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傅恒在白天言及夜里要请客摆宴,但几位地方官都是人精,哪里能真让这京中来的顶头上司先请他们吃酒,当夜便叫了太原城里最好馆子的厨师上门,摆了几桌大菜,为新上任的山西巡抚“接风洗尘”。
傅恒听他们说起的时候,面上露出愕然的神情:“这如何能够?唉,也怪我,第一次出京做差事,没什么经验,竟然让几位老大人先破费了。我还当这不是什么大事,正嘱咐了内人派人去订饭,早知道我白天便该安排妥当才是。”
知府通判们哪里敢应,纷纷接话,连连说大人这是让人难做,自古哪有上司初来乍到请客的道理。
太原作为山西总府,太原知府自是在这群地方官分量最重,他上前道:“大人,听说咱们山西的巡抚大人终于到了,几位知县也都赶到了,今晚山西境内所有说得上话的官员基本都来拜见您了。如今只剩了八旗驻军的驻防将军还没到,约莫着等等就来。”
傅恒吃了一惊:“今晚不过只是随便吃一顿便好,搞得如此大张旗鼓做什么?说出去未免让人诟病。”
太原知府只宽慰道:“不妨事的,没人敢多话,大人就放心吧。”
傅恒笑起来,状似松了口气:“那好吧,既然如此,还要多谢几位大人为我筹谋了。”
他向后看了一眼,身后房门打开,时春正在侍女簇拥下走出来。她一袭妃色旗装,装扮得体,玉钗珠饰简约又考究,正处十月,她外罩了一件防风斗篷,穿戴上都是京中世家的正常水准,但放在这里,就显得异常贵气起来,偏偏她又一丝不苟地梳着妆,容颜极盛,一时之间让几位夫人都黯然失色、自惭形秽。
她走上前,言笑晏晏,目光扫过傅恒,借着这对视的瞬间,两人交换了一个视线。
“这就是少夫人了吧,果真是仪容生光,让蔽府蓬荜生辉。”
时春看着迎上来满脸热情的太原知府,只是嘴角动了动,表情带着几分冷淡,像是懒于应付的样子:“还得感谢大人借出府邸,我们夫妻二人第一次出京,在山西也没什么房产,不过今儿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大人别嫌弃我们叨饶就好。”
大同知府插嘴:“其实之前的巡抚住的巡抚府就不错,收拾一下就能住进去。”
时春抬眼看了他一眼,撇了下嘴:“听说那都不知道是多老的一个宅子,只有三进,我们从京里带来的人马都安置不下,还是算了吧。”
几位地方官悻悻,不再说话,互相对视一眼。
果然还是从京里来的高贵少爷夫人,娇生惯养得很。
傅恒看见他们暗地里的动作,目光闪了闪,热情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不是说酒席办好了吗?咱们就去看看吧。”
其他人自然围着他说好。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去了府里的水阁,傅恒环视一圈,意味深长道:“大人会享受啊。”
太远知府得意道:“哪里、哪里,卑职这陋室,哪里能比得上富察公府的富丽堂皇,不过是消遣的小去处。”
傅恒露出抹笑,也不反驳,他向时春那边看过一眼,她正一脸高傲地坐在几位夫人中间,收到傅恒的视线,她对视过来,眼中划过狡黠的笑意。
眼见得场面逐渐开始往纸醉金迷的画风发展,就见跑来一个小厮,走到太原知府身边,用几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大人,特使大人回来了。”
几个知府都是一静,更别说下面的知县们,惶然间几人面面相觑,都收敛了脸上的谄媚笑容,丝竹声也停了下来。
唯有傅恒,坐在主位,笑意不变,一双眼打量过桌上众人,坐在原地,笑意加深。
仿佛只是话音刚落,愈发静的水阁里,就响起一阵富有韵律的脚步声,脚步声微急,却似有缓,来人步态出众,行事有世家风范,恪守礼数,却又有军人之风。
傅恒手持着酒杯,咽下一杯酒,仰头时眼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投去一瞥,眼尾闪过几丝笑意,还有些无语。
时春跟着众人一起看过去,目光中带了几分好奇。
水阁轻纱荡起,随着秋风在空气里游动,忽地仿佛是触到什么利刃冷壁般,向着相反的方向荡开。
钮祜禄阿里衮踩着一室的压抑气息大刀阔斧走了进来,他着一身黑色的劲装,金丝滚边暗纹缠绕,是世家贵子的气派,然而他本人面目冷硬,身上自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蓦地闯进这片地方,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他面庞尚且年轻英俊,剑眉星目,五官似刀削斧刻,是一种锋锐的冷俊,皮肤呈现麦色,目光坚毅,眸色深如浓墨,让人望而生畏,极有压迫感。
时春心道,无怪几个知府拿傅恒当作仗着家世一路晋升的锦玉公子,却听阿里衮的名字而变色。
这位钮祜禄氏公子身上的军人气质简直挡也挡不住,一看就是极不好惹的硬骨头,再加上他明面上的剿匪特使头衔,不被人当作眼中钉才怪。
而傅恒,时春扫一眼在其他人站起来后仍然一脸傲慢笑意坐在原地的人,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总算是明白之前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倒是不曾想过,他演起骄横贵公子来,倒是像模像样的。
傅恒生得细致,眉目隽永而秀雅,温柔笑起来的时候是公子无双,唯有在持刀剑时的戾气才让人真正意识到他出身将门,此刻他刻意收敛了身上的冷淡,又借了和亲王弘昼的三分不正经,笑面待人,显得脾气极好。
“阿里衮,你回来了?”傅恒坐在原地,笑着举杯招呼。
阿里衮站定,居高临下看他,身后是驻防将军,两人都风尘仆仆的样子。
“巡抚大人好大兴致。我去观摩八旗驻军大营,自然现在才回,不似您有闲情逸致。”
说着,他抬头扫视一圈,时春身边几位夫人又是畏惧又是羞涩地避过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扫过时春,停了一下,扫视她一丝不苟的贵夫人装扮,看她那副透着傲气的表情。
时春微笑着,又带些世家大妇的傲慢自持,与他对视。
阿里衮收回目光,意味不明地道:“许久不见如两位般的贵客,一时之间还让我反应不过来,山西这地界,因着两位,真是要增色不少。”
傅恒淡淡道:“多谢,但是阿里衮,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可不是贵客,我是正儿八经的山西巡抚,至于你,皇上之前并未向我提及你,但既然你已经来了,之后在山西要做什么,希望你都能向我请示,如今天这般,毫无理由就跑去驻军大营去,说出来实在不像话。”
阿里衮掀袍坐下:“那可不成,我是皇上派来的特使,可不归巡抚大人管。”
说着,他拿起酒杯:“这杯就当给大人接风了。”
傅恒只是笑着慢慢道:“是吗?你这自信还是一点没变。”说着,手已经拿起了酒杯。
两人剑拔弩张地互敬示意,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深意,双方心领神会。
下面人亲眼见到他们之间的氛围,都暗地嘀咕:“早就听说他们两人在京城关系就很微妙,如今看来应当是不假。唉,也难怪,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家世,差不多的功绩,一山无二虎,这就是冤家啊。”
在本地官员满意的眼神中演了一出戏的两人,在傅恒的房里却心平气和地坐到了一块。
“你在山西已近一月,可有探查出什么?”
“下面的都是小虾米,不成气候,只要给我些兵,挨个挑破不成问题,要说棘手的,还是在这院子里。”阿里衮玩着手里的茶杯说道。
傅恒微微皱起眉:“你是说太原知府?”
“不止,山西境内势力不止一支,就我所知,大同和太原的知府都不是听命于同一个人。”阿里衮笑笑。
傅恒沉吟,半晌问:“你有什么想法?”
阿里衮看过来:“先剿匪,再查后面的人。”
“不会打草惊蛇?”
“一次处理完,就不会。”
傅恒先是微怔,而后道:“你想搞发大的?这太冒险了,况且你有计划了吗?想引鱼上钩,首先你得有足够重量的饵。”
“山西巡抚的夫人、富察家的四少夫人、永寿公之女被劫,这个饵,够大吗?”
傅恒猛地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的茶案,揪住阿里衮的前襟:“你是不是疯了?敢拿我妻子做诱饵!”
阿里衮面色平静,看了看自己被拽着的衣领,颇有些意外地道:“看来你对你夫人感情倒很深?”
“那不干你的事。”傅恒冷声:“松崖,你是怎么想的?一个女人,你把她扯进这种事里?”
“时间不多了。”阿里衮叹了口气:“京中有人向这里伸手了,匪帮、银庄、还有京中的大人物,这三者连为一体,财富让人动。前些日子我剿灭的一个窝点,盘点尸体的时候认出了其中的一具,鄂容安身边的人。若说之前我在这里,风声走动还不那么厉害,但如今你奉旨入了山西,这事已经过到明面上了,倘若再给他们多些时间自断手脚,不出一月,将再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傅恒道:“这个法子太过冒险,你何必如此激进,总有更好的方法,这个点子太烂了。”
阿里衮讽刺地一笑:“是很烂,但简单有效。你近日的伪装不错,成功地让别人对你放松了警惕,我倒不如说你是本色出演,”他不顾傅恒扫来的眸光,继续道:“这个关头,你夫人被劫了,把山西搅个翻天覆地也说得过去,纨绔少爷嘛,冲冠一怒为红颜,山西震动,打他们个防不胜防。”
傅恒冷笑:“你不妨把你的娇妻美妾接过来,先以身作则给我做个表率?”
阿里衮说:“我要是有的话,今日便不会坐在这里劝你,早就付诸行动了。我夫人几年前就死了,很遗憾,我府里也没有美妾。”
他又道:“春和,男人一生合该建功立业,你我都是志在疆场的人,你要考虑清楚。”
傅恒正想断了他这念头,听到有人道:“这件事情,大人不该问问我吗?”
时春从里面走出来,阿里衮看了眼傅恒,没想到他议事竟然毫不避讳妻子。
阿里衮站起来,冲她抱拳:“少夫人。”
“不敢当。”时春淡淡道。
阿里衮也不在意,他低头看着时春,这么娇弱的一个女人,有着京中那些名门女子的傲气,被捧在手心长大。
“问少夫人?您何必明知故问。”他笑了笑。
“大人笃定我贪生怕死不会答应冒险,”时春笑起:“可我出来就是想说,这个计划很大胆,也很有效,我答应了。”
傅恒:“不行!你想都别想!”
他看着时春,疑心她根本没想到万一出事的后果,土匪那是开玩笑的吗?轻则名声受损,重则性命折进去,她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还是不在乎他的担心。
时春知道这件事的风险,但她也认可阿里衮的担心。没错,的确会有更好的法子,可这个是最快的,高风险高回报,每日在这危机四伏的太原城里就不危险吗?步步都惊心,谋算来得防不胜防,他们四面受敌,无数的暗算掩在这陌生的地方,与其一直在这种温吞的危险中纠缠,不如就狠下心赌一把。
她说:“但我有个条件,我希望赶去救援的,是我的丈夫。”
阿里衮说:“少夫人,你该知道,兵权在我手里,我的兵比傅恒的多,由我前去才更加保险。”
时春:“我知道,可我不信你。”
她微笑着看着阿里衮:“大人,您对我有偏见,我不知道这偏见从何而来,但我无心非要逼着您明白我是怎样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我们互看都不顺眼,那我也没有办法把我的命托付到您手上。”
阿里衮垂眼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滚,不再说话,半晌,退后一步。
时春没有再看他一眼,看向傅恒:“这是我愿意做的。”
傅恒皱着眉与她对视。
他撂下一句:“绝不可能。”就转身离开。
当晚,傅恒回房,时春坐在书案前等他。他本还在生气,不欲理她,径直向里间走,忽然,时春说话了。
“这一次,我把我的命给你,如果你亲自接我回来,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顿住脚步,涩声道:“什么话?只能这样吗?”
她说:“是啊,这一辈子,我大概只想给这一次机会了。拜托你,给我足够的底气,让我能把那些话说出口。”
傅恒顿了顿,过了许久,他才道:“你绝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时春笑了,看着他的背影。
这一次,就让她任性一次吧。她错了,现在的她,真的很想知道,她对他,到底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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