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他曾来过

    乾隆十年,二月,章佳氏寿辰正在此月。

    往年这个时候,一家子聚在一起吃顿饭,请来京城戏班子叫几出戏看就是了,然而今年正是章佳氏的四十八岁,整好是个本命年,又逢富察家几件喜事上门,便打算大办了。

    说是大办,不过是请了几位军机大臣的家眷,还有些平日关系不错的官宦人家。

    寿宴办得热热闹闹的,在暖阁里开了十几桌,酒庄里进上来的当季精品也上了桌,戏班子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几出戏唱的确实是不错。

    时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闭了闭眼,听到章佳氏的声音:“老四家的,乏了就回去歇着吧。”

    她忙睁了眼,章佳氏坐在主位处,眼睛看着戏台上的旦角,一副认真看着戏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不是背后长了眼,能看到站在她身后立着伺候的时春。

    时春忙微微弯了腰,低头小声道:“没事,额娘不必介怀。”

    “听我的,你先回去吧,这里有你大嫂呢,你的身子正沉,受不住的。”章佳氏说道,侧目略有些担心地瞥了眼时春的肚子。

    那里如今已经高高地隆起,四个多月的胎象,虽然比前三月来得稳,但总归胎儿还没有发育好,也是很不保险的。

    话都说到这里了,时春也就不再坚持了。她转身走出暖阁,暖意香风被凉意驱散,她脑中清醒了些。

    章佳氏有意锻炼她,今天只让她和大少夫人负责接待来的夫人们,大少夫人做了这事许多年,自是轻车熟路,时春跟在她身后学,倒也上手颇快,只她到底是身怀六甲,精神头不足,在里面呆久了,那戏班子敲锣打鼓的声音直往脑袋里蹿,难受得很。

    她抬脚正想回,忽而被人唤住:“四弟妹。”

    扭头一看,二少夫人、尔晴还有抱着思嘉的苏姨娘正走过来。

    方才正是二少夫人开口。

    “弟妹回去吗?”尔晴开口问道。

    时春点点头,问:“两位嫂嫂呢?还有苏姨娘?”

    二少夫人道:“也是回去。”

    尔晴说:“我也一样。”

    苏姨娘站在旁边,说道:“夫人今日允了我娘家亲戚来看我,我也正打算回院子去。”

    时春客套道:“从苏州来的?那可路程不短,想来是听到了思嘉的消息,特地来看望姨娘的。”

    苏姨娘感激地笑一笑。

    二少夫人道:“既如此,那便是在折花门分开了?从这里到折花门还有些距离,一起吧。”

    一行人便结伴走着,二少夫人娘家姓乌拉那拉,很是有几分傲气,平时也是不大看得上祖上包衣出身的尔晴的,然而今日时春看着精神不太好,她也不好再找时春说话,尔晴又主动地挑起话题,二少夫人被她恭维得舒服,也有很大改观。这两人一个热络,一个被动,倒一直聊个不停,走到了前面去。

    时春身子沉,被丫头扶着,也走不了太快,便落后那两位嫂嫂了些,与沉默安静走在后面的苏姨娘渐渐并肩。

    她本实在是乏了,但前面相谈甚欢,倒显得她们气氛尴尬了,于是她打起精神,扭头看了看苏姨娘一直抱在怀里的思嘉。

    “姨娘一直抱着她,不累吗?让丫头抱着回去便是了。”

    苏姨娘嗫嚅了一下:“我手劲大,反正也不是太累,就多抱抱她。”

    时春倒是理解她在想什么,大少夫人是思嘉的嫡母,她一个姨娘是无法对女儿的归属说什么的,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试图给自己些安全感,对于无依无靠的苏姨娘来说,女儿确实是她在府里唯一的倚仗和寄托了。

    前面的二少夫人和尔晴已经走出长廊,拐了个弯,时春见襁褓里的思嘉砸吧了下小嘴儿,睁开了眼,笑着问:“这就要六个月了吧。”

    苏姨娘说:“是,夫人说等她周岁的时候给她办个大的抓阄礼。”

    苏姨娘笑容带上几分喜悦。

    时春见思嘉的眼珠滴溜溜地四处乱转,不由收回搭在丫头手臂上的手,去逗弄思嘉:“哟,我们的小格格醒了。”

    她注意到前方有几节台阶,也没在意,收回手,笑意还在脸上,便打算慢慢走下去。

    忽而几声狗吠响起,几道尖叫声响在不远处,斜刺里一道黑影忽地从花园里闪出来,身后五十米左右跟着一个跑得气喘不成声的七八岁男孩。

    见回廊后几个小步走出来的女人,男孩一怔,反应过来后嘶吼了一声:“快!快让开!让开——”

    几个女人已经惊慌失措了。

    那明显是一只半大的獒犬,通身毛色纯黑,不含一点杂色,狗吻张开,露出半口尖利的白牙,伴着那迅疾奔来的身形,还有那“呼哧”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苏姨娘见那獒犬向这里奔来,下意识地就护住了怀里的襁褓,突然爆发的母性保护力量让她往身后走廊急退几步,在极致的惊吓中,她不自觉伸手抓过旁边的东西一挡,手上用力一推,同时死死闭上眼。

    时春猝不及防被她拉住衣袖,她也在同时伸手想要护着自己的肚子,但高高隆起的腹部又哪里是那只空闲的手能挡住的?她被身后的推力向前一送,已经能感受到獒犬奔跑间带起的风,她咬牙,用了全身气力往台阶下侧了一步,那黑色擦着她的旗装下摆冲过去,她一时间失了平衡,一脚下意识踩在下一节台阶上想要稳住身体,然而感受到脚下那触感时,她心中一惊,然而一切都晚了。

    鹅黄的身影在一瞬间滑飞了出去,那身影滚下三节台阶,受着惯性向前,直到不小心撞到了石子路边的石墩才停下。

    站在下面的二少夫人和尔晴、站在上面的苏姨娘都眼睁睁地看着,直到那身影一动不动了,三个主子才徒然反应过来,二少夫人变了脸色,冲四周喝道:“还死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叫大夫,几个人去找夫人,都给我动作快些,晚了片刻我扒了你们的皮!”

    她眉眼间有煞气在流淌,神色凶狠,安排完了以后她踩着厚重的花盆底飞奔过去,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着抖。

    上苍保佑,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尔晴也反应过来,厉眸一挑,却是看向了站在长廊里的苏姨娘:“来人,把苏姨娘拿住!”

    苏氏早就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她抱着孩子的手臂发着抖,听了这话,像是一道雷劈到了头上,她浑身一抽搐,刚张张嘴想说话,看到下面跑过来的那个男孩,血色一瞬间从她脸上褪尽。

    “仪恒?怎会……怎会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不管已经把她拿在手里的两个嬷嬷,含泪问道。

    “姑母,”那男孩见了她,也是面色惨白:“黑风从您院中跑了出来,侄儿怕它出来伤人,所以出来追它。”

    苏姨娘眼前一黑,几声狗的呜咽惨叫声传来,她木然地转头看,几个终于赶过来的家丁抓住了那只半大的獒犬,正掐住了脖子把它的四肢和嘴吻上了夹子和套。

    尔晴的声音传来:“把苏姨娘押去正房,她敢用四少夫人挡危险,简直胆大包天,还有那只狗,就地打死,绝不放过!”

    二少夫人抖着手翻过时春,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已经陷入了昏迷中,面上除了苍白些倒是没有什么伤口,只是……只是……

    二少夫人的眼眶立刻就红了。

    只是怎么会,那处石墩撞着的,怎么就正好是肚子呢?

    “把那只狗的命给我留下。”

    二少夫人森冷的声音让众人的动作一顿。

    她蹲在地上,手里攥着帕子抵在时春的身上,淡粉色的帕子上,一团又一团暗红把布料泅湿。

    “把那只狗留着,等四弟回来处置。”

    尔晴一惊,奔上前:“二嫂,怎么……”

    她的声音断在嗓子里。

    “好多血……”半晌,她喃喃道:“四弟妹的孩子……”

    二少夫人抬头与她对视一眼,面色悲戚。

    她不说话,尔晴却已全然明白了。

    “……保不住了……”尔晴说。

    -

    “少爷,少爷,您慢些少爷。”

    马蹄高扬,近乎立起,马背上人在这瞬间已落了地,黑马痛苦长鸣一声,开始原地绕着圈跑起来,门口的守卫连忙上去安抚。

    “四弟!你要冷静点!”

    门厅里几个媳妇看他回来,立刻围上来。

    傅恒却没有要找苏姨娘,甚至连问都不曾问过一声,他大步从几个嫂嫂的包围里挤了过去,一言不发就离开了这里。

    尔晴看着他离开,安静一下,说道:“傅恒应当不是去找那苏氏报仇,他只是回东院罢了。”

    傅恒当真是一路上绝不斜视一眼,如风一般闯了回去。

    只是一路上他经过的地方,所有见到他的下人都噤若寒蝉地避到一旁。

    雷霆之怒,可燎原千里,万钧之火,十方俱畏。

    “……撞击过重,伤了心脉,这胎绝不可救了。”

    他踏进房门,正听到了这一句。

    傅恒立在了门口。

    章佳氏看到了,大夫似有所感,也扭过头来,对上傅恒的眼,片刻后垂下了目光,心内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傅恒的面容沐浴在金光里,每一道日光亲吻着他得天独厚的脸部线条,他瘦削的轮廓印在天光里,线条单薄,映成淡灰色的萧瑟线条。

    章佳氏看得难过极了。

    此生除了端慧太子薨逝那天,她还未曾再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轻声叹一口气,走出去,路过傅恒的时候,她停下脚步。

    “待她醒来,别再提了,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不是旁人,是你。”

    傅恒没有说话。

    章佳氏心内又叹了一口气,带着大夫和屋中的奴才们都离开了。

    门扉关上,这屋里,终于没有了旁的人。

    傅恒迈步上前,却在离床铺还剩五步的距离停住了,他闭了闭眼,坐在了房中的椅子上,不说话,不看她,只是自己一人一动不动地坐着。

    天光暗下,帐中人呼吸一乱,帐外,如木雕般坐了一下午的人呼吸也随之一乱。

    她醒了。

    他数着她的呼吸,数了一下午。

    片刻后,东院外面守着的下人都听到了主卧传来的一声叫声。

    那叫声如此凄厉、如此悲凉,让人听得想落泪。

    那是一个女人痛到极点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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