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向来令人压抑。
璎珞只觉得视野里白茫茫得一片,视线以安详躺在那里的皇后为中心,色彩从那里开始褪去,除了那乌黑的发、苍白的脸和华贵的皇后服饰,世界尽皆灰白。
仿佛有人抓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字地告诉她娘娘真的去了,再恍惚,仿佛又有一道沉肃的声音从耳边掠过去,喑哑低沉带着沉甸甸的感情。
“为她梳妆吧。”
她颤了下睫毛,猛地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抬起眼,乌黑的眼珠,带着直白的恨意穿过睫毛钉死在站着的帝王身上。
“你那是什么眼神?”难得的,皇帝没有像从前一般暴跳如雷,他挑起眉宇,目光带着恶意与轻鄙,冷笑着看过来。
那眸光如箭,浸着穿刺人骨的冷,是帝王雷霆万钧之下的杀意。
“娘娘她这一生过得并不快乐,她死了,就让她简单地离开吧。”
她的目光不避不让。
他笑起来,带着让人惊心动魄的杀气:“你还真是胆子大啊。”皇帝说:“若非她死前为你求了一份前程,朕早就将你千刀万剐无数次,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以为,你还能活生生站在她的灵前,是为了什么?”
璎珞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
娘娘啊,您为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后路,为什么呢?明明都被这个世界伤得要寻死,却又偏偏还记挂着这么多的人?
璎珞开口:“奴才愿意守着皇后娘娘一辈子,皇上不必为奴才费心了。这个皇宫来来去去这么多人,想来不差奴才一个,娘娘仙逝,很快就会被这深宫忘记,但奴才会永远记着她。”
灵堂里陷入极致的寂静。
皇帝在这寂静中开口,声音含着重怒,却又似乎带着些复杂:“既然你有心至此,那便如你所愿,领五十大板,从此去圆明园守着吧。”
璎珞俯身行了大礼:“奴才谢主隆恩。”
俯身的时候,她感受到头顶那道带着杀意的目光,感受到四周宫人骤然轻视的目光,感受到明玉担心的目光。
然而她面色不变,直起腰来,目光只定定地望着皇后的遗躯,一点点变得温柔。
这个皇宫不配留住她璎珞。
皇帝走后,明玉在璎珞身边哭着说:“你怎么这么傻?娘娘为你苦心求来的恩典,你怎么就不要?”
璎珞伸手,拿起一旁的梳子,梳理皇后的发,轻轻笑了下:“娘娘是这个世上除了姐姐外对我最好的人,我的前半生为了姐姐而活,后半生,给了娘娘又如何?”
明玉面色惨淡地看向皇后,喃喃附和:“是啊,娘娘是这个世上一等一好的人,怎么好人竟然会没有好报呢?”
璎珞面色微微的恍惚,轻声道:“她太善良,不属于人间。”
光影间,她的眸渐渐暗淡下来,就如此刻,心死成灰。
-
皇后之死,似乎给了帝王很大的打击。
她的丧礼隆重,皇后祭礼需要有喇嘛诵经超度,皇后乃帝王元妻,身份尊贵,喇嘛人选也必定不能是身份普通之人,这个时节,章嘉国师请旨亲自主持。
章嘉若白多杰,当年与皇帝曾有同窗之谊,亦曾受过当时为亲王福晋的皇后的关怀,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天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帝王首肯。
他于乾隆六年闭门译《丹珠尔》,乾隆八年十一月译毕。乾隆十年,雍和宫大兴土木,改造成佛教寺院,章嘉国师为帝灌顶,此后居于雍和宫内,再不外出。
这日皇后祭典,时春跟着命妇们排队侯在长春宫内,随着人群为皇后祈祷诵经、哭灵送别。
佛乐悠悠,一道清瘦的身影立在殿内,火光映在他皎白的脸上,映出一片温柔慈悲的晕影。
这俊美、温柔、干净、圣洁的佛子,就像一朵开在灵堂上的莲,涤荡开灵堂上缭绕的白烟,在在场人的百态中超然归真,目含怜悯,用一双眼在叹息。
时春走出门,临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他隔着人海望来的目光,年轻的佛子在目送着她离开,目光不避不让,仿佛停留在那里千年万年,又仿佛只是沧海中的一顾,平静而写着洞悉世事的淡静,见她回头,露出一个温柔美好的笑容,恍如初见。
时春便也冲他淡淡地笑了,几分释然几分感慨,总之是沾染着红尘味的,终归让他看到,笑进了眼里。
时春扭回头,迈出了门,像是把一些过往,纷纷留在这座灵堂。
是对富察皇后的遗憾,还是对前尘旧事的不甘。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她大婚前一夜的梦中反复想着这一句话,直到泪湿了枕头,于是她醒了,出门被如意找到,后半夜睁着眼睛等待天亮。
而如今,她悟了,世间并不得这两全法。
那便不负如来吧,多杰大人。
而我,带着你的期许,带着你的愿望,就这样,走下去。
——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之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你我都不是这样的人。
-
勤政殿。
殿上众臣吵做一团,皇帝把手中奏折往桌上重重一扔,大殿瞬间陷入冰一般的寂静中。
军机处重臣们噤若寒蝉地静立在原地,几乎要把自己变成一尊雕塑,好半天才听到上首传来皇帝喜怒未辨的话:“你们都退下吧,傅恒,你留一下。”
站在最末的人低着头,花翎下的脸庞看不分明,他低声回了道:“是。”
待众人散去,殿中唯剩两人,皇帝看着昔日的小舅子,说:“听说你先去了趟长春宫才来这里?”
傅恒应:“是,臣还与章嘉国师说了几句话,许久未见他出现了。”
皇帝不怒反笑:“好啊,朕不知道是不是朕太过于迁就你们姐弟了,一个个的,都忘了自己身上的责任,皇后为了那些儿女私情自戕,而你为了祭她把公事抛在脑后,朕是不是对你们太好了?以至于你们都忘了自己首先是大清的臣民?”
“微臣不敢,皇后更没忘。皇上,逼死皇后的,到底是您口中的儿女私情,还是所谓的责任?娘娘她并非任性,她只是心死之下,再无指望了啊。”
坐在上首的人身形一下子僵硬了。
傅恒平静道:“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她就算逃了,又有什么用。微臣心知她就算死了,也死得不得自由。她活着一天,她是大清国母;她死了,也依旧是我朝元后,身后功过,尽在您一笔之下。您说她当为表率,她便是孝贤皇后;您把她自戕的真相揭露人前,她便受万人指摘。生时受制,死后亦不由己,她怎么敢忘?她怎么能忘?她不过是想去陪陪端慧太子、顺慧亲王和那个未曾出生的孩子罢了,那是她作为母亲一生最想补偿的人。”
“至于微臣,妄言犯上、怠慢政事,实属大逆不道,这顶花翎,皇上便拿去吧。”
傅恒双手取下头上花翎帽,双手高举,跪地俯身。
“滚!给朕滚!”
皇帝暴怒地一手把桌上的奏折扫下,举起茶杯往前狠狠一摔,茶杯落到傅恒前面不到三步处,碎瓷飞溅,在他的额头划出一道血口。
傅恒垂下眼,站起来退了出去。
李玉早在殿外就听到了里面的响动,见他出来,赶紧迎上来:“哎呦傅恒大人,皇上心情正不好,您又怎么能招惹他啊。”
傅恒一手拿着花翎,闻言看他一眼,目光冰凉,回望勤政殿的方向,嗤笑一声:“物是人非,杳杳无音信。等着瞧吧,此生还有得磨呢。”
李玉心里叹一口气,心说谁说不是呢,但这话又有几个人敢说?娘娘的死给了皇上当头一击,但那位高坐朝堂的天子,现在还拒不承认呢。
他目送傅恒离开,扭头进了殿内,天色近黄昏,勤政殿还未点灯,李玉说:“奴才这就让人进来点灯。”
“罢了,”昏暗的日光里,皇帝坐在椅中,看上去有些疲惫,他突然问:“皇后的祭典怎么样了?”
李玉小心地回答:“福晋命妇们已经出宫了,各宫娘娘也回去了,只留下几位喇嘛还在。”
皇帝顿了顿,目光放空了一瞬,轻轻叹口气:“朕去守守。”
夜晚的长春宫今日看上去竟有些萧条,几盏光火在夜风里摇曳着,隐隐约约照亮了殿宇,富察皇后的画像就挂在供桌后,温柔的笔墨,明媚的色彩,丹朱黛眉,只绘出她眉目里三分的淑慧。
最起码在皇帝看来是这样的。
他迈步走在长春宫里,手指轻抚过一些还未来得及收起来的皇后生前的一些私物,皇后虽然已死,但长春宫宫人却没有懈怠,仍然把东西收拾得纤尘不染,那触感还停留在皇后还在时的样子。
皇帝看着眼前这许多的肚兜襁褓,有的是永琏、永琮还有永玥用过的,有的看上去却陌生得很,一摸还崭新,想来是在皇后缠绵病榻的大多时间里做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夫妻的子嗣缘向来波折,这些年算来也共同孕育过不少子女,能活下来的,却不过和敬和永琮两个。
他坐在灵堂下,孝贤的梓宫不在这里,正在另一间屋子里受着喇嘛的超度,他抹了把脸,抬头看着她的画像,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离开前他们刚大吵了一架,她在除夕家宴上失态引得了太后的不满,也让在场的许多宗室福晋对她产生了质疑,这些年皇后的孩子夭折得太多,宗室里已经有许多人认为她手段不堪重用,皇帝亦对心态脆弱有些敏感的皇后心生疲累,气急之下就把永琮给了纯贵妃去养,想借此来刺激皇后振作刚强起来,未成想竟是成了她心如死灰的最后一根稻草。
泪意忽然涌上来,他低头掩面,想要逼退这陌生的情绪。
许久,站在殿门口的李玉就看到帝王的背影掩在黑暗中,然后开始颤动起来,压抑的声音萦绕在殿里,让他都险些落下泪来。
李玉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意,慢慢跪下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李玉,”皇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走出来,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痕迹,只剩一丝惆怅和惘然。
皇帝大步往外走,李玉只停到风传来的话,那么平静,那么悲哀。
“皇后把朕的爱情一同带进了坟墓。”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斯人永逝了啊。
-
当夜,富察府,傅恒回去后,站在院落中,不吃也不喝,枯站了一夜,痛不欲生。
时春走出来,为他披上大氅,靠进他的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服。
傅恒伸手抱紧了她,带着些青茬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片微微的刺痛。
他安慰她,声音有些低哑:“姐姐在天上看着我们,不要难过。”
时春眨眨眼,逼去眼中的泪意,抬头与他一起望着天空,在院中站了一夜。
三月二十五日,皇后梓宫出宫,璎珞随之出宫守灵。
皇帝、璎珞、明玉,以及曾经与孝贤皇后共处一宫的许多人,都陷入长久的痛苦中,那再也不存在的长春旧事,随着朱红宫门的紧闭,再次被锁在这宫墙万丈里,朱阙深深,沉香流年,斯人已去。
璎珞最后一眼回望紫禁城,红砖黄瓦是皇后的影子,迎春旧树是皇后的影子,这手上的佛珠宝蜡,也刻着皇后的影子。这深宫数年,恍惚间竟似是大梦了一场,梦醒以后,空虚太痛苦,她无一丝留恋。
诚如初见,孝贤皇后眉目温柔,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眼中含着笑意说“我挺喜欢的”,那便是她魏璎珞一生的劫数了。
娘娘的慈悲给过太多人,她自己无法摆脱命运的枷锁,便如此尽心竭力地渡了许多人。
而她死去,许多人的心便也跟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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