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绰勒果罗科?

    乾隆十一年,五月。

    太原。

    今日是个大好的艳阳天,一大早府里的下人就开始井然有序地穿梭在院落里,仆妇在花园掐了把青葱准备送去厨房,端着水盆的大小丫鬟也在庭院里来来去去,门房派来小厮传达今日信差已经上门了,自有小厮挑着满满一箱笼的信往外去。

    虽说天色还早,但府里的主子们都是勤快的人,这个点更是早早忙活操心起来了。

    台阶上走过来几个人,最前头的是个着湘色旗装的女人,梳着苏州撅的发式,碧玉点缀,流苏点在额头侧,黛眉明眸,绮丽端华,正对着斜后的人道:“记得把太谷饼和牛肉给京里送回去些,还有,前些天我给九阿哥搜罗的些小玩意也一并送回去,听京里说皇后娘娘身体不太好,也不知现下怎样了。”

    如意一一记下。

    院里众奴仆这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一起躬身问好:“少夫人。”

    时春向她们点点头,如意见她要下台阶,忙上前了半步扶住了她的手肘。

    “少夫人,您小心些。”

    时春抿唇露出个小小的弧度,到底没有说什么,顺着如意的力道小心地下了台阶。

    待脚落到实地,她才似松了口气,说道:“如今可真是越发仔细了,做什么都不得劲,让我浑身难受的。”

    “您啊,是得好好闷一闷了。您瞅瞅您来了太原以后做的事,哪一件不让人心惊胆战,幸好现在爷让您老实呆在府里不能乱出门,不然奴才就是有四只眼,也看不过来啊。”

    时春说:“好了,如今你可算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我可是乖乖听他的话了。正好,最近花园里种下的花都开了,我也乐得逛逛园子。这太原城倒是真的是个修养的好地方,比京城安逸不知道多少。”

    如意也道:“其实小少爷生在太原,也是很好的。”

    “我也想,就怕不能够。”

    下人眼疾手快在石凳上铺上一张紫貂毛皮,时春慢慢坐下,若有所思地道:“皇上怕是等不到今年过去了,傅恒前些日子从京中收到了御笔信,皇上有意让他回京呢。”

    “您的身子还不及三月,现下可禁不起车马颠簸。”如意不由皱了皱眉。

    “没有那么急,最快估计也得秋天。”时春摆摆手,捻起一颗酸葡萄往嘴里送。

    如意在一旁看得都要酸得皱眉,但却也很高兴,都说酸儿辣女,小姐自从怀了这胎后越发嗜酸,前日和大人一起用午膳的时候往面里倒了快有半瓶的老陈醋,把大人吓得不轻,府里人也就更加坚信少夫人怀的是个小少爷了。

    如意说:“奴才看您这一胎怀得安稳极了,几乎没有过什么害喜反应,就连驻防将军夫人也说您这胎真是极好。现在咱们不在京城,府中日子也安生,瞧着倒是比之前还要顺得多。”

    “之前”指的是什么,她却没敢说。

    时春知道她有意避开,虽然心里还是不免闷了一下,却自己把话说出来了:“是啊,比上一次顺遂,怨不得人家说,孕妇不能有压力在心里,你看看京城里,别说府里了,就是宫里……”

    她说不下去了,半晌微叹了一下:“又是早产。”

    如意低下了头。

    不久前,京中皇后诞下九阿哥,据说生产时九死一生,皇后遍体冰冷,好容易才产下皇子。但因为怀孕时皇后的身体不好,九阿哥又不足月出生,生下来孱弱得很,虽然跟之前的六阿哥一般都是七月大就出来,但兄弟两个的体质简直是天壤之别。

    母体的健康状态对于胎儿来讲实在太重要了。

    时春也没有想太久,就把这个话题放下了,如今她腹中还有一个孩子,实在是不宜伤神,更何况宫中的事,说白了,也不是她能操心的。皇后再亲近,到底她的人生是自己的。

    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个孩子保护好。

    大概是上天怜惜,这个孩子来得猝不及防又平平淡淡,若不是四月的时候她偶然发现自己葵水两个月未至,只怕是根本意识不到他的到来。

    他在娘胎里呆的太安静了,从头到尾都没有折腾过她,若不是亲口从几个大夫嘴里都确认过了,时春都要怀疑他的存在了。

    “好孩子。”她轻抚过自己微凸的小腹,轻声道。

    如意见她面目温柔,眉宇间蕴着既是感动、又是带些伤感的神色,也压低了声音感慨:

    “爷这一次,真的整颗心都扑在您这一胎上了,少夫人,奴才真为您感到高兴,爷他真的很在乎您。”

    时春投来一道目光,明眸如水,有清波荡漾,她一手支在下巴,侧着身子看向不远处忙碌的下人仆妇,突发感叹:“若是这辈子都能留在这里,官职尚可,家境富庶,人口简单,那该有多好。”

    少夫人已经开始厌倦北京城的生活了吗?如意略有些惊异地看着她。

    其实这个想法自然是很好很好的,可是姑爷的仕途才刚刚开始,未来,小姐只怕还要在那样的环境里呆许久许久,若是现在就感到了厌倦,那将来又如何开心?

    好在时春只是随口一感叹,她也明白傅恒决计不可能年纪轻轻退隐朝堂来做个逍遥闲官。说来也好笑,从前她从未有过这个想法,倒是这个孩子再次来到的时候,才有了这种避居于世的想法,大抵是没能护住上一个孩子的原因,她开始有些患得患失。

    “少夫人,太原知府夫人求见。”

    有人来报。

    时春就在一瞬收回了脸上所有暴露着情绪的表情,淡淡道:“让她进来。”

    乾隆十年深秋山西境内大小官员经历了一次大换血,这上层官员几乎身后都牵连着满洲重臣的现实几乎要将皇帝气死,恰逢那年三年一次的科举落下帷幕,皇帝心一狠,便派下了许多新科举人下来。新任太原知府亦是。

    前三甲如今正在京城做着七品的芝麻官,后面些的倒是做了一省知府,但这也说不清利弊,只能说,机遇是伴随着风险来的。

    新的太原知府已经年过三十,算来不过而立,在清代臣子中还算年轻,但架不住傅恒年纪更小,却已经是一省至高长官,更有风声传他这个巡抚大概当到今年为止了,不论如何,太原知府一家算是跑巡抚府跑得比较勤快的了。

    “少夫人近来气色真好。”

    知府夫人宁氏进来,挂着热情的笑,奉承了一句。

    时春嘴角勾出个浅浅的弧度,看了她一眼,矜持道:“您来了,请坐。”

    地点早已经转换,她坐在议事的正堂,周围下人有序而肃静地立着,都低着头,锦绣明堂,宁氏只觉她情绪都被藏在那副绝世容颜之后,心思深不可测。

    “我这些时日,精神有些不济,夫人是个聪明人,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事,您就直说了罢。”

    时春懒懒勾出一道笑,目光扫过一旁的宁氏,漫不经心地道。

    宁氏笑容一僵,笑意收敛了些,许久才道:“既然您见不得我,我也不妨厚着脸皮开口罢。傅恒大人前些时日抓了一批人,说他们是犯了走私的罪……要杀头,少夫人,天可怜见,那里面还有我一位娘家侄儿,从小连杀只鸡的胆子都没有,哪里敢走私鸦片……这个罪名可太重了。”

    时春睨过一眼去:“夫人的话倒不是没有道理,山西地处内陆,寻常人与洋人勾结贸易,也不过敢卖进沿海的地方或者北京城里去,大张旗鼓走私到山西的,还真是稀奇。但想想有个做知府的姐夫,哪里的买卖能比得上在山西赚的多,是不是?”

    这话一出,宁氏一下就滑下了椅子,慌得跪在了地上。

    “少夫人,您可不能这般随意定罪,傅恒大人不过是说他走私,您青口白牙,却把妾身的丈夫也加了个勾结的罪名,您这是要两个人的命啊!”

    时春收回笑容,居高临下看着她,冷了声音:“既然知道会牵连你的夫君,今日你就不该来,宁氏子与洋人勾结走私鸦片铁证如山,大清律法如此,他便不配再为臣民。鸦片是什么东西你会不知道?你纵容他把走私的货物运到山西来卖,晋商又流通天下,他是在把鸦片传到各地!往轻了说,他是被钱烧坏了头脑犯了重律,往重了说,他是在残害同胞,动摇国本!这样的人,哪怕判了凌迟,我也是赞同的。你痴想从我这里得到同情,那是绝无可能的。若是不想让这件事牵连到知府大人,识相的,便该告诉你的娘家,把他与洋人勾结的前因后果细细招来,这样方可保全你的家人。我言尽于此,送客。”

    宁氏泪眼婆娑地被人驾了出去,透过泪眼看着时春额角的玉燕,看着她透着威严的侧脸越来越远。

    早在她和夫君刚来山西赴任,她便听说过这位巡抚夫人了。

    唯一在去年清洗中存留下来的平阳知府夫人曾经告诫过她,无事不要去巡抚府招惹这位富察氏少夫人。

    她笑面待人,却有着世间最敏锐的双眼,笑看牛鬼神蛇,把一切都玩弄于掌心,从不会体恤她们这些上门求助的人心头的苦。

    虽然手腕是一等一的手腕,口才是一等一的口才,头脑是一等一的头脑。

    她脑中响起平阳知府夫人的声音:“再等等,他们夫妻就快要走了,再等等……”

    是啊,她为什么不,再等等呢?

    “因为她想要巡抚这个位子。”

    时春扶了扶额角的玉燕,说道。

    如意都想笑:“巡抚是一省至高长官,太原知府不过去年刚从科举出来,今年就想一步登天?简直可笑。”

    “他们眼见得傅恒二十四岁就得到了这个职位,又道听途说认为去年的清洗全是因了傅恒,便认为他有通天的特权,若是得到他的提拔,皇上也会予以考虑。”

    时春站起来往外走,眼中闪过道无奈。

    如意说:“这太原知府夫人事事都想走捷径,眼皮到底还是太浅了,知府也是倒霉,娶了这一位一点政治敏感都没有的夫人。”

    “慎言。”时春轻斥:“糠糟妻不下堂,你说的这些话,实在失礼数。”

    如意涨红了脸,幸而这时雀宁迎上来,笑盈盈道:“少夫人,您快去院子看看吧,爷现在啊,也只有您能止住些了。”

    时春一愣,加快了些脚步,回了院子。

    甫一进去,她就顿了一下。

    院落里摆放了五六个大箱子,箱口没有合上,两只箱子里是叠放整齐的衣物,各式颜色各式布料,绣纹都是老虎、海东青、竹叶等等,看样子是制给小孩子的,从肚兜到紫貂毛的围领,箱子上烙着山西最有名的成衣店的印记。另外几箱分别是些玩具、木制小刀剑、成套成套的小文房四宝,各式玩具书,还有些新奇物事。

    时春深吸了一口气,对雀宁道:“先挪到库房去。”

    雀宁憋着笑:“少夫人,库房昨日已经放满了。”

    时春一顿,半晌摆摆手:“搬到他书房去。”

    几个下人对视一眼:“这……大人的书房,一向也只有夫人您能进去。”

    时春吐出一口气:“无事,你们随我来。”

    这天傍晚,傅恒脚步轻快地回了家,在正房寻找时春无果后,被不知为何像是憋着笑的如意提醒:“夫人在书房。”

    傅恒脚步一转,径直去了书房。

    推开门,他看到时春正在俯身替他收拾着案上的书。

    他内心不由软了下来,轻声走了进去,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

    时春早就听到了他的动静,莞尔一笑,靠进他怀里,手搭在他在她腰间的手上。

    “这是什么?”她声音带着笑意,拿起他桌案最上头的一本书。

    傅恒低眸看了一眼,是前些日子从民间淘来的一本教父亲怎么教育儿子的书。

    他低低笑起来,胸腔微微震动。

    “我到底是第一次做别人的父亲,有些不安,你又何必来拆穿我。”

    时春转过身,刚想开口斥责他这些日子往府内送小孩东西的疯狂,傅恒却抢先开口道:

    “你觉得绰勒果罗科这个名字怎样?”

    时春一怔,思路却被他打岔,竟认真思考了片刻。

    “寓意是不错,但是有些长了罢。现下满人家起名似乎也不怎么起这种了,多是用了汉人的意境。”

    傅恒思索一会儿,眉头皱了下,最后道:“那好罢,还是再想想,名字是得慎重些。”

    傅恒放下了这个占据了他一路心神的困扰,才放松了心情,笑着打量一下四周,满心认为自己杂乱的书房现下应该被娇妻整理得井然有序。

    一打量不要紧,傅恒脸都绿了些。

    “这……你把这些都布置在我的书房是什么意思?”

    时春略有些得意地扫了四下一眼。

    书房傅恒大人的书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两套笔墨纸砚,笔架上也吊着十数只上好的紫毫笔,然而它们无一例外,都短模短样,一看就是给不足五岁的孩子练手的。

    书房内没有挂幔帐的简单木床上,红色绣着老虎纹样的小枕头摆着,床头堆着拨浪鼓、小望远镜等玩具。抬头看,到处是扎眼的喜庆红色,傅恒收罗给自己未出世孩子的许多东西都被按用处归置到了这间书房内。

    时春终于把自己被傅恒打岔的话说出来了:“库房已经放不下了,没办法,只好借你的书房用用了。下次傅恒大人若是再胡乱地买这些,妾身就只好占用我们的卧房了。”

    傅恒抽了抽嘴角,见她神色竟似在说真的,只能恹恹地应了一声。

    他这一腔好容易兴起的慈父爱的火焰,就被时春无情地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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