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年,深冬至。
鹅毛大雪簌簌飞下,紫禁城银装素裹。
飞雪落下,落到女人的掌心,化作雪水,凉意沁人,宫装女子似乎也被这凉意刺到,掌心微微瑟缩一下。
“娘娘,天气凉,您添些衣裳。”
身后,宫女抱来大氅,给她披上。
纯贵妃回过神来,扭头一笑,伸手拢了拢大氅,说:“永瑢睡了吗?”
玉壶点点头,抿唇笑:“七阿哥今儿起得早,又玩耍了大半天,现下累了,正睡得香。”
纯贵妃闻言,嘴角笑意大了些,眼里更是泛起难得的柔情,嘴里却叮嘱:“让伺候的人警醒些,可千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主子放心,宫里到处是咱们的人,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小阿哥,那就是找死。”玉壶说道。
纯贵妃:“话是这样,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宫里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素来是防不胜防的,别说永瑢还小,就是六阿哥,皇后那里至今还事事小心。”
玉壶却几分不以为然:“长春宫?皇后娘娘是小心得很,但是她为此都不要宫权了,又哪及主子现下在宫里得势?咱们七阿哥现下正得皇上欢心,您又升了贵妃,小主子未必就比六阿哥差。”
纯贵妃叹一声:“到底是嫡出,哪里就一样了。皇上现在虽说也心爱永瑢,但你听听七阿哥的名字,嫡子和庶子,就差这些了。”
玉壶听得难受,想到前些日太医院院判来给娘娘请脉报上来的消息,心里就更是闷了。
她上前一步,压低生音:“娘娘,倘若皇后真像刘院判说的那样,又有了身孕,要不要趁着这消息还未有更多人知晓,把这个后患除了?”
纯贵妃不语,静静地看着廊外的飞雪,玉壶还未等来她的回复,就有宫女脚步急切地上前。
“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刚刚在长春宫被诊出喜脉。”
玉壶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她扭头看向纯贵妃,看到贵妃身形轻轻一个趔趄,随后贵妃转回身,面色平静如水。
“玉壶,备好礼物,晚些时候,本宫要去长春宫恭喜皇后娘娘。”
纯贵妃冷着一张芙蓉面往内走,忽而脚步一顿,侧头望向玉壶。
“本宫记得,喜塔腊氏去年嫁给了傅谦?似乎许久都未曾听闻她的消息了,她现在在何处?”
玉壶心头一跳,压低头回道:“娘娘那时正怀着四公主,闹喜厉害,奴才也没和您说。那喜塔拉氏因为谋害了府中四少夫人的孩子,被富察家发落到庄子里去了,因着这是富察家的阴私,知道这原因的不多,京中大部分人只知道喜塔腊氏犯了大错被罚去反省。咱们钟粹宫能得到消息,全是因为这其中还有您娘家的一些事。”
纯妃感兴趣地反问:“哦?”
玉壶说:“富察家大爷有房妾室,姓苏,按族谱算您一个远房的表亲。去年她给富察家添了第一个孙女,就跟着那小格格回京了。结果富察夫人大寿,苏家人上门看那位苏姨娘,不小心把牵着的狗放了出去,冲撞了四少夫人,也把她的孩子给撞没了。”
“后来呢?”纯贵妃已经听住了,问道。
“那位姨娘被处死了,带狗的那个孩子他们家的官职都丢了,那只狗被富察四爷剁了喂了鹰。去年正是那被夺了官的几位苏大人一同来求您,您那时候一颗心都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奴才不想让他们叨饶了您,他们又与老爷素来没什么往来,更何况那嫁去做妾的表亲也丢您的脸,奴才就没和您说这件事。”
纯贵妃的脸已经晴转了阴。
“你懂什么?不论素日关系如何,他们到底都姓苏!倘若被皇上厌弃丢了官也就罢了,现下竟然是因为不小心被人利用让重臣的儿媳掉了孩子而断了路,这就是在踩苏家的脸、踩本宫的脸!同为朝臣,富察家有什么权力罢别人的官职?就因为他们是八姓之一?就因为他们家有一位皇后?这凭什么?当初富察章佳氏对本宫不屑一顾,今日富察家让苏家的亲属走投无路,凭什么?凭什么本宫已贵为贵妃,终究还是有人敢践踏钟粹宫?”
她冷笑一声,眉眼中尽是阴霾:“我算是看明白了,无论是浓情蜜意得仿佛一直在等我回心转意的陛下,还是说过拿我当最好的姐妹的皇后,或者是耽误了我一生却如今与旁人‘鹣鲽情深’的傅恒,他们不过都是虚伪的人罢了,旁人的话,我再也不会信了,握在手中的东西,才是自己的。”
玉壶眼圈红了:“娘娘,您终于想明白了。”
纯贵妃凄然一笑:“本宫真的不想,可这皇宫,终究还是手中的权力说了算话。”
她深吸一口气,道:“玉壶,想个办法,给本宫往宫外送一封信。”
-
这一年的除夕,破天荒地不是在京城过。
时春拥着手炉坐在庭院里,狐狸毛拥着她的脸蛋,银鼠大氅裹在身上,但风吹过,她纤细单薄的身子依旧控制不住地颤抖一下。
她吸了下鼻子,问道:“傅恒呢?”
雀宁站在她身后,裹着大红的夹袄,像个红彤彤的圆灯笼,闻言也吸了下鼻子,带着鼻音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呢,刚刚说让您坐这里稍等片刻,然后就没见了。”
时春转头嘟囔:“再不出现咱们还是回房吧?”
话音还未落,忽然一声呼啸划破夜空的寂静,在乍然响起的轰隆声里,时春只看到雀宁徒然兴奋起来的面容和瞪大的双眼,她指着她身后在叫着什么,面上被光影笼罩。
时春回过头,看到一朵花开在夜幕上,流光璀璨,耀若琼华。
然后,一朵、两朵、三朵……无数朵。
她坐在原地,仰着头,看着天幕,双目一眨不眨,认真得像个稚子。
有人揽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带进一个臂弯。
她的侧脸靠进了温暖的脖间,她没有转开视线,只是微微蹭了蹭那片温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懒懒地靠着。
夜空中,越来越多的烟花呼啸着飞上天去,爆开、落下,似流萤。
直到天地渐渐安静下来,然后院落间只留了这一双人。
天地一色,入画只寂寂两影。
“好看吗?”
他揽着她在院中坐着,问。
时春往他怀里又埋了埋,天真的很冷啊。
“神经病。”她笑话他。
傅恒委屈又落寞:“我收罗了许久呢。”
“嗯,知道呀,花了十多两银子,人家都说你是个冤大头,堂堂巡抚,简直要把脸丢尽了。”
“谁敢说?”他恶声道,声音里带着笑意。
“就你会吓唬人。”时春嘲笑他:“狐假虎威。”
傅恒吃吃地笑,摸摸鼻子:“难得机会,朝中老狐狸们不是一直说皇上惯会纵容我嘛,白担了那么久骂名,总得讨回来些利息。”
“那亢氏的酒好吃吗?亢园住得可好?他们家族长还想把小孙女送给你呢,听说可是个大美人。”
“不行,我吃不惯老陈醋。”
“就我吃得惯,行吧?”时春伸手拽住他的辫子,斜睨了一眼。
傅恒笑一笑,刚想说话:“阿嚏——”
时春笑出了声,站起来推他:“快些快些,快些回屋,叫你瞎搞这些。”
“等等。”傅恒拽住她,鼻子有些泛红,抬头看她,眉目很认真的样子,一把把她拽回来按在身边坐下。
他拉着她的手,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认真地说:“苍天可鉴,傅恒爱时春。”
他说完侧头去看她。
时春笑眯眯地望着天,心情很好的样子。
“春和,春和。”
她笑眯眯地念道。
傅恒笑起来:“我就坐在你身边呢,你又何必看着天。”
“那不一样,”她转头嗔怪又带些认真地看他一眼,双手合十抵在下巴上,看着天:“希望春和今年一切顺遂。”
傅恒微笑着看着天空,手掌支着下巴,眼中倒映着群星的影子。
“今年一切都要好。”
他揽着她的身子,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柔声道。
“嗯,是啊。”
时春靠在他胸前,笑着说。
-
乾隆十一年。
二月。
长春宫内,烟炉吐出袅袅的滚雾。
“娘娘,该喝药了。”
女人轻声道。
明玉上前一步,微微挡在她面前:“你放下就是了。”
富察皇后坐在桌边,冷眼看着,皱了眉头,到底看不过去,唤了声:“明玉。”
明玉抿了嘴,退到一边。
富察皇后冷淡地瞥了眼低眉顺目站在一边的人,微不可闻叹口气:“你别在意,明玉心直口快惯了。”
一旁站着一个着青色布衫的女人,她衣着素净简朴,眉目秀丽,眉宇间透着淡淡的憔悴与疲累,眼瞳清澈,素面朝天,唇色浅淡,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淡然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本该秀发茂密的地方,与尼姑庵的尼姑们一般用着头巾紧紧箍着,虽然从鬓角能看出一缕乌发,但显然是一幅带发修行的样子。她眼尾处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伤口早已落痂,但这疤痕却是无法消去了,新肉长在疤痕上,狰狞又可怖,一路从眼尾落到发际处。
她微微垂着眼,被人刁难了也恍若未觉,眉目间温顺而恭谨,不含半分的攻击性。
富察皇后说:“尔晴,你何需如此?”
这竟是喜塔腊尔晴!
皇后问:“既已经罚你一世不得回京,如今你这般,到底是作何?”
尔晴缓缓跪在她脚下。
她说:“娘娘,傅谦给我写信,告诉我‘他’成长的情况,我忍不住了,好不容易傅谦答应我让我偷偷看‘他’一眼,我只是想看看‘他’。”
富察皇后垂眼看她,目光痛恨又惋惜:“既然你明白一个母亲的心,那你又怎么忍心做出那样的事?”
尔晴闭上眼,眼泪从睫毛下涌出:“奴才自知此生罪孽深重,绝无颜面再这样见额娘和四弟弟妹,别庄自残,也只是孤注一掷,所幸娘娘念了旧情,还愿留奴才一条贱命,奴才对不住娘娘多年的栽培。等见过‘他’后,奴才自当了却一切,还清债孽。”
富察皇后冷下脸来:“你如今倒是只知道寻死觅活了。有用吗?逃避责任,丢下褔灵安去死,是,你死了自然是一了百了,可你有没有想过富察家怎么办?傅谦怎么办?入门还不到一年的媳妇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你让褔灵安将来怎么想?你让傅恒如何面对这个侄子?”
尔晴仍旧闭着眼,眼泪不断地淌下来,脸色呈现灰白。
富察皇后放缓了声音:“当日我能做主让你进宫待着,便是不想让你再去打扰富察家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过些日子,等开春了,寻个时候让人把褔灵安带进宫来,你就站在殿后看看他,不要出来,也不要让他看到你。看过之后,你便回庄子吧,继续跟着慧因师太修行,安下心来,为府里祈福,也算是你在赎罪了。”
尔晴流着泪,深深地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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