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责任与爱

    乾隆十一年,多事之秋。

    富察皇后膝下,活着的共有两位阿哥,六阿哥为长,年岁幼;九阿哥为次,尚在襁褓。

    长春宫的永琮阿哥是宫里独一份的贵重,中宫嫡出、母家姓富察,身体康健,刚出生时天庭饱满,眉目肖似皇帝,故而深得皇父喜爱,更是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简直是要把江山托付的爱重。

    相比较起来,一母同胞出生的弟弟,就显得有些可怜了。

    九阿哥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因为皇后那时的体弱没有得到太多的营养,又在出生的时候受了难,生来就比别的孩子小了一号,出生的时候皮肤皱皱巴巴的,像个红皮的猴子,看着不那么讨人喜欢,连哭声都怏怏得像只小猫,哭得久了总让人心慌,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总让人担心他抽得断了气。

    皇帝担心这孩子福薄,受不住皇家贵胄的尊荣名字,便没敢取名字,只是“小九”地叫着,想着等养几年把他养起来再正式赐名。

    九阿哥出生也□□个月了,但那身子却一直没养多好,皇后都不顾产后大损的身子全身心扑在小儿子上照料了,也照样拦不住九阿哥出生以后长春宫三天两头寻太医的架势。

    这一年,皇后的身子更差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几年来密集的怀孕、早产,过度的操劳和压在心头的压抑,这些都压在富察皇后的肩膀上,逐渐令她喘不过气来,但她把宫务统统抛给娴贵妃和纯贵妃,一门心思扑在九阿哥身上,尽力不去想那些轻易令她心防崩溃的事,仿佛把这些东西拦在长春宫外,她就能在孩子们身上追寻片刻的安宁。

    这些年,她实在是怕了。

    这皇宫变得越发的可怕,宫里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让容音陌生的样子,她尽力地装作一切太平的样子,许多年了,她就这么粉饰太平了许多年。

    可现在,她怕了。

    她的身子骨早已不如以往,这些年她耗费了太多光阴和健康,等再次拥有了孩子以后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年轻时那样的精力和强壮的身体,她害怕了,她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宫里是如此的可怕,这是个吃人的地方,而她的两个孩子还如此的年幼,永琮甚至不到三岁,她不敢再拿他们冒险。

    容音未变,只是许多故人,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皇后在某日的午后坐在长春宫窗边仰头看着落叶,紫禁城的晚秋萧瑟又肃杀,像那许多凉了就再也温不回来的人心和岁月。

    她眉目忽生慨叹。

    璎珞在身后为她披上一件厚厚的斗篷,她站在皇后的身后,看她日渐消瘦的腰身,眉眼间是细碎的忧虑和愁绪。

    “娘娘,天凉了,仔细着着凉。”

    皇后就拢了拢那件斗篷,扭回身来往里走,嘴里吩咐:“那就把窗子合上吧。”

    璎珞知道娘娘现在对自己身体的爱惜,皇后娘娘现在总是会害怕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连累两位阿哥,于是变得比谁都小心起来。

    她不知道这该不该说声好。

    皇后去看九阿哥,走进暖阁前停脚问了句:“你去吗?”

    璎珞摇摇头,皇后也不恼,点点头,留她在外面随便做些什么,和旁边的明玉进去逗弄九阿哥。

    璎珞站在原地,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九阿哥应当是已经醒了,婴儿稚嫩又细弱的笑声响起来,她扭过头,去厨房做了碗自己唯一会做、也做得最好的紫芋泥,特意拿了她托内务府定做的拨浪鼓形状的小碗盛装,用托盘垫着端了回去,递给守在门口的宫女,还事无巨细地叮嘱了一番。

    皇后在里间看到送来的这一碗芋泥,笑着叹口气,明玉上前接过,一边好笑:“她这是算什么,又不愿来看九阿哥,可又是为了小阿哥学点心、又是折腾碗的,还每次都不愿意进来,也就娘娘您脾气好,要不璎珞那个臭脾气,搁在别的宫里,早就被人家打走了。”

    皇后抱着怀里的小九,伸手接过勺子,点了一点芋泥送到九阿哥的嘴边,让他轻轻抿了一口,放下勺子让他慢慢地消化,说:“她呀,就是过不了心里的坎,实际上心里比谁都喜欢小九,她就是被本宫生产的那天吓到了。”

    明玉点点头:“那倒是,奴才还从来没看过璎珞那么惊慌失措的样子呢,话说娘娘当日把奴才吓得也不轻呢,您的身体哪儿都是冰凉的,奴才都想哭了。”

    皇后摇摇头,没说话,嘴角抿了抿,笑意带了些苦涩,随即被她掩饰了起来。

    哄了哄小儿子,眼看他玩累了睡熟了,皇后就轻手轻脚地出来了,午时已经午睡过,她现下也没什么睡意,哄完孩子,坐回窗边,怔了片刻,竟然觉得空虚了起来。

    “永琮呢?”她问。

    “六阿哥一大早就被寿康宫叫去了,在寿康宫呆了大半天。方才李玉派人来,说皇上下了朝带着六阿哥去勤政殿呆着了,皇上处理政事,六阿哥在一旁陪着玩,让娘娘不用担心。”

    璎珞说。

    皇后有些怔怔:“他还那么小呢。”

    璎珞说:“所以六阿哥也只是在皇上身边陪着罢了。”

    皇后目光投在她身上,想到璎珞虽然对小九很是介怀,但对永琮,确实是无微不至的,对于皇上对永琮的偏爱更是一直持着理所应当的态度。

    她心里叹口气,把目光收回来,若是放在从前,她定然是不会同意的,甚至会多加劝说皇帝,比如要对六宫子嗣一视同仁,莫过度宠爱永琮、比如带永琮去勤政殿有失礼数,甚至会打扰皇帝办公、比如永琮年幼,此举会带来争议等等,但现在,她也只是在脑中想想,在心里想想,却把这些话压了下去,再也说不出口了。

    她身子不好了,说不定哪天就出些什么问题,到时候两个幼年的阿哥……皇上看重永琮便多看着些吧,好歹就算她作为皇母有个什么,她的孩子也不会受到很大的牵连。

    皇后又叹了口气,在昏暗的室内,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悲戚的表情。

    璎珞是见不得、也听不得她这样的,见状,眼睛一转,忽而想起了什么,微微俯身凑趣道:“对了,娘娘,今日有个好消息从前朝传来呢。”

    “哦?是什么?”皇后淡笑地看来。

    璎珞欢喜道:“这月初皇上就已下旨调傅恒大人从山西回来,今天前面传来消息,前些日子大人已经从山西启程,预计再有五六日的功夫,就该进京了。”

    皇后一喜,下意识露出笑脸:“当真?太好了,那时春呢?可是跟他一起?”

    璎珞:“那是自然了,少夫人虽然有孕在身,但已经八月大,胎象又一直稳妥,身子健壮,故而还是可以吃得住的,再加上山西到北京路程也不长,大人又慢了近一倍的速度,倒也无妨。倘若等少夫人在山西生下小少爷再启程,那时没有大人在,路上有了意外才会更危险。”

    皇后听她分析,也觉得有道理,喜出望外:“那这样说,这个孩子将会在京城出生了?那感情好,等今年除夕过了,天气暖和些,就让额娘带他进宫来,让永琮和小九见见他们的弟弟,将来一同长大,相互照应。”

    璎珞见她眉目忽然生了光亮,心里暗暗松一口气,面上笑意也加大几分,重重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几日,果然如璎珞所说,傅恒经山西任一年后,重又回京。

    述职时皇帝在殿上便大加褒赏,傅恒任了一年的山西巡抚,先剿匪有功,后清洗山西官场,革除积弊,又大胆任用新进人才,不问出身满汉,在山西一带文人中率先传出美名。随着山西吏症发展迅速,贪墨腐败风气渐渐收敛,朝中观望的人才终于肯纡尊降贵给出一个不错的评价,傅恒的名声也从山西传回北京,关于他剿匪的事京中的士子倒是不怎么在意,倒是他对满汉官员一视同仁的提拔和整顿贪腐的手段让文人们颇具好感,间或有好评出现。

    他差事办得好,乾隆本来就想提拔他让他快速晋升,如今也因为有底气腰杆子硬了,下旨让他进军机处的时候反对声也寥寥,就连这次牵连最大的鄂容安也没说什么,其他人顾及着退了的李荣保,更没什么要跳出来扎眼的想法。

    没办法,傅恒要进军机处,这事从一年多前就有风声了,皇帝给了这么久的台阶让他们缓冲着接受,他们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横竖傅恒做事还算有分寸,最起码让他们下这个台阶下得不是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不过虽然人人都传言富察春和要进军机处,等他真的进了,还是很引起了一番议论的,不光是满汉大臣们私下嘀咕,就连京城里的士子文人也为此争执了不短时候。

    海兰察一路走过这条街的酒肆茶楼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关于傅恒的争论,他抿嘴笑了笑,快步上了楼梯,在凑上来的掌柜耳边附耳说了几句话,就被一路引到了一个包间门口。

    他推门进去,转身把门合上,脱下头上的花翎抖了抖穗子,小心地放到门口的架子上,才往里走,嘴里道:“你可真该听听外面这些文人怎么说你的。”

    “怎么说的?”傅恒盘腿坐在炕桌后,桌上放着两坛酒,一坛已经被他拍开了封,醇厚的酒香萦绕在屋里,他问了一句,随即想了想,又道:“算了,估摸也就是那些话,这些日子听都听腻了,你还是别说了。”

    海兰察哈哈一笑,上了炕床,也盘起了腿,三下两下开了另一坛酒,傅恒把酒杯递给他,他挥挥手拒了。

    “哎,不要不要,这不是正好两坛嘛,一人一坛,要酒杯做什么,咱们直接拿这个喝。”

    傅恒说:“我倒是无妨,左右近来还清闲,倒是你,今日没有任务吗?还敢喝这么多酒?”

    “哦,倒也是,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海兰察扶额,伸手拿过酒杯放到面前。

    傅恒不做侍卫了后,他的职务便由海兰察领了,之前傅恒做上司的时候他还时不时偷个懒犯个戒,常常要傅恒在一旁规整他,现下自己担了这个担子,可是战战兢兢的,也不敢再胡来了。

    傅恒当先关心了几句皇后。

    海兰察说:“皇后娘娘……怎么说呢,现在宫里人人都说她身子不行了,但是你也不用太担心,以前……她身子就不太强壮,但现在好歹有两个阿哥,看得出来娘娘已经在努力养着了,总不会比以前差的。九阿哥的身体……是不太强健,经常生病,但也渐渐好了些了,再多几个月,应该不会跟一般小孩差多少的。”

    他又说:“至于六阿哥,那就更不用担心了,身体特别好,从来没生过病……皇上也喜欢,太后也是,宫里就没人不喜欢的。又聪明,现在说话走路都利落极了,宫里贵主子们谁见了都说像皇上小时候,你就放心吧,六阿哥的福气在后头呢。”

    傅恒认真地听着,听到前头还皱了皱眉,说到六阿哥的时候海兰察明显就说得顺溜了,显然对于海兰察来说,汇报皇后和九阿哥这种不太好的情况远不如说六阿哥这种好情况来得让他自在,不过这也说明了皇后的身体确实是不怎么好了。

    傅恒忧虑了些时候,但也无能为力,只能托海兰察多照应着些,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儿女双全,又是皇后,天下再没有比容音看着圆满的了,然而她其实就是没看上去那么幸福,也不能说她多愁善感或是矫情,因为傅恒有的时候都替容音憋屈,傅恒比他姐姐会认命,但就算这样他也能理解,毕竟每个人想法和原则不一样,皇后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但她始终都以富察容音的本心活着,活了多久就保留了多久的本心,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做到,宫里更不会。

    谁能知道她如愿有了孩子以后身体反而会垮?没人想得到,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当然,有些非天意的人算,这些富察家不会忘,但就算千倍百倍奉还了,也照样追不回那些已经没有了的东西。

    说宫里的话题不免让人沉重,海兰察看傅恒把心情收拾好了,就开始问他最近怎么样,家里还好吧。

    说到这个,傅恒抹了把脸,有些忧虑的样子,但也没瞒着:“额娘倒还好,她年纪大了,本来就有眼疾,我回京后发现又严重了些,但她那病本来也是年年都加重的,我倒是有些准备,何况最近她挺高兴的,还念叨着能亲眼看清我第一个孩子的模样就已经挺满意了。就是阿玛……可能是有些不太好了,我总觉得,他好像开始觉得自己要怎么了,近来总是找我说话,把许多东西都交给我,还让我大胆些去做,”傅恒叹了口气,顿了下,才接道:“他年轻时候……也顽劣过一段时间,还跟着人抽过大烟,又在女人的事上荒唐过……所以说他这次觉得自己知天命了,我也信。”

    海兰察听得惊住了,他坐直了些身体,有些失声:“这……怎么就这样……?”

    是啊,这一年富察家是如此繁华鼎盛,任谁也想不到,这朵富贵花许多的枝叶都要开始枯萎了。

    倒是傅恒,见他一幅惴惴不安的样子,反而主动宽慰:“我心里有数,虽然有些难过,但这次竟然并不觉得如何惊惧,可能因为他们事先都对自己做好了安排,我反而觉得悲伤有所抑制。可能这就是生老病死吧,年幼时候祖父逝去便觉天塌一片,现在也逐渐开始接受,或许这就是人世百态的一种吧。”

    “你……变了些。”海兰察说。

    傅恒笑了笑:“横竖也是快要做阿玛的人了,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还当自己是鲜衣怒马、年少无畏的少年了,我大概就能理解我阿玛的想法,我总归不会希望,将来自己离开的时候,留给孩子太多的悲痛。阿玛他这一生历经三朝,见证三位明君御下的大清王朝,如今盛世将至,他说死在这个时候未必不好,他是老人了,就该跟着两位雄才大略的旧主一并终结这旧的时代,新的盛世属于年轻的子弟,属于我们所选择的明主,他很高兴,满清盛世出现在了这个年代,我们活着并亲眼目睹它的到来。”

    “盛世……盛世!”海兰察喃喃:“越来越多人都有所预感,国库充盈,风调雨顺,可盛世所要的八方来朝,又去哪里寻?我清朝四周尚有无数部落陈兵虎视眈眈,唯有扫平边境,才能迎盛世啊!扫平边境,扫平边境!”

    他与傅恒对视一笑,万千意味,都付其中。

    海兰察身上有差事,不便久留,傅恒也起身,打算回家。

    海兰察见状笑起:“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就是不一样,看这样子,归心似箭呐?”

    傅恒见他打趣,不以为耻,反而劝道:“说来,你打算什么时候收收心呢?”

    海兰察闻言,立刻变了脸色,竟是畏之如虎的模样:“可别,我可是要潇洒着四海为家的人,才不想被人束缚住,为情所困。”

    脑中却浮现出明玉那张娇纵刁蛮的脸,把他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抖了抖。

    傅恒闻言不恼,似乎认定他是在嫉妒他有娇妻爱子,于是大度地不予计较。

    两人在门口分离时,海兰察犹豫一下,叫住了傅恒。

    “哎,傅恒大人,成婚意味着什么?”他问。

    傅恒扭回头,眉目如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琥珀色的眸瞬间柔和下来,倒映出天空的色彩。

    “责任与爱。”他说。

    -

    这天,他回到家,时春正在他的书房为他整理书案,许久未使用这件书房,整理无疑是一个繁大的工程,她耐心地一本本归着类造册,眉目在灯下温柔得像梦。

    傅恒想到今天与海兰察说的话,心在无意间柔软成一片。

    责任与爱,是啊,责任,与爱。

    对他们共同孕育的子嗣的责任,以及对她的爱。

    时春感受到他的注视,抬起眼找到他,冲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向他招招手。

    傅恒闭了闭眼,感到了一种醉酒般的微醺,他迈步向她走去,心像被人拉着坠入什么深不见底的地方,挣扎不了,而且再也无法爬上来。

    他要被溺死在这爱的快乐中了。他想。

    -

    门外,章佳氏勒令下人们不许发出声音,自己领着婢女悄然转身离开。

    她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宵夜。

    从此以后,看来再也不用做这个了。

    她的视线其实已经微微有些模糊了。

    但所幸,这双眼在世间最后一段清晰的时间里,看到了最美的一幅画面。

    这样,就算以后再也看不见了又如何呢?

    她最挂心的人,终于也找到了自己的珍爱。

    这样,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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