我这里来的勤,但也是巧,每次都能错开。纯妃是个很有才情的女子,也如你一般,对我这一胎十分地紧张,待会儿你就见到了。”
说话间,屏风后走进来一个碧色旗装的女人,两把式,头上发饰几乎都是玉石,打扮略略素净,但鹅蛋脸、细眉修目,是最典型的江南美人,有些弱柳扶风的风流气韵。
“给纯妃娘娘请安。”
时春站起来,请了个福礼。
纯妃略有些吃惊地停在了原地,在皇后和时春身上看了两眼,才连忙道:“富察少夫人,快请免礼。”
她看向皇后,笑着道:“原来今天少夫人来看姐姐了,妹妹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姐姐?”
皇后说:“怎么会?时春常进宫来,只是每次都与你错过了,今日遇到,也是个缘分,你们都不必站着了,都坐下吧。”
纯妃对时春一笑,也走到皇后身边,坐下了。
她看着时春,难掩目中的惊艳,捂嘴对皇后笑:“早就听宫里人说,富察家的四少夫人是个绝色佳人,妹妹心中也很好奇,如今一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时春说:“娘娘过誉了,旁人看在富察家面子上抬举奴才罢了。”
“你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弟媳,便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奴才’了,傅恒大人如此少年英豪,相信不久之后,就会为你挣下诰命了。”纯妃看向时春,温和道。
纯妃来长春宫,是为给皇后调理身体的。她精通药理,又从潜邸时便与皇后交好,也因此,皇后向来放心地由她来为她调养身体,就是一些自己贴身宫女都不知道的隐疾,都敢放心说与她听。
时春早在纯妃从玉壶手里拿过针药包的时候就乖觉退下,她坐在庭院阴凉处,尔晴细心地奉上茶水与点心,用小桌放在她手边。
时春莞尔:“多谢尔晴姑娘了。”
尔晴说:“这是奴才分内之事,纯妃娘娘为皇后娘娘调理身体,时间可能久些。这个时候谁都不知道她们在里面做什么,就连奴才和明玉也不知道,说来,娘娘和纯妃娘娘确实交情匪浅,就是得辛苦一下少夫人,在外面多等候一下了。”
时春淡淡一笑:“应该的,没什么,天气好了,多晒晒太阳也好。”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时春翻过一页书,听到院中宫人请安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到正殿大门打开,尔晴捧着一件衣服从殿内出来,时春认出,正是之前皇后身上的那一件。
她合上书,低头看,前些日子傅恒给她淘来的一本杂记,她今日刚开始看,在皇后与纯妃闭门的这段时间里,竟是看完了小半本。
她站起身来,自有小宫女接过她手中的书,把一旁的茶水收拾好。
时春进殿的时候,纯妃正好往出走,她福身行礼,纯妃微笑着受了。
“娘娘这就要走了吗?”
纯妃说:“时候也不早了,该做的事也做了,便不多留了。”
“娘娘慢走。”
纯妃对她颔首,微笑,态度亲和。
时春回了内殿。
纯妃搭着玉壶的手走出正殿,踏出门的时候,阳光刺目,她伸手挡了一下。
尔晴送她出宫。
纯妃看了她一眼,目光打量,嘴角抿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走至长春宫门口,尔晴福身:“恭送纯妃娘娘。”
却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许久,纯妃的声音才传来,却不是以往亲切的语调。
“本宫听说,傅恒订亲如此仓促,是因为你祖父在朝请婚逼迫,皇上才动了这个念头?”
尔晴的心急剧一跳,纯妃怎么会问这个?
她低头:“祖父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奴才自认出身不高,又非少夫人那般的美人,便在皇上问及时请罪拒绝。”
纯妃眯起眼,嗤笑出声。
她当初乍然听说那个消息,惊得神魂俱散,未及细究,然而这件事进展太快,未等她反应过来,圣旨已下,已然无力回天。
纯妃后来多方探问,这件事明显蹊跷,皇上从未过问过傅恒婚事,又怎会如此急切、甚至带着逼迫意味地下旨赐婚,她虽无心争宠,但进宫以来数年韬光养晦,手中暗线无数,更兼她心细如发、有着玲珑心肝,旁人看不透这事态发展,她却已经把整件事顺得明明白白。
这些年来,她为傅恒相看闺秀,立志要让他娶天下最好的女子,绝不能委屈了她的心上人一丝一毫。如今纳兰氏确实符合她所有的标准,然而纯妃依旧暴怒。
到头来,竟然是一个奴才,左右了傅恒的婚事!
喜塔腊尔晴是什么东西?她之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皇后身边这个宫女,竟从不曾想,凭她,也敢肖想傅恒?最后更是让皇帝强行为傅恒指婚。一个包衣奴才,打乱了她全部的谋划,就那样匆匆地让傅恒娶妻了!
纯妃没有让尔晴起身,她冷眼看着尔晴因长久半跪而趔趄的身形,走上前,低声道:
“本宫与皇后娘娘情同姐妹,傅恒在本宫眼中,与亲弟无异。他因为你不得不如此匆忙成婚,这对富察家、对皇后、对本宫,都是一个屈辱。”
“一个包衣奴才,出身卑贱,竟也敢肖想富察家的嫡子。本宫之前倒是看轻了你。”
纯妃压低了声音,轻飘飘地在尔晴身边说道。
走之前,她垂眼看了眼尔晴,正对上尔晴愤怒抬起来的通红的眼。
纯妃面色无动于衷,她眼中是彻骨的轻蔑与鄙夷,垂眼看着尔晴,冷酷又漫不经心,仿佛在看着一些不能入眼的脏东西。
她离开,留下了一句话:
“你也不想想,你配吗?”
尔晴咬紧了牙,指甲生生划破了手掌,鲜血从指缝间流出来,她仿佛没有了知觉。
“我不配?谁配?我得不到的人,你们以为,我会让他们好过吗?”
她喃喃道,眼中渐渐燃烧起疯狂的火焰。
-
“姐姐,太后的宴席,您带我去,不太合适吧?”
时春站在一旁,看皇后提着精神梳妆,说道。
“这有什么,不过是太后一时兴起想办宴会罢了,也不是什么大宴,你去了,太后说不准还更开心。”
富察皇后其实有些乏了,但因着太后有了兴致要宴请六宫嫔妃,她便强撑着精神装扮起来。
她侧目,见时春还是担心,伸手把手覆在时春手上:“放心吧,就当你陪我去了,我也不想一个人呆在那里。”
时春还能说什么,只能应下:“是。”
到了地方,已经坐了不少妃嫔,见皇后到了,纷纷起身问安。
“这是富察少夫人吧。”娴妃亲和地开口,问皇后。
皇后把时春安排在她身边,微笑着点头。
娴妃刚想开口夸几句,高贵妃姗姗来迟,把她的话打断。
“臣妾是来晚了?”
贵妃拉长了声音,出现在门口,她看了皇后一眼,目光一转,定在皇后身边微笑看来的时春身上,一惊。
“没想到少夫人也在,但皇后娘娘,今儿是太后宴请六宫嫔妃,是家宴,这富察少夫人在这里,有些不合规矩吧。”
高贵妃有些焦虑,纳兰时春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皇后正打算开口,上头响起声音:“哎,不过是兴起想要和你们吃顿饭罢了,哪有那么多讲究,这就是富察家的新媳妇吗?”
“臣妾给太后请安。”
六宫嫔妃齐齐站起,齐声道。
“都坐吧。”太后看上去慈眉善目,温声道,待妃嫔坐下,她看过来。
“奴才富察纳兰氏,给太后请安。”
时春在嫔妃们各异的目光中,从桌后出来,跪下行礼。
“好,果真是端庄知礼、貌美温柔,哀家倒也不算看走了眼。”
“奴才有幸得太后相看,皇上指婚,皇恩浩荡,奴才感激于心。”
“真不错。”太后笑起来:“今日是进宫来看皇后了吗?”
“皇上特许额娘可以常入宫来照看皇后娘娘,但近日额娘眼睛不适,于是奴才替额娘进宫侍奉皇后娘娘。”
“既然如此,你就坐在皇后身边吧。”太后说。
时春退下,坐了回去。
宫人鱼贯而入,开始摆宴。
皇后看清桌上的菜品后,难掩不适,时春本所有关注都在她身上,自然第一时间注意到,担忧地看过去。
皇后摇摇头,示意还好。
太后先举起筷子,嫔妃见状才敢动筷,然而未等宴席开始,夜空中传来一阵又一阵扑簌声。
殿内有人先听到这声音,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渐渐地,声音大起来,所有人都望向外面。
第一只蝙蝠出现的时候,不知道谁倒吸了口冷气,然后妃嫔们好似才反应过来般,惊叫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惊叫声、尖叫声在殿中此起彼伏,随着越来越多的蝙蝠涌入,场面渐渐开始失控,受到惊吓的嫔妃们满殿开始乱蹿,不知道是谁撞倒了宫灯,烛火熄灭,殿内陷入黑暗,所有人都更加惊慌。
“明玉!来人!有人吗!有人吗?时春呢?”
富察皇后感到一丝慌乱,她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挤来挤去,渐渐身不由己地被挤向高台,她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忍不住喊叫起来。
“娘娘!我在这里。”
沉静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皇后感到自己另一只手被人紧紧抓住。
她恍惚想起来,从刚刚混乱一开始,仿佛就有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攥着她的袖子,一直没有放开过。
“时春,是你吗?你在哪?”
她慌乱地在黑暗里摸索起来,顺着那只手,但身边的人太多了,她一直都找不到时春在哪里。
“娘娘,您等一下。”时春艰难地攥着富察皇后的手腕,她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两个人夹着,她和皇后之间隔着数人,她只能尽力向着那里挤去。
富察皇后也向着传来声音的地方奋力挤过去。
受到的阻力太大了,时春感受到自己绝无可能逆着这股力道前进了,便放松了身体,顺着身边人想把她推往的方向走过去。
终于,在退到了高台边的时候,她和富察皇后之间再也没有那么多人,时春松了口气,正想去皇后身边,就感到手下力道蓦地一松,她下意识攥紧了手指,就被富察皇后那边传来的强大力道带的身体一偏,重心不稳,膝盖落地的一瞬间痛楚袭来,她却无暇再去顾及,所有注意力都到了手上,她趁着倒在地上稳住重心,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两手合力抓着富察皇后的手腕。
天色黑沉,她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想到她们正在高台,离边缘不远,她便出了一身冷汗。
皇后那边的拉力变大,时春想到之前听到的那声短促尖叫,咬紧了牙,死死地拉住皇后。
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皇后出意外掉下去。
这个孩子若是出了什么事,最受打击的,只能是富察家族。
而她是富察家的媳妇,她与富察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混乱渐渐被按下,室内,众人在娴妃的冷静指挥下恢复了秩序,有太监宫女重新点起了烛火,太后也恢复理智,她率先开始用眼睛寻找身怀六甲的皇后。
“皇后呢?”
娴妃看了眼太后的神色,大声问道。
“娘娘!皇后娘娘去哪儿了?”明玉四处焦急地寻找着,一扭头,倒吸了口冷气:“娘娘!天哪!快!快去救皇后娘娘!”
拿着宫灯的太监宫女顺着她跑过去的方向照过去,一时间,满室的人都惊叫了起来。
“皇后娘娘!”
“少夫人!”
灯光照亮昏暗偏僻的高台,映出了惊险的一幕。
富察皇后半个身子摔出了高台,右脚的花盆底卡在廊柱与台壁的夹角,勉强能支撑住一点力,她的右手手肘竭力撑在台上,但身体绝大部分重心已经悬空,绝不可能再有爬上来的力气。
她左手吊在空中,被人紧紧攥着。高台边的那双手,纤细、白皙,像是由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此刻那双手死死地握在皇后的手腕上,骨节处泛起青白,手腕处在台沿处被磨破,鲜血正顺着台壁滴下,滴在皇后的手臂上。
富察四少夫人倒在地上,为了救皇后,她面色已经煞白,手臂快要脱力,手心被汗水打湿,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皇后的手正在一点一点从她手中滑下来。
这个关头,几个强壮的太监伸出手拽住了皇后的手臂,轻声道:“少夫人,您可以放开了,您和娘娘都安全了。”
她浑身都脱了力,无力地垂下了手,急喘半天,才沉沉地呼出口气。
时春看着宫女和太监们涌在前面救助皇后,她失神地看了两下,有人轻柔地把她扶起,太后关怀地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着感谢的话。
这些她都听不到了。
她感受到自己掩在袖中的两只手抖如筛糠,背上的冷汗打湿了她的衣裳。
直到听到皇后被救起,太医匆匆地赶来,诊断后得出皇后受惊昏迷,胎儿有早产迹象,但所幸并无太大危险的结论。
她咬住嘴唇,紧紧地,深吸一口气,才能冷静有礼地开口:“奴才、奴才想回富察家,让额娘知道娘娘的情况,免得府中惊慌。”
太后说了什么,娴妃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听清。
直到听到那声“好”,她才闭了眼,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她要回去,她要见傅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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