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乾隆十三年

    十二月,傅恒援军抵达金川前线,京城皇帝赠他太保衔,加军功三级,激励三军士气。

    金川前线战局正处于混乱紧张之时,傅恒甫一到达,便与当地军队将领开始磨合,因此前没有信传回来,时春也并不意外。

    况且她如今也实在没太多精力敢去想远在金川的傅恒了。

    乾隆十三年年底,纳兰永寿病逝。

    时春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太过失态,当时她正坐在一旁教福隆安识字,是如意慌乱地掀起了帘子,跑进来跪在她脚边,话还未出口,两道眼泪就从面上滚了下来。

    时春心口一跳,却犹仍然嘱咐福隆安把刚刚学到的两个字再好好看几遍,站起身示意如意跟她走了出去。

    一出了暖阁,北风拂来,时春只穿了在室内的衣裳,顿时就打了个寒战。

    她面色冷静,道:“说吧,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如意面色悲怆,泪痕在脸上斑驳,她颤声道:

    “少夫人,府里传来消息,永寿大人,今日辰时,去了。”

    不远处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雀宁呆站在几步外,手中的托盘落到地上,青花瓷的汤蛊在地上碎成几片,几朵银耳在风中颤巍巍地被吹动着。

    两个丫头都看着她,目光中盈着泪意。

    时春身板挺直地站在回廊上,直直地站了片刻,直到门帘后传来福隆安越来越近的声音。

    “额娘?额娘在哪?”

    她恍然回神,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压下声音里的感情起伏,尽量平静道:“额娘就回来,你别出来,免得着凉。”

    里面的脚步声止住了,时春侧耳听着,然后才转目看向如意,平静道:“派人去帮衬着,告诉纳兰夫人,我一会儿就过去。”

    说完,她转身进了屋子,只留下两个丫头站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那么纤细,在寒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

    时春掀开帘子,低下头,对上福隆安的面容。

    “额娘。”他担忧地叫她。

    时春蹲下来,伸手把儿子抱进怀里,脸埋在他的脖子里。

    福隆安不安地动了下。

    小小的人儿感觉到脖颈一侧的湿意,然而等额娘直起身,那双眼却已经寻不到泪意了。

    永寿去世,府里的人自然也都知道了,章佳氏心疼她,体贴地主动让她多回纳兰府里去操持永寿的葬礼,时春自然感激,这天她准备去纳兰府的时候,却见到了在主屋里的李荣保。

    他把大半个身子倚在炕床上,在堆积的软枕上低头看下来,目光落在她身上的齐衰上,眼中晃过复杂的眸光。

    这位平生煊赫的公公并不会说太多体己话,时春在下面坐了一会,听到他发话:“代我向纳兰夫人问好,盼她节哀。”

    时春垂着眼道:“儿媳明白。”

    李荣保的视线落在她低着的头上,半晌,他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今年,怕是要苦了你了。”

    时春眼睫一颤,抬眼,却发现坐在一旁的章佳氏开始默默地抹起了眼泪,她身边,李荣保微微笑起来。

    “阿玛。”时春声音有些发抖。

    “死生皆有定数,”李荣保冲她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似我和你阿玛这般的年纪,能活到如今,看着这人世变幻尽往好的方向去走,便已是幸运。我本想着有傅恒陪着你和你额娘,想来不至于有大的影响,但我未想到他会请命金川,是富察家苦了你。”

    时春露出一个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她摇头。

    李荣保却没有接受她的回避,他叹了口气:“富察氏世代为将,一代代的热血才成就了今日,傅恒不甘心蹉跎在京城里,是风骨,富察氏当以他为豪。他第一次上战场,却就是这样艰险的局面,作为阿玛,我为他骄傲,也为他担忧,战场局势瞬息万变,随时可能有坏的消息。然而不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稳住,你是富察氏的儿媳,也将是这个家的家长,我死之后,这偌大门庭,都要由你来承担,孩子,你可做好了准备?”

    李荣保不无怜惜地问。

    时春对上他的眼。

    李荣保的这一番话,已经把这显赫门庭的至高地位给了她。

    她明白他的意思,李荣保已油尽灯枯,傅恒不在京城,富察氏将有动荡,操持丧事、管理家族的任务将落在她的肩头。若是傅恒在战场遭遇不测,则更要她成为富察家新的主心骨,带领家族度过低迷,培养福隆安,重振富察氏。

    而她所能做的,唯有接受。

    -

    “你回来了。”

    纳兰庄云走进大门,看到时春,说道。

    时春抬眼看着她:“阿玛去世,最伤心的是额娘,我回来陪她。”

    庄云点点头,随后看向院落,目光悠远,似乎含着些回忆。

    这位向来高华雍容的郡王福晋此时身着齐衰,乌黑的发上只插着一只白玉做的素簪,除此外再无别的饰物。

    “你还好吗?”时春打量着她,忍不住问道。

    乾隆九年,她第一个孩子流掉之后,庄云邀她去愉郡王府,那时候她分明心中对弘庆有怨,坦露出谋害府中孩子的事情,更是撺掇时春夺权,也因此,后来时春刻意地回避了愉郡王府的拜帖,加上后来她跟着傅恒往山西就职,姐妹之间也少有见面。

    去年听说曾经只有一个小格格的愉郡王府添了新丁,终于有了个阿哥,虽然出身侍妾房里,

    但受到一心求子的弘庆的恩宠,记到了嫡福晋的名下。

    时春那时便很想问问自己这个妹妹,可是放下了心结。

    庄云冲她笑一笑:“我很好,永璃是个好孩子,如今我膝下儿女成双,如何把他们教养好便费了我太多心思,对于府里的人和事,我已经不在乎了。”

    时春抬手抚摸她的脸,庄云顺从地看着她,微微一笑,有些羞涩的样子,像极了多年以前纳兰宅里依偎着姐姐的模样。

    “二姐。”

    她们回头,看到夏芍走来,小腹高高地挺起,手中还牵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

    她的眉目娇美而婉约,双眸中还停留着一些娇憨与天真,模样与未出阁前分毫未变,似乎还停留在天真烂漫的二八年华里,看不出来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额娘。

    身着孝衣的三个姐妹站在一起,都已经嫁为人妻,境遇不同,但在这一刻,心却前所未有的贴近。

    “可惜舒嫔娘娘在宫里,我们姐妹无法齐聚了。”庄云说。

    瓜尔佳氏看着面前的女儿们,一时间百感交集,她眼中含着些泪意,闻言道:“娘娘在宫里也是记挂着的,派人出宫送来了寿仪。你们阿玛去年起身子就不好了,他自己也早有准备,你们不必太过难过和担心,况且还有宁琇帮衬着我,族里人丁简单,我也没什么可忙累的。”

    丧礼后,夏芍和庄云回府,时春留在了纳兰府帮衬章佳氏处理一些后事。

    年关将至,纳兰家也没什么人有心情过这个年的,时春打起精神,吩咐下去让下人按往年旧例去采买年货。

    不论发生了什么,总归都得振作起来。

    时春觉得,这个年末太过糟糕了,许多事情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总处在一种压抑的窒息感里,仿佛每一日睁眼,天上的阴云离眼前越近。

    老天保佑,让这一年平平安安地过去吧。

    她祈祷道。

    -

    金川。

    清军扎营在党坝,与莎罗奔大军目前呈僵持之态,两军虎视眈眈,时有试探摩擦。

    本来金川战役中清廷屡屡用兵失误,极大增强了敌军士气,己方战意也受到打击,但前不久清廷换帅,新帅傅恒抵达前线,莎罗奔本想傅恒一介年轻人,从无用兵经验,便想着用奇兵一鼓作气趁机锁定胜局,让八旗军翻盘无望。未成想傅恒虽无经验,但兵法头脑是十足灵活,迅速地明白了他的用兵意图,指挥八旗军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御敌,伤亡甚微。

    更重要的是,这次成功御敌挽救了清军低迷的士气,一改之前的颓唐面貌,而已经将讷亲和张广泗本事摸透的莎罗奔部队,重新陷入了对清廷实力的猜忌中,不敢再轻易动兵。

    现下两方都谨慎地收拢兵力,只派些许小队前往试探深浅,不敢再启动大规模进攻。

    清军主帅帐内,正聚着这次带兵的将帅们。

    “皇上不久前已经起用了岳钟琪将军,接领兵符、整顿军队,再从兵部带兵出京,算算脚程,应该也快到了。”

    众将说。

    傅恒被围在中间,面前是沙盘,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沙盘上两方部队的扎营处。

    有人说:“岳钟琪之前已经还乡,许久不曾参与战事了,皇上如今复又起用他,当真会有奇效吗?把希望寄托在一人身上,岂不冒险?”

    傅恒开口:“听闻康熙六十一年,莎罗奔曾从岳钟琪将军用兵于川西北,雍正元年,又是岳将军请命为莎罗奔求来金川安抚司的位子。岳将军于莎罗奔有提携之恩,他对岳将军亦是敬重有加,当年岳钟琪将军被废黜,朝野中唯莎罗奔一人千里奏折为他求情不公,便可见其情。退一步讲,倘若莎罗奔不顾及旧情,但他到底是岳将军带出来的人,他的用兵手段和思路,将军理当比我们更清楚。”

    众人思索,都暗自点头,有人问:“那我们便当真不出战,只等岳将军到吗?”

    傅恒说:“若是当真能这样,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我们能想到的,莎罗奔又怎会不知?只怕他最不想的,也是与岳钟琪将军兵刀相向吧。只怕他不会配合我们拖延下去了,近期他一定会谋求突破,争取在岳将军到之前就拿下清军。”

    “那……”

    下面的将军话还没有说完,军帐外忽然响起了密集的枪炮声,地动山摇,军帐开始摇晃,有尘土落下来,帐中众人一时险些站不稳。

    傅恒终于面色一变,先于众人反应过来,上前拿起放在一边的□□和火铳,戴上了头盔。

    鼓声响起,是敌袭的信号。傅恒之前已布下了周密的诱敌计划,从今晚起清军便要开始尝试反击,但他万万没想到莎罗奔竟会在此时出兵,因为这时候双方兵力对等,士气方面清廷还尚且更强,军营扎在高处,四周地面开阔,没有偷袭的可能,若是想攻,只能强攻,而且占不到太大好处,任莎罗奔部队英勇善战,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两方都大失元气罢了。

    心念急转,傅恒高声指挥众将前去调度军队,抵御敌袭,清朝大将们也正急着战事情况,闻言立刻从主帅令奔出军帐。

    待帐中只剩傅恒与两位旗下副将时,他看了眼两位副将,面上换了神色,显得冷静而决绝。

    “今夜的计划提前,现在开始,按我们预先的安排做,还有,那一队派去诱敌的队伍暂且不动,等等你们不必跟在我身边,无论我那边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管。”

    两位副将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目光中的惊骇与疑惑。

    傅恒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但他没让他们问出来,只冷声道:“现在立刻去下达军令,不得有一刻耽误。”

    他们走后,站在一旁的卜隆幽幽开口:“您将诱饵换成了自己?”

    傅恒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笑了一下:“放松点,别紧张,我算过了,成功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这一切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诞生的想法。

    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发生什么都有可能,身为主帅,他需要想的更多。

    卜隆什么都没多说,只是点点头:“行,您去哪里,我跟着您。”

    傅恒笑了,眉眼明澈夺目:“那不成,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你还得帮我把我的信带回去给额娘和时春,而且别忘了,福隆安的功夫一早就决定由你教了。”

    卜隆面无表情看着他:“少爷不缺老师,他肯定更想让您亲自教他拳脚。”

    傅恒笑意变大,他转身叹口气:“那孩子那么犟,我要是出什么事,他肯定要为他额娘恨死我了。但是没办法啊,卜隆,我们都没办法。”

    “好了,别闹了,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说完,傅恒便大步走出营帐,走入了如血般鲜艳的夕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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