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宫里,可不太平啊。”
愉郡王府。
身着戏服的女人从戏台上下来,随手把手里的假枪给了立在一旁候着的侍女,说道。
时春坐在下面,打量了她一身的装扮,举起茶盏,遮住了弯起的唇。
“今儿这是杨家将?”
“穆桂英挂帅,如何?”
纳兰庄云做出架势来,挑眉笑看她。
时春放下手中茶盏:“自然不错。就是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唱戏?”
庄云坐在她旁边,漫不经心整了整袖子。
“王爷成日不着家,回来了也不怎么来我院子,成日一个人呆着,除了费尽心思找些消遣,还能怎样?”
时春沉默一下,再开口:“我听说齐佳侧福晋怀孕了?”
庄云看她一眼:“这事儿竟然已经传开了?”
时春:“倒没有,今天来的时候听到的。”
纳兰庄云讽刺地勾了下唇角,半晌道:“昨天刚刚诊出来的,王爷昨天回府,本来是新纳了个扬州瘦马,齐佳氏大概就慌了,整了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大戏,结果一个没喘过气来就晕了,我还说她现在连装晕都会了,不成想太医说是喜脉。”
缓了缓,她低声道:“连男女都不知道,倒是敢在府里作威作福了,可真是……”
她冷笑一声。
时春只勾了勾唇角,垂眼:“你也该为你自己做做打算了,倘若这是个小阿哥呢?”
庄云只是笑了笑。
时春看着她嘴角怪异的笑容,皱了下眉,忽然心里一跳,她压低声音:“你不会是……”
庄云面色不变,只依旧笑着:“二姐觉得,倘若我放任不管,这郡王府,还能是今天这样尊卑有序的局面吗?”
时春只是看着她,面色几变。
见状,庄云叹了口气,放在桌上的手往前探,握住了时春的手。
她低头反复看着,叹息:“二姐,时至今日,你这手依旧如此美丽,纤尘不染,完美无瑕。”
她抬起自己的手,素手纤长,嫣红蔻甲美艳,缠金的护甲又尖又长,包裹着女人保养极佳的手指,羊脂玉一般的肤质,不知费了多少价值连城的香膏玉液。
只这一双养尊处优、高贵尊荣的手,不知道曾经沾过多少的鲜血。
“或许你是对的,这皇家真的不是个嫁人的好去处,”庄云说,面上染上两抹酡红:“如今妹妹与你交心,当年未出嫁前,我们府里没有姐妹不嫉妒你的。你生来聪慧无双,又美貌倾城,阿玛对你寄予厚望,额娘更以你为荣,对于整个纳兰家族,你高贵无二。当年你不想选秀,整个家其实都察觉到了,只有阿玛额娘不知道、淳雪不知道,所以我和夏芍就想看看,到底是你如阿玛所愿进宫一朝飞天,还是淳雪最终赢了你,后来,你被撂了牌子的消息传回来,我们又惊又担心又惊喜,二姐啊二姐,你完美的人生终于出了岔子,我们真的好高兴啊。”
庄云说着说着,竟笑起来。
时春看着她的表情,辨了辨她的神色:“你喝酒了?”
庄云挥了挥手:“没事,王爷不在,府里没人敢管我的闲事。”
她接着道:“但是你一回来,见到你被皇宫里的小太监们抬着回来,夏芍就立刻明白了,是你使了手段从宫里出来。彼时我是弘庆的嫡福晋,大清多罗愉郡王之妻,爱新觉罗氏的宗妇,我曾以为毕生我就将被你压一头去,没想到你自己弃了前程,我曾高兴地以为这一生我总算胜过了你,但我发现我没有。”
庄云苦笑了一下:“爱新觉罗出情种,但那个人不会是弘庆,嫁来不到四年,我看着他妻妾成群。侧福晋就在我之后进门,不记名的侍妾通房挤满了后院,这几年来,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到底处理过多少他收用了的女人,害死了多少个孩子。我可以没有爱情,只要他能给我足够的尊荣,但他如今在朝堂怎样,也没有人会不知道。而你,你嫁给了富察傅恒。爱新觉罗之下,如今富察权势万人之上,富察傅恒年少即登青云,鲜衣怒马、风姿无二,满蒙八旗侧目、京中无数芳心暗许,果真与你——我纳兰家宝树,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你与他之婚姻,当真是,世间再也寻不到的完满。”
庄云叹出一口气:
“纳兰时春就是纳兰时春,她的一生就是完美,旁人羡慕不来。”
时春沉默许久。
半晌,她轻吐出一口气:“完美?原来旁人都是这么想的,而我,空负着莫名其妙来的赞许和美名,甚至没能保住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你说,这是完美?”
“孩子算什么?”庄云说,微微红了眼眶:“二姐,我也有过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死在乾隆六年的八月,我还没有真正地意识到他,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我,那时候的我,手中还没有染上过任何人的血,我每天盼着弘庆的到来,我把一颗真心给他,换来第二年他亲手把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推掉,他如此宠妾灭妻,我又怎么敢再奢求些别的?”
“你可知,今日当我在门厅迎你,你从马车上下来,我本欲出门来接你,但随后我竟见到傅恒也下了马车,一路护着你进了门房,我便再也迈不出脚。你拥有我从不敢奢望过的来自丈夫的爱,他如今将要升迁,可他在如此关头,日以继夜地陪着你,二姐,这还不够吗?”
是啊,这还不够吗?
时春怔怔地拂过桌上的纹路,沉思不语。
“如今人人都开窍了,都会为自己打算了,你也该为你自己想想了。我听说富察家大少夫人把那个姨娘生的女孩儿抱来养了?她可是京中有名的为求子疯狂的人,如今竟然也学会认命了,不错,指望对她寡幸的丈夫,自然还是儿女更为牢靠。山东大水,大批难民涌进京城,弘庆只会在皇上面前像个苍蝇一样乱转,跟和亲王两个人给皇上添堵,却偏偏有人能借着这天灾上位,娴妃先是开源节流,现在又要搞什么粥棚,救济灾民。二姐,说到这个,我倒是要提醒你一句,”庄云正色道:“如今宗室福晋们对娴妃掌宫务以来的一系列做法都很是满意,虽然暂时还没有人会把闲话说到皇后身上的,但是已经有几位福晋的口风变了,言辞中隐隐透出娴妃比之皇后更具威仪的意思出来,几位老福晋也没有说什么。若是二姐站在皇后那边,别忘了提醒一下皇后娘娘,六阿哥年岁渐长,已是长住了,现下最重要的,是该收回管辖六宫的权力了。”
“权力的欲望见风就长,没有人能轻易抵抗,”时春说:“你说的对,转眼间,娴妃摄六宫已有两年了,两年时间足够漫长,对于她那样的聪明人来说,能做的事有许多。”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罢了。去岁纯妃忽得圣宠,一时之间宠冠六宫,为皇上生下了四公主。前些日子宫里传来消息,纯妃再次有孕,你说,这女人的造化,当真无常。”
时春笑笑:“你说的对,我不该再溺于悲伤中,是时候该走出来了。而我与傅恒,我也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庄云微笑起来:“正该这样才是,额娘听说你没保住这一胎,很是担心你,特地让我开解开解你,如今看来,我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她又道:“二姐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去换身衣裳。”
时春点头,留在原地等她,微微走神,再回神,庄云已经换下戏服、洗去脸上妆容出来了。
她穿戴庄严华贵,流珠点翠翅钗在头顶闪烁光华,气度雍容,妆面浓丽,让人望而不敢直视。
姐妹二人说了会儿话,就听到下人传达,愉郡王回府了。
时春看了看天色,笑着告辞了。
庄云也没有留她,派人送她出府。
看着时春离开,站在一旁的嬷嬷上前:“福晋,奴才正想提醒您呢,幸好您没有留富察四少夫人。”
庄云看着时春的背影,闻言一笑:“我又不傻,我二姐那样的姿色,让王爷见了,还能了得?就凭富察傅恒的本事,十个他也比不上,连和亲王当年在宫里调戏我二姐,面对傅恒都落不下好,王爷?呵。他爱惹事生非不要紧,别连累我就好。”
庄云的陪嫁丫头道:“福晋,当年二小姐处处压您一头,如今您已经是郡王福晋了,面对她又何需如此谨慎讨好?”
纳兰庄云抚了抚头上的流朱,轻笑起来:“难道如今她就没有压我一头吗?傅恒眼见得将要入军机处,二十三岁的军机大臣,谁敢想?爱新觉罗的亲王贝勒,哪个有此荣宠?莫说我如今是郡王福晋,真要比起来,她是天子重臣之妻,皇后弟媳,将来满洲一等一的诰命夫人。而我,在这王府里,前有狼后有虎,又没有兄弟能入朝帮衬,想坐稳嫡福晋的位置,还得要些筹码。谁敢休傅恒的妻妹?”
那边,时春上了马车。
马车慢慢行驶起来,她闭眼静坐,车厢寂静,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她一声嗤笑。
“如意,你今日听到了吗?我的这些妹妹们,现在个个都厉害得不得了了。”
如意坐在一旁,应道:“奴才听见了,郡王福晋想撺掇您,但是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府中的事,您是该上些心了。”
时春勾勾唇角:“今年开春以来,皇后娘娘时时叫我进宫,句句都小心翼翼,淳雪更常陪我聊天说话,额娘如今也不在我面前提及子嗣,我已经走出来了,不必担心。我听说上月她生了?”
这个“她”,指的是尔晴。
如意说是。
时春睁开眼:“据说名字是褔灵安?额娘属意给二嫂养?今日回去,便去看看二嫂,顺便告诉她,快些抱回来吧,不必顾及我。”
见如意一脸不忿,她道:“不论如何,这个孩子都是富察家的长孙,绝没有不抱回来的道理。如今府里不提此事,是为了宽慰我,给足了四房的面子。但他注定会被养在二房,既如此,倒不如主动提起,免得将来让人强行抱回来,反而尴尬。”
“奴才知道,可奴才就是觉得不舒服。按道理喜塔腊害了主子的孩子,留着她好好儿被养在庄子上已经是主子通情达理了,可您看三爷,如今对您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倒好似您害了那喜塔腊氏一样,看着让人火气大。”
“傅谦?你何必在意他?”时春眉眼间神色淡淡:“他和我,本就是没什么关系的,先前和善不过是因着傅恒的面上,如今他不愿意伪装,我却也懒得再理会,整个富察氏,能翻过天的不过那几个,可惜了,他却不在其中。随他吧。”
她看了看自己被纳兰庄云碰过的手:“愉郡王府多年无子,只有一个小格格,还是养在庄云膝下的。皇上上个月刚斥骂了弘庆办事不力,又有宗室老王爷指责他多年无子、宠妾灭妻,愉郡王渐失君心,但他福晋在宗室里却获得了许多同情,现下她这是来找我诉苦,顺便用孩子的事刺激我,想要我顺势在富察家夺权给她撑腰。心思倒是不错,可惜了,我没那个心情。”
如意愕然:“少夫人。”
少夫人从王府里出来后,明显就被愉郡王福晋的话触动了,眼见得精神头都不一样了,不成想竟是无动于衷吗?
“争权夺利?富察氏总共就三个嫡子,这样简单的人家,若是还需要我去争个头破血流,那才是个笑话。她在王府里呆了太久,尔虞我诈早就入了她的骨子,成日与皇室的女人们勾心斗角,自然便认为什么都得去争。“
时春眼波流转,看着如意茫然的脸,微微笑起来。
“你随我嫁进富察家,也有三年了,难道还没有看明白吗?这富察家,从一开始,就属于傅恒,这是早就注定的事,又何需我来争?”
如意瞪大眼,看着她嘴角的笑,一时之间陷入了极度的震惊。
姑爷再优秀,那也是幼子,前面有两个嫡出的兄长,都是早已入了朝堂已居高位的人物,让谁来看,都没有立幼的道理。
时春却不再说了,她收回目光,再开口,眼中神色已经变幻,温柔了起来。
“至于我与傅恒之间,我也是时候该好好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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