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在路上,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车轱辘印。
终于,马儿打了个响鼻,停下脚步,马车里率先出来个豆蔻年华的丫头,随后车帘一掀,一个穿着全套诰命服的年轻女人探出车门,经丫头的搀扶略有些急地下了马车。
大门处有下人迎上来,几个小厮帮着牵走马车,另有个年纪稍长些的躬身向她问候:“少夫人,您回来了。”
时春草草回应了下,问了句:“傅恒回来了吗?”
听到“少爷已经回来”的应话,她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就往内院走,脚步有些急促。
走到院子门口,雀宁早收到了门房的传话,一早就候着,此刻迎了上来。
“福隆安在额娘那里还是回来了?”时春见了她,张口便问。
雀宁似乎早就料到,她一问便接上话:“小少爷被大人接回来了。”
时春一听,脚步迈得更急了两分。
走到房门口,还没迈进屋里去,就听到婴儿的哭泣声,还有道较为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地哄道:“别哭了,听见没?福隆安,阿玛让你别哭了……哎,你这孩子,怎么一天到晚就会哭,男子汉大丈夫的……好了好了,额娘快回来了啊,乖,别为难你阿玛了……”
若非那哭声实在让时春揪心,她站在门口,都有些想笑了。
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竟敢一个人照顾一个不足月的孩子,心急火燎地从额娘那里把福隆安抱了回来。
她走了进去,三两步绕过梁柱,就看到傅恒坐在床边,愁容满面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福隆安。
时春赶紧上前把孩子抱起来哄着,过了一会儿哭声停下,她松了口气,一低头就看到傅恒一幅摆脱了噩梦的样子。
时春本来不想多说什么的,看他那副受了打击的样子还挺可怜的,但想了想,下次可不能再让他单独和福隆安呆在一处了,便开口:“你也不想想,你哪次和他在一处他不哭的,偏你大胆,一个奶娘丫头都不让进来,我看他这样子,也哭了几次了罢。”
傅恒有些虚脱地摆摆手:“不啦,我再也不啦,还是等他长大了我再教他骑马射箭罢,这小孩子也太难看顾了。听说别的小孩有个拨浪鼓就能哄得开开心心了,怎么我们这福隆安对新奇玩具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哄都哄不好。”
说来时春也很是认同,低头看了看福隆安哭累睡着的脸蛋,这孩子其实不难养,就是每天活力太充沛了,别的小孩这个年纪都成日吃吃睡睡,但福隆安却多半时间是醒着的,并且还不是能乖乖呆着的那种,必须有人在旁边看顾着和他玩闹才行,不然就会闹。这个年纪的小孩也没什么能捣蛋的方式,福隆安不是个爱哭的小孩,磕了碰了从来没哭过,皮实得很,但他存心想烦恼大人的时候就会哭,越不理会哭得越大声,哇哇哇哇的,简直是扯开嗓子在吼。
时春和傅恒简直要为这个小子的难伺候崩溃了,偏偏章佳氏和李荣保都喜欢得紧,总说男孩子就该有活力些才好,将来才不会跟着姑娘似的整日就知道写诗作画。
这话槽点有些多,傅恒小两口基本把它当作耳旁风过了,时春还一度有些忧虑将来这儿子捣蛋起来不服管束怎么办,躺在一旁的傅恒轻描淡写道:“打一顿就消停了,怕甚?”
时春这才放下心来。
对于傅恒来说,福隆安最大的麻烦充其量就是太过依赖他的额娘和祖母了,好好一个男孩儿,竟是一刻都不能离了这两人,啧,真怕有一天养成个骄纵少爷。
时春见福隆安睡熟了,喊了人进来把他抱了下去,她吐出口气,捶了两下肩膀。
傅恒站起来在她身后抬起手为她捏起了肩,温声问道:“在宫里呆了一天,累了吧?”
时春点点头,累到完全不想说话,她抬手打了个哈欠,任由傅恒给她把繁重的头饰卸下。
“我让人备了水,你去洗洗,今夜早些休息吧,福隆安我让人送去额娘那里。”
时春没有拒绝,往日福隆安夜间哭闹常常会把一个院子的人都惊动,虽然有丫头和乳娘,但时春总会不放心地去陪着,今天她心神俱疲,实在没精力应付下去了。
“不急。”她说,转身握住了傅恒的手,叹出一口气,额头靠在他胸前。
傅恒安静地站在原地,过了片刻,他才轻声问道:“不好了,是吗?”
时春靠在他怀里,闭了闭眼,以沉默代替了答案。
傅恒抬起头,闭了眼,半晌,她听到他从胸腔里发出的一声长叹。
她闭着眼,内心中有些悲凉,想到如今也不过不到一月大的福隆安,心中就更是痛楚。
“太医说了,怕是过不去这个冬天了。”
房内陷入了沉默里,时春往傅恒的怀里凑了凑,呼出口气,声音都有些抖。
“皇后呢?”傅恒问。
“娘娘似乎已经接受了,今日看,眼中已是灭了光亮了。”
时春想着今日富察皇后的神色,心中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小九他,活在这世上,太苦了。如此,也好。”
皇后怔怔地坐在凤座上,面目死灰般的白,半晌,喃喃出声。
“皇后娘娘……”时春有心想劝,皇后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话。
“你不必再安慰本宫了,这些年……本宫夭折了多少孩子,本宫都快要习惯了。”
皇后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前些日子,皇上还来找本宫看他给小九选好的名字,永玥……多么好听啊,可惜了、可惜了……九阿哥永玥……”
皇后面色有些恍惚,她扶着扶手站起来,向殿外走去:“本宫去看看小九,你早些回吧,回晚了傅恒会担心的,还有福隆安也需要你,你不必担心本宫,本宫会……坚强。”
最后两个字似乎说的有些哽咽,时春看不到背对着她的皇后的脸色,她站起来看着皇后走出长春宫主殿,那身影瘦得惊人,在风雪中有些要被吹跑的萧瑟感。
璎珞追在她的身后跑了出去。
大雪吹过,盖住了地上凌乱的脚步。
一转眼,乾隆十二年至。
除夕前夜,九阿哥薨,皇帝赐名永玥,谥号顺慧亲王,入葬端慧太子园寝。
除夕夜皇室家宴,富察皇后朝服出席,端庄依旧,面容憔悴,宴席上频频走神,散宴前皇宫燃放焰火时失态淌泪,被在座后妃亲王收入眼中。
当晚,帝后间爆发了这些年来最大的一场争吵。
吵架内容无人可知,翌日,皇帝下令,皇后身体虚弱,更兼养育皇嗣屡屡不利,令纯贵妃代为抚养六阿哥,娴贵妃暂辖宫权,待皇后身体大好后再行归还这两项权力。
富察皇后一下子病倒了,长春宫下了钥,皇后亲口下令内务府,把自己的绿头牌撤掉了。
至此,帝后间的矛盾已经无法转圜。
外界消息传得纷纷攘攘,帝后关系失和是这一年开头最大的传闻,外人总想刺探些什么,但到底也无法知道更多的消息。
三月十日。
璎珞打包着自己的行李,一边不停地嘱咐着明玉。
明玉站在一边努力记着,然后皱了脸道:“璎珞,你就不能不出宫吗?这段日子娘娘的状态不好,你还要留下我一个人在宫里,万一纯贵妃上门了,我真的应付不来啊。”
璎珞皱紧了眉:“我也不想,可阿玛突然伤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出宫照顾他,算一算,我已经几年没有出去看过他了,这未免说不过去。记着,若是纯贵妃来了,不论如何,不要让她进长春宫,免得刺激了娘娘,况且我总觉得纯贵妃很危险。还有,我走的这段时间,切记看好宫里的人,有任何异动都要注意。”
明玉点点头:“好,我听你的,璎珞,你一定要快些回来啊。”
璎珞说:“我只明日出去一天,待第二天宫门开了就立刻回来。”
与此同时。
主殿内。
皇后靠在枕头上,垂眼,从跪在地上的人手中接过一封信。
“这是什么?”
琥珀跪在地上,略有些不安地低下头:“回皇后娘娘,这是三少夫人出宫前留给奴才的,奴才也不知道这信的内容。”
“尔晴?”
容音有些怔忪地道,去年尔晴求她进宫,她心软让她呆在宫里,待她悄然见过褔灵安后便让她出宫回了别庄,这件事已经被容音忘在了脑后,如今乍一听到,从脑中回忆了片刻,她才从自己一片悲涩的记忆中挖出了这件事。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琥珀下去:“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琥珀退下,直到殿门口才转了身,她看了眼四周,没有看到璎珞和明玉的身影,才加快了步子离开,心却怦怦直跳。
她想起当日尔晴离宫前,把那封信给了她,直言让她在皇后身体一蹶不振的时候背过众人交给皇后,尤其要避开璎珞和明玉,当时琥珀还吓了一跳,特别是听到那个“一蹶不振”的时候,那句话似乎已经注定这不是一封简单的信。
她不知道尔晴要干嘛,但当初尔晴对她有恩,想来应该不会是会害了娘娘的事。
这夜,璎珞来向皇后辞行。
她伸手去碰皇后的枕头,被皇后喝住。
富察皇后亲自把枕头放平,碰到枕头下的信封,手指微微颤抖着。
她伸手握住璎珞的手。
“璎珞,你有没有想过,出宫嫁人?”
璎珞怔住,反握住她冰凉的手指,问道:“娘娘好好的怎么会想到这个。”
皇后笑一笑:“没什么,只是我想,让你一直在宫里呆着实在是蹉跎大好的日子,我怕我这日子是没多久啦,但就是放心不下你,你这性子呆在皇宫里,实在是折断了翅膀,太可惜了。”
“娘娘在说什么,”璎珞有些生气地抽回手:“您还年轻,还有好长的好日子等着您呢,怎么能咒自己?”
皇后不反驳,只是有些纵容地看着她笑。
璎珞跪下把头贴在她的手上:“奴才不要出宫,奴才要永远陪着娘娘,陪您一辈子,陪您看和敬公主出嫁、看六阿哥成家。”
皇后伸手摸着她的头发:“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根本不是该呆在宫里的性格。”
她眼神坚定起来,已经下了决定。
璎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心慌,她皱紧了眉,面上半是认真半是撒娇道:“娘娘要等奴才回来啊。”
她紧紧盯着皇后的眼。
皇后笑得没有一丝异样,她温柔应声:“好。”
三月十二日,宫门开,璎珞背着行囊,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
同时,富察皇后躺在床上,盯着床头的流苏,冷声道:“传我的话回府里,喜塔腊尔晴,这一辈子再不能回京。等傅谦再娶的时候,悄然让她去了吧。”
明玉有些茫然,但慑于皇后此刻的冰冷,立刻应声下来。
皇后闭了眼睛。
一切都过去了。
这半生的恩怨,都要过去了。
和敬、永琮。
她默念,想到她两个仅剩的孩子,一个养在太后膝下,一个养在纯贵妃的宫里。
或许她真的不是个好母亲,护不住她的孩子,害得他们一个个早早夭折。
如此,不养在自己这里,倒说不定是这两个孩子的福气,太后喜爱和敬,她又是大清唯一的嫡公主,皇上已经把蒙古的亲王养在京里了,想来也不会让她远嫁。至于永琮,他身体素来强壮,又让皇上宠爱,静好是个温柔的女人,又曾与她是闺中密友,想必她留在世间的骨肉,她也会看顾他平安长大。
唉,容音累了。
回首半生宫城风雨,她惊觉自己竟然如此失败。
护不住爱的人,留不住别人的爱。
打从二十年前出嫁,她的人生就已经变了。
如今,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这痛苦的一生。
当夜,皇后赤脚一步步登上宫墙。
站在高高的宫墙上,低头望去,江山尽在脚下,难怪说山河锦绣,君皇霸业。
恍惚间,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桃花马、女儿红,也曾是性情中的满洲女儿。
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
陛下,您说,臣妾身为大清皇后,只要一日活着,便一日无法逃离身上的责任。
臣妾可以为您赴汤蹈火,可以为您操持后宫,可以做这大清的贤后,可以做天下女子的表率。
臣妾要的,只是您一句简单的“容音”。
到如今,您连臣妾的名字都剥夺了。
二十年了,恍惚间,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臣妾厌了、倦了,如今,臣妾就逃了。
——
嫁进王府的那天,风华正茂的宝亲王从喜服下偷偷塞给她一颗糖,对她说,你是我的妻,我们夫妻一体,不必拘礼。
这句话,她记了整整二十年。
她记得那年探出去的指尖,记得始终没有迈出去的那一步,那人走在她三步以外,余晖分割在他的身后,似乎就预示了这一生的结局。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下辈子,她再也不想入帝王家。
陛下,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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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一日,富察皇后,薨。
帝后亲谥“孝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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