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一最好不相见

    乾隆十四年二月底,三世章嘉禀奏皇上归多麦故里传学,皇帝多次挽留后未果,终于同意。

    时春踏上法源寺的土地,抬头看殿中宝相庄严的塑像,一时竟有物是人非之感。

    她放开福隆安的手,注视着那孩子带着卜隆一路跑开的背影,笑了笑,转头向里走去。

    北风萧瑟,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衣料下摆扫过石子路旁零星的荒草,发出一点点声响。林影愈静,竹林荒歇,她停下脚步,目光停在了不远处。

    白衣的僧人穿着单薄,纵使在冬日里也一身素袍,但面色看上去好得很。他从面前的唐卡里抬起头来,看过来的目光微微有些愕然,待反应过来以后,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

    他微笑着看着她,时春抿了抿唇,叫了声:“师父。”

    若白多杰撑着下巴,看着她慢慢走过来,才道:“不过是儿时戏言,又何必当真。”

    时春已经走到桌前,站着低头看他,虽然占据着居高临下的位置,她的神色却有些迷茫,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依赖着他的孩子,却又仿佛已经长大了。

    他忽而反应过来,她甚至已经是一个孩子的额娘了,微微一怔后忍不住笑起来。

    “你要走了?”时春低头看着他面前的唐卡,明明是佛教的珍宝,却被这人拿来当牌一样随便玩闹。

    若白多杰歪了下头,沉吟一下:“不妨说我该回了。”

    他坐直身,撑了一个懒腰:“我在这京城呆得实在太久啦。”

    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远方,然后收回视线,迎上她没什么变化的目光,收敛了笑容:“京城里万事安好,你也过得不错,如此我就放心了。西藏最近很乱,我的人民需要我。你夫家那个傅清不是折在西藏了吗?藏系又有动作了,我得回去看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她又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知晓消息后赶过来,可是真的到了这里,站在这个人的面前,她依旧没有什么可以说出来的话,这种只要面对他就会升起的无力感实在太深了。世事变幻,如此许多年过去了,在他面前,她仿佛还是昔日那个误闯护国寺重地的孩童,只能懵懂地抬头,看一身白袍的少年从分道退让的僧群里走出来,俯身下来,天光盛放,在他光洁的额头打出光晕,仿佛佛国万丈圣光尽系他一身。那如仙似幻的一幕太过圣洁,以至他在她记忆里变成了脱离肉身凡俗的神子,让她如此卑微而又绝望。

    其实哪怕站在他面前,她所能做的也微乎其微,况且沧海桑田,此刻心境与往常已经天差地别。她终究找到了对的人,也如他所愿大胆地纵情去爱了。往事不可追,眼前之人是曾经幻梦,但已是昔日月。今日来这里,不为任何旖旎心思,却犹觉怅然若失。

    从他投来的含笑目光里,她明白他亦明了。

    “珍重。”她说:“还有,要小心些,师父。”

    这次他没有对这一声师父再说什么,点了点头低头下去继续摆弄着桌上的唐卡,仿佛她不存在。

    时春深吸一口气,转身的时候到底没有按捺住从心头袭上来的难过,低声道:“章白,永别。”

    他们都明白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

    桌后低着头的人眼中微微晃过波澜。

    再抬头的时候,竹林深深,天地间,又只剩了他一人。

    他微微哑然,半晌轻轻道:“阿弥陀佛。”

    这声音只有自己听到。

    次日,一驾马车,十数护卫,却带了数十装着佛经圣典的箱笼,这位佛国之王不留只言片语,低调地踏上了返藏的路。

    京城外山野开阔,偶有孤雁掠过,是又寂寞又旷达的景色。

    三世章嘉活佛微笑着踏上马车,进去之前回头望了一眼,笑容不变地扭回头来,城外荒无萧瑟,但他白衣净如天空,容色已生光,是集聚天下所有钟灵毓秀所不能道尽的风华。

    如此快乐,又如此寂寥。

    马车里的人在微笑,京城里的佛子在微笑。从叛乱中被清军救回京城,被送去与皇四子弘历一同读书,八岁的转世活佛微笑着接受大他六岁的储君的恭敬;十二岁在嵩祝寺满僧人敬仰的目光中举办了坐床仪式,十四岁在护国寺讲佛的少年微笑着给闯进后院的女孩一颗佛珠,十七岁刚刚受封的广慈国师微笑着叩谢雍正皇帝,奉命迎七世达赖返藏。

    他仿佛永远都在微笑。

    二十五岁闭门译《丹珠尔》,再次重见天日的时候,他手中的佛珠断线了。

    那个六岁大的孩子终于摆脱了他的束缚,真正回到她的三千红尘世里去。

    这是他作为活佛存在于此世的第三十三个年头,如他所愿,尽此最后一面,然后死生不再相见。

    如此便最好。

    ——我终于明白,世间有一种思绪,无法用言语形容,粗犷而忧伤。

    -

    乾隆十五年。

    娴皇贵妃封后。

    盛夏,圆明园。

    队伍如潮水般拜倒,魏璎珞排在队伍的最后,在宫里贵人走过后抬头望了一眼他们的背影。

    当夜她拦住明玉,本只是想问一声六阿哥如今过得如何,可躲避她的明玉引起了她的怀疑。

    “明玉!”她冷下声来,在圆明园两年中收敛起来的那股倔强被激出来:“我只是想问问你六阿哥为什么没有随纯贵妃来,回答这个问题,对你来说有那么难吗?”

    仓皇向前逃去的明玉猛地顿住,背对璎珞的脸上,一双眼睛满是恐惧,等听到这句话,她眼中的惧意却仿佛消散了大半,蓦地爆发出一种令人吃惊的恨来。

    她转过头去,目光定定与璎珞对视片刻,仿佛在确认她是否还是当年那个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的人。余光瞥到纯贵妃派来盯她的人,明玉对璎珞微微点了下头,迅速地转身走了。

    魏璎珞留在原地,受着路过的一个宫女审视的目光,待那个宫女离开后,她抬起头来,手指不由攥紧了衣袖。

    明玉刚才的意思分明就是有时机再说,是六阿哥出了什么事吗?不可能啊,就算她远在圆明园,也照样能听到六阿哥身体康健的消息。纯妃升贵妃的一大原因也是将六阿哥照料得很好。

    可若是没有问题,明玉何至于一见了她就吓成那般模样?又何至于避开旁人的视线,又摆出一副之后再谈的避讳样子?

    不论如何,璎珞的心是安生不下来了。

    这两年来,她安分地呆在圆明园里,收敛了所有的脾气。刚来的时候受着原本太监宫女的欺负,但想着皇后娘娘,日子过得也不算难熬。等到了后来呆在这里习惯了,她也渐渐有了渠道去探听一点六阿哥的消息。听到传来的都是身体康健、性格活泼、特别喜欢玩闹,璎珞也渐渐放下了心。连以前总怀疑别有居心的纯贵妃,她也完全真心地感激起来。这样的日子过得也没什么不好,在乎的人都过得好好的,璎珞自己也打算全心地在意自己的新生活,再过一段时间好好干争取成为圆明园的一等宫女。

    可现下明玉的反应,却让她日渐平静下去的心又掀起了波澜。璎珞急于找一个能与明玉独处的机会来搞清楚,但是不知道是真的遇不上还是有人在中间动了手脚,下一次抓住明玉,已经是四天以后了。

    她先是急问:“你上次是怎么回事?纯贵妃又是怎么回事?你在她宫里被监视了吗?”

    明玉表情平静,开口:“长话短说吧,璎珞,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璎珞一怔,正色说:“好,我们先一件一件来。你还好吗?”

    以为对方会先关心六阿哥的明玉微微怔住,她看了璎珞一眼,眼里微微泛起几道水光。

    “我还好,不必挂心我。”她说,声音微微沙哑,唇色苍白得惊人,但脸上那种阴郁已经化开了许多。

    这次未等璎珞追问,她看了看四周,看着璎珞的神色,慢慢道:“璎珞,我怀疑,九阿哥的死,和纯贵妃有关。”

    她的神色在说完这一句话的工夫里变幻了几息,最后定格在一个茫然与仇恨交杂的表情里,明玉看着璎珞,表情那么苍白,但是眼中却闪着火焰,一种终于得到希望的渴望。

    魏璎珞震在了原地。

    一瞬间她觉得头顶轰来一道巨雷,雷声在耳边炸响,湮灭了她所有的意识。脑中有嗡鸣声不断地响起,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虫在叮咬,痛得仿佛要死过去。

    但是另一面她又觉得整个世界颠倒了过来,她站在路的这边,对面是孝贤皇后的脸,世界死一般的安静。然后月亮出现,皇后一身白衣回头看了她一眼,口中依稀说着“等你回来”,还没等她答应下来,下一刻皇后回过头去,纵身一跃,她甚至来不及看看她临死的表情。

    然后灯火占据视野,噼啪作响,纵使她骨头里都是冷意,也能感受到肌肤周围的温暖。有小孩子孱弱的哭声缠绕在耳边,呜哇呜哇,然后阖宫的宫女都在哄着,可那哭声仿佛永远停不下来。真烦,为什么这么烦,从出生就这么多磨。然后如她所愿的,那哭声安静下来,整个世界又安静下来。暖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的思绪退回那个冬天,退回手中那裹明黄,小小的,一动不动的,冰冷地躺在她的手心里。没有人敢动他,只有她抱起他,这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她嫌弃的孩子,她第一次抱他,就是此生最后一次。

    明玉惊心地看着她,看着她一瞬间面色苍白如雪,看着她魔怔地立在那里怎么也唤不醒,看着她乌黑的瞳仁里慢慢出现的红,然后那红越来越深,从伤到痛仿佛只是眨眼的瞬间。

    璎珞回过神来,顾不得擦拭脸上疯狂流淌的眼泪,她拽住明玉的领子,几乎要将身材娇小的明玉拎起来,她红着眼,一字一字闻道:“你怎么敢这么说?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明玉看着她姝丽脸上惊人的狠色,却落下了泪来,此刻她像是找到了终于能主持公道的人,开口便已经泣不成声:“你还记得乾隆十年,娘娘怀着九阿哥,那时候娘娘怜惜尔晴思子之心,允她入宫照料。初时娘娘胎象虽不稳,但太医说,只要照顾得到,四月以后便该稳妥了。可是自尔晴来后,一直到娘娘临盆,太医院每次诊脉后给的答复都不尽如人意。九阿哥出生起就不足,谁都说他是在怀时便落了病根。可是娘娘怀胎时我们照料从无差错,娘娘只是体虚了些,精心调养便是了,为何身子却一直不见好,甚至越来越差?”

    璎珞极力维持着面色冷静,声音已经在发抖:“但是你一定还有别的根据才会说这话,对吗?”

    明玉说:“是啊,一年以前,我亲眼见到纯贵妃身边的玉壶与一个太监私会,那人正是当年除夕长春宫失火时负责给水缸加水的掌事太监。自那以后我便存了疑心,天可怜见,我终于在与钟粹宫一个小太监谈话的时候得到一个消息。璎珞,”她茫然地抬眼去看站在面前的人,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原来在乾隆十年的冬天,纯贵妃就已经向京郊的富察别院暗地送过一封信。”

    “那时候谁在京郊的别院里住着,你想起来了吗?”

    “尔晴。”璎珞倒退一步,竟笑了一声:“千防万防,我竟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防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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