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山西巡抚

    乾隆十年,户部右侍郎富察傅恒擢升为山西巡抚。

    “不出一年,必入军机。”

    张廷玉下朝后冷笑着道。

    “皇上到底还是太过抬爱富察小儿,简直荒谬。”

    鄂容安亦冷笑。乾隆七年,仲永檀留中密折一案,鄂党折损严重,身为鄂尔泰长子,他被夺职处置,事后才知道此事皇帝曾与傅恒商议。彼时傅恒不过是一个三品侍卫。

    此事过后,傅恒已然成为鄂党眼中之刺。

    朝中意见如何,傅恒是向来不去管的。皇上有意把他竖成一块靶子,那就自然招恨得很,在意朝中老臣们的眼光,只怕那眼光早就把他捅了千万刀了。反正他是天子纯臣,阿玛又已经退出朝堂,傅恒一条人马闯荡朝堂,端的是年少无畏,只认皇命。

    小叔子与母族针锋相对,曾经着实让大少夫人为难了一把。权势一度滔天的鄂尔泰父子自然不是大少夫人的父兄,却也是同出一族。如今她虽说嫁入富察家十数年,但女人到底要家族撑腰。西林觉罗氏仰仗鄂尔泰一脉重获荣光,于大少夫人而言,却是婆家与娘家的矛盾,委实让人心惊胆战。

    然而现下,随着思嘉被养在膝下,大少夫人再也没了心思操心这些。她一颗心都系在这个女儿的身上,十几年的不甘与幽怨,忽然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朝堂上风波暂且不论,富察府里倒是难得为了傅恒热闹起来。

    “儿子是去山西办事的,不是去山西定居的。”

    傅恒站在章佳氏房门口,看着她命人收拾出来的几大个箱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额娘既然收拾好了,就带着吧。”

    身后有人把手扶在他双臂上,低声笑道。

    傅恒一惊,扭回头,见到时春笑盈盈地探出脸来。

    章佳氏听见时春的声音,高兴道:“时春来了,还是你这孩子贴心,不像傅恒,一直挑三拣四。来,时春,你帮额娘看看,可还有东西需要收拾吗?”

    时春应了一声,便笑着绕过傅恒,跨进屋子,加入章佳氏倒腾东西的行动里,婆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商量起来。

    傅恒却还愣着,从时春绕过他进去的时候,视线就呆怔地一路追着她,看着她言笑晏晏,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盯着她的笑容看了片刻。

    半晌,他回过神来,竟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扭头干咳了一声。

    扭头就发现房间里的两个女人都含着笑看着他。

    傅恒微微感到些窘迫,他避开时春的目光,看向章佳氏。

    “额娘,您差不多些就行了,这么多东西运也很麻烦,山西境内多土匪,本来就有风险了,带这么多箱子,不是存心招贼吗?”

    章佳氏嘀咕:“我倒不信有几个土匪胆子大到敢劫巡抚的马车。”

    话虽如此说,她到底也不再搜罗东西了。

    “时春呢,你准备好了没有?”章佳氏扭头问。

    时春笑着看了傅恒一眼,见他还是回避着自己的目光,扭回头道:“回额娘的话,已经差不多收拾好了,零零碎碎整理了一箱子,都是些必备的。至于旁的,到了山西再备置也行。眼下只要有钱,哪里买不到东西?山西的银票又汇通全国,那里流通银两再方便不过了,您不必担心。”

    傅恒点点头。

    章佳氏看这对小夫妻此刻的样子,不由笑了笑,开口打发他们:“好了,明日便要启程,舟车劳顿,你们俩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傅恒和时春应了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

    章佳氏看看他们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对一旁的嬷嬷道:“你看这两个孩子。”

    赖嬷嬷点头:“是啊,真好啊。”

    章佳氏道:“夫妻之间,哪有那么多隔阂。时春这孩子,看样子总算是看开了,前些日子那样子,真让人担心。春和也是,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痛苦的样子,让我这做额娘的,看得难受极了。”

    赖嬷嬷说:“这是坏事,可也是好事。小少爷认清了自己的感情,少夫人也眼见得要开窍。有的时候,互相理解、互相包容,往往比相敬如宾走得更远。”

    章佳氏:“如今采苑和明英膝下都有了孩子,四房又重归于好,家宅和睦安宁,娘娘和六阿哥也一切顺利,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边。

    傅恒和时春一路无话。

    说来也怪,孩子刚刚流掉的那段时间,是傅恒衣不解带陪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温柔安慰的话从没少说过。后来时春有了反应,显出麻木的冷漠来,傅恒也依旧包容,依旧关怀。

    反而今日她露出了笑脸,他倒是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安静地走回了东院,两个人沉默地回了房,傅恒见地上放着两只箱子,都开着口,一只里面放了大半,一只还是空的。

    “这是?”他疑惑问道。

    先前在正院听她说已经收拾完了,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

    时春从后面走上来,在走过傅恒的时候非常自然地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带着他往前走:“我先给你收了些衣服和书,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再帮你收拾。”

    傅恒盯了下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转头对几个下人道:“你们先下去。”

    待人走光后,他道:“这不急,我们先谈谈。”

    时春心里叹口气,面上道:“好。”

    “你想问什么呢?”她说。

    傅恒看着她,忍不住还是放软了目光和语气。

    “今天怎么了?心情变好了吗?”

    他温柔地低头看着她,眼含着笑意,问道。

    时春忍不住弯了弯唇,眼睛里透出欢喜的光回视着他:“嗯。”

    “为什么?”他的笑意扩大,一时间点亮了琥珀色的双瞳,往她那边靠近了些。

    “我忽然觉得,看到你就很开心。”她淡淡地笑着,认真地看着他。

    傅恒沉默了一下,忽然就控制不住地笑起来,他弯腰低下头,额头抵住她的,鼻梁触到她的,彼此之间气息交融。

    “我很高兴。”顿了顿,他又说:“我真的很高兴。”

    时春主动拿鼻尖蹭了蹭他的,放软了声音:“谢谢。”

    不止是这段时间的,还是一直以来的,她感激他对她的包容、为她所做的一切。

    傅恒一时百感交集,心中酸涩涌来。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抬起头,没有让她看到他微微湿润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轻轻在她头顶吻了一下,然后抱着她,就感觉心都宁静了下来。

    -

    北京城到山西,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富察家几匹快马都是好马,但带出来的兵士骑的马自然没办法比,一路日夜兼程,也用了六天才到。

    不知道是不是提前收到了消息,一路虽然环境恶劣,但是竟然没有遇到一个土匪团伙来劫车。

    离山西的驿馆不到二里的时候,几个知府骑着马来迎接。傅恒表面不动声色,礼数周全地问了好,被迎进太原城的总府衙门里安置下来,对几个人的试探四两拨千斤地掠过去了,身边更有带来的布政使和按察使帮忙应付,他也有闲暗地打量这座府邸。

    几个人说着说着,不知道谁提起了山西地带的匪帮,傅恒暗地里竖起了耳朵认真听着,大同府通判倒是补充:“近日里阿里衮大人镇压匪帮,土匪们已经不太敢出来了,少有商队遇到了。”

    傅恒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见几人茫然又惊惧地看来,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声:“你刚才说的是谁?”

    几个地方官对视一眼,太原知府上前道:“前几日京中调来密令,皇上特派阿里衮大人来剿灭山西几个匪帮集团,并且可以随意调用八旗驻军,驻防将军也得听他特令。怎么大人不知道此事吗?”

    傅恒,傅恒脸都青了。

    事到如今,他再反应不过来他被皇帝姐夫捉弄了那就真的蠢笨如猪了。

    他这次来山西,表面上是因为山西巡抚之职来督辖,实际上是奉了皇帝密令调查山西几个大匪帮背后的人的。山西商队众多,土匪自然也多,然而多零散,不成气候。几年前几个小土匪帮派合并,推出来个土大王,一时之间势力壮大,频频抢劫出关路上的汇通商行。这帮人如此有恃无恐,但山西本地官府却一直没能捣毁他们老巢,这么多年连个大点的头目都没能抓住,这群“土皇帝”的势力有多大,又有多么有恃无恐,可见一斑。

    但他万万没想到,除了他这个“暗线”,皇帝竟然还安排了一个“明线”在这里。奉命剿匪,哈,真是爽快的活,一来就把八旗驻军的指挥权抢去,还真是让他“暗访调查”啊。

    傅恒强挤出个笑来:“如此,阿里衮现在何处?”

    大同知府道:“阿里衮大人一早就去了驻军军营视察早训,大人可有意向前去?”

    说实在的,傅恒还真有些意动。对他来说,军营绝对是梦寐以求的所在,但他现下刚落脚在太原府,还没有摸清几个地方官的底细,贸然就跑去军营,扔下一众随官,是绝对欠考虑的。更何况他这次还带了家属来,更不能马虎。

    想到此,他笑道:“先不必了。今日先安顿下来,下午我想在太原城里逛逛,都说这是李唐的龙兴之地,中原古城,我倒是很好奇。至于晚上,我请客,在府里摆几桌席面,我初来此地,还需要几位大人多加指点。对了,不知道阿里衮落脚何处?”

    几个知府对视一眼,纷纷道不敢当,太原知府道:“阿里衮大人也是住在这里的,他今日很早就出门了,大概不久就该回来了。”

    他们倒是不意外新上任的山西巡抚和皇上派来的特使看上去熟悉的样子,两人同是户部出身,又都出自满洲大姓,都年轻有为,这样的人物不互相认识才说不过去。

    傅恒回了太原知府特地给他安排好的院子,进去以后从京里带来的人正进进出出打扫和收拾行李,他走进主屋,箱子大开,时春正和如意雀宁一起把衣物鞋帽往柜子里放。

    他掩好门,走上前,时春见他回来,迎上去,低声问:“怎么样?”

    傅恒自嘲:“能怎样?太原和大同知府沆瀣一气,其他几个各自抱团,都是地头蛇,家里开着几个银庄的土皇帝,除了被人当傻子哄着玩,还指望听到什么?”

    时春掩唇笑起来:“这倒是难得,在京城,人人都把你看成聪明人,不敢糊弄。出了北京,你倒是成了无知小儿。从前旁人都说你是长得就聪慧,依我看,在这山西,你这长相倒算不得聪明了。”

    傅恒玩味一笑,眼中闪过几分狡黠:“不过也好,他们把我当傻子,倒是怕极了那阿里衮,以后有事就让他们先去寻他,我这里倒躲个清静。”

    “这话可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时春转身回去继续收拾衣服,顺嘴道。

    傅恒只是笑了下,没有细说。

    “倒是你刚刚提到了阿里衮?可是那位钮祜禄阿里衮?”

    傅恒看向她,颇为意外。

    “你竟然听说过他?”

    时春:“我未出嫁前,可是能随意进出我阿玛书房的。”

    “只是如今他不是在户部任职吗?说来还是你的同僚,怎会出现在山西?此前京中也未曾有过类似的人事调命啊。”她问。

    傅恒说:“此事你心知便好,还有院中的下人,记得管束好他们,别让他们出去多嘴或者在给京里写信的时候提及。阿里衮来此是奉了皇上特令,是秘密行事,暗地剿匪,如今京里大多人应该是不知道的。至于那几个知府有没有向京里通风报信,那就是我要查明的事了。”

    时春微怔,忽然反应过来,她低声道:“原来此番……”全然是为了把山西境内匪帮一网打尽而做的障眼法。

    是了,离京前京中就有风声说傅恒将要入军机处,这消息空穴来风,却传的到处都是。直到山西巡抚的任令下来,这愈演愈烈的传播趋势才减缓下来,部分人认定这是荒谬之言,毕竟不说傅恒现下的年纪,就是光把他调到山西这一举措来看,就不像是要短期内把他再升回去的样子。

    但倘若在山西巡抚的任上功绩突出呢?比如镇匪?再比如,挖出匪帮的后台,彻底清理了山西境内的土匪窝呢?

    到了那个时候,他不升都说不过去。

    为了确保万一又秘密送了一位能臣强将过来,想来,不出多久,那位钮祜禄氏的贵公子也快要动一动官职了。

    傅恒和阿里衮,双刃一齐出,皇帝剿匪决心之大,绝非开玩笑。

    不过时春倒是有些好奇,这同样赫赫有名的钮祜禄阿里衮,到底是何许人也。

    结果当夜,她就见到了他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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