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再生祸端,霍顿大军来犯,他引水灌营,清军掘壕泄水苦守时日等待救援。傅恒临危领命,率十万援军前往黑水营,与兆惠内外夹击。
战报一日日传回京城,时春牵挂着傅恒的安危,就连关在院子里的尔晴最近都消停了好些。
最新的战报传回来,前线军队歼敌5000,兆惠战马陷进泥里,腿受了轻伤,傅恒带队追击霍顿,失去踪迹。
消息传回富察府里,阖府上下又陷入了金川役时人心惶惶的氛围里。看守三夫人的下人最近来汇报情况,说她就跟疯魔了一样,仿佛一心认定傅恒已经死了一样,成日里疯疯癫癫的,目光看着瘆人。
时春下令下去,富察家闭门,再不见外客。整个六月她都没有踏出院门一步,章佳氏担忧,却探听到四夫人在自己院里设了佛堂,一时也呆了。
时下京中贵族夫人们,尤以上了年纪的为多,大半都在自家设了小佛堂,且越是煊赫的人家就越是诚心,宫里面的太后太妃每年拨给各个佛寺院庙的银钱更是大笔。时春以前从不信这个的,甚至有些嗤之以鼻,她信人事,不愿把希望都依托在天命里。
可经历了这么多事,富察家多少男儿这些年在她眼皮底下热血洒疆场,大伯傅谦的死给了她很大的震动。他与西林觉罗氏多年怨偶,中间更是经历了太多人太多事,可当初他的死讯从西藏传回来的时候,已经对他无欲无求的西林觉罗氏守了他的灵柩三天三夜,出来后,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时春渐渐开始理解那些每日在佛堂度日的女人们,有时候她们不是不明白这只是一个虚幻的寄托,可除了这个,又能做什么呢?除了眼睁睁等待外,又能做什么呢?
章佳氏害怕她心里受不了,还唤她过去开解过,结果发现时春非常平静,平静到让她都有些疑惑。
这日主院里,时春正当着章佳氏的面考校福隆安功课。这孩子不过五岁左右光景,身量已经与一般七八岁孩童差不多,穿着素色的箭袖,领口绞缠着竹叶和云纹。他眉眼生得秀气,鹅蛋脸,眉毛长而细,鼻子肖父,高而挺。小小年纪,他总是一副略略愁思的样子,过于早熟了。
背完《陈涉世家》,他得到了章佳氏溺爱的称赞,祖母不论他做了什么都会这般捧场,福隆安已习惯,并不如何当真。他瞥了眼额娘,看到额娘眼里的赞许才挺了挺腰背,骄傲地立直了身板。
“祖母,阿玛此次上战场打霍顿,据说霍顿很难缠,阿玛何时才能回来?”
他微微稚嫩的声音响在章佳氏耳朵里,这个眼睛完全失明的老太太犯难地把头往儿媳的方向转了转。时春看到了,但她看了眼福隆安,这孩子前些天已经问过一遍这样的话了,这次换个人再问,显然想要听到不同的答案。
没有听到时春回应,章佳氏扯出一个笑纹:“福隆安别担心,你阿玛打仗那么厉害,很快就会回来的。”
福隆安的脸一下子被点亮了,他看了眼额娘,时春坐在那里吹拂茶水上的热气,并不做回应,神色也看不出什么,他的目光在祖母和额娘身上移动,一时间不知道该信谁的话。
从理智上来说,额娘告诉他的似乎更可信些,但是从一个儿子的角度来看,他更希望祖母口中的话能成为现实。
好在这会儿,门外的丫头传来通报,门帘一掀,富察思嘉走进来请安。
时春往她身后看了眼,往常一起来的褔灵安没有跟着,她已经快半个月没看到那孩子了。
思嘉请了安,笑容温温柔柔的,说话也一向温软。时春很喜欢这个善解人意的侄女,章佳氏对唯一的孙女也是疼在心里的。两位主子不约而同露了笑脸,刚才那种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消失无影。
“思嘉姐姐好。”福隆安对思嘉说,他的礼数一向很好,对哥哥姐姐也很尊重,虽然对于除了父母和祖母以外的亲人,他总有分礼貌的疏离在,但他是富察家年纪最小的,从小养得也尊贵,本来就是寡言清冷的性子,也没人真的在这点上较真计较什么。
“福隆安也好。”思嘉笑眯眯应道,她是富察本家年纪最大的女孩,或许本来性子就比较柔软,对两个弟弟都非常好。富察家三个小孩子,没有一个不早熟的。福隆安早慧,褔灵安敏感,富察思嘉成熟,倒是颇有些长姐如母的风范。好在她养在大夫人膝下,那位嫂嫂近些年不问府中事,潜心修佛,养的闺女自然也简单单纯。
时春看他们姐弟俩谈得不错,瞥了眼章佳氏似有话要说的神情,开口让思嘉带福隆安去花园里玩。思嘉心眼细,扫了眼上面两个长辈的神色,也没问为什么,带着福隆安出去了。
福隆安起先还不愿意,撞上时春默默看来的目光后就乖乖往外走了。
“额娘,您有话要说?”目送两个孩子离开,时春转回身子,笑问。
“我听说你近日在你们院里开了佛堂?”章佳氏收回脸上面对孙辈的慈爱,拿了茶水问道。
“是,傅恒独身在外,我心里担忧,但又知能为他做得甚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谋取一些慰藉。”
“你做得很好。”顿了顿,章佳氏又说了一次:“你一直都做得很好,孩子。额娘知道,这次霍顿形式比之金川紧张有过之而无不及。刚刚福隆安问我那番话时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里了。孩子,自你嫁来后,傅恒已经上了两次战场,每次都凶险万分,你面上冷静,但额娘总担心你,额娘知道你要操持这个家,必要维持威严。但你若有任何恐惧,都可以来找额娘倾诉。”
时春:“额娘放心吧,我真的没事。”
章佳氏眼睛看不见,但以她对时春的了解,能听出她话语中的情绪,她是真的没有任何惧意。
这让章佳氏感到难以理解,她问:“你不怕吗?”
时春早已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想开了:“我怕,但我又不是那么怕,我以我的丈夫为荣。我是军人的妻子,就注定承受更多的分别。”
章佳氏的泪一下子落下来,时春只当没有看到,她看着窗外的花枝,微微笑了一下。
傅恒现在在哪里呢?黑水营附近的花应当还没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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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令妃跌马,愉妃与令妃联起手来,一举扳倒了纯贵妃。
宫中开始彻查先后的死因,消息传回富察府,在佛堂的时春一怔,看着面前宝相庄严的佛像,闭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调查进度很快,主领此事的是富察家分支的长子傅连。皇帝启用富察氏子弟调查富察皇后的死因,这举动本身就不同寻常,这代表帝王心中已经认同了令妃和愉妃的指控,只差最后一道证据。
这固然是璎珞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可此事当真发生的时候,她在为娘娘高兴的时候,又何尝不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寒意。
纯贵妃和先后前后脚进的王府。先皇后陪伴了皇帝多久,她就也伺候了皇帝多久。不,先皇后仙逝了这么多年,纯皇贵妃这些年来几乎宠冠六宫,更是生下了颇得圣意的七阿哥永瑢,所有人都以为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独一无二。
原来这便是所谓的宠冠六宫,这便是所谓的帝王恩泽。
令妃听着宫人汇报调查的进度,掩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手帕,联想到了自己,一时之间有了几分莫名的悲凉。
傅连的动作很快,他是御前头等侍卫,在宫中当职了数年,人脉关系都不用多去熟悉疏通。
他出身于跟主支很近的一支,两家关系素来不错,但眼下这个关头,时春不敢把全部砝码投在这种交情上。傅连很敬重她,或者说整个富察家族的子侄没有人敢不敬重现在当家的这个年轻女人。主支的当家夫人很有手段,治家治族恩威并施、赏罚分明。傅连这些日子跑富察家跑得勤,时春知道他是个正直的小伙子,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允诺给了他镶黄旗下一个百户长的位置。
调查结果出来得很快。一方面,纯贵妃之前手腕通天,仰仗的是膝下的六阿哥、七阿哥和皇上的看重,如今令妃横空出世,已经把纯贵妃大半隆宠夺去;另一方面,皇帝在这次清查中表露出来的重视和雷霆手段让整个皇宫为之胆寒,但凡涉及孝贤皇后之事,多半都是他的逆鳞,他已经做好倾覆半个皇宫的准备,来调查清楚发妻去世的真相。
早在纯贵妃被愉妃指控,她便被软禁在了钟粹宫里。六阿哥一早被皇帝下令搬出钟粹宫,现在在令妃那里暂时养着,至于七阿哥,太后怜恤,便抱去了永寿宫。
纯贵妃的证据大多有迹可循,毕竟她用的大部分都是宫人,这些人多半现在还在宫里担着要职。尔晴的事暂时还找不出什么明确的证据,何况比起纯贵妃谋害皇后,区区尔晴,在皇帝眼里实在排不上位置。
璎珞却不想再等下去。纵然纯皇贵妃事了后尔晴自然也会败露,绝不会有转圜余地,但她心中对这两个人的恨是等值的,她无法再等待,只想把这两个人一同送入地狱。
太久了,为了这一天,她等待了太久,虚以为蛇承欢在不爱的男人身下,收敛掉身上所有的锐气,在宫中忍气吞声承受着低位嫔妃的欺辱一步步爬上今天这个位置,她所想要的,只是让她们付出代价,仅此而已。
她把目光定在了那拉氏皇后身上。
她知道这个女人对那位九五之尊心中怀有多么热烈的爱,说真的,璎珞一直很佩服她,虽然对那拉皇后心中忌惮又不屑,但璎珞很佩服她。如果说这宫里有谁是真正能沉下气做大事,那只有辉发那拉氏有这样的城府和耐性,无论是孝贤皇后、已经被褫夺封号的苏纯妃,或者是璎珞自己,都比不上她。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太过于爱她的丈夫,她一定可以在宫里过得更加尊贵。
璎珞知道,如果说这宫里有谁恨着纯妃,除了自己,那只能是她。璎珞恨纯妃,因为她害死了先皇后,那拉氏恨纯妃,大概就是她再一次夺走了皇帝的宠爱吧。富察容音死后,那拉氏狂喜于皇帝心中最爱的女人已经消失不见,她千方百计想要占据皇帝心里那个空档,成为下一个富察容音。当然她成功地接替了富察皇后的地位,但是在富察容音死之前,不争不抢的苏静好突然加入了战场,并且利用皇帝心里对她的旧情与愧疚飞快地成为了下一任宠妃,还先那拉氏一步诞下了健康的皇子,把那拉皇后心中对和皇帝做一对恩爱夫妻的渴望粉碎得干干净净。
她把尔晴的事告诉了皇后,皇后微笑着让她回去等消息。
璎珞踏出殿门,回头望了一眼,那拉氏皇后的笑容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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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粹宫如今与冷宫无异,那拉皇后踏进殿门,吃惊地打量着周围,然后才看到坐在最里面的纯妃。
她摘了钗环,脱了华服,素面朝天,但看上去还是很干净体面,这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她清丽的长相和饱含书卷气的气质,与满洲大部分女人不同,江南的汉女总有一种动人的风姿。
皇后走过去,手指触到她的下巴,纯妃没有反抗,任凭皇后尖利的护甲抵在下巴处,把她的头抬了起来。
“苏妹妹,”皇后笑起来:“有些日子不见,你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纯妃冷冷地哼笑了一声,侧头避开她的指尖,下巴处白皙的肌肤上出现了一道红痕。
“皇后,我一直都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来。”
皇后笑了笑,没有计较她的出言不逊,柔声道:“本宫早就想来看妹妹了,但是最近忙着安抚六阿哥和七阿哥的情绪,还要清算妹妹宫里那些害了孝贤皇后的手下,实在是分身乏术。这不,今天一有时间,本宫就来看你了。”
“对了,”忽然想到了什么,皇后说:“今天令妃还来找本宫,说到了富察家的三夫人,她说是你们两个人联手一起害了孝贤皇后。本宫是不信的,我们姐妹从王府一直到后宫,妹妹是什么样的人本宫再清楚不过了。妹妹那么喜欢孝贤皇后和富察家,又怎么可能干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纯妃大笑出来:“有意思吗?辉发那拉淑慎?你明明知道我与富察容音早就貌合神离,当初是你蛊惑我背叛先皇后的,如今却来我面前扮大尾巴狼?”
“本宫没有。”皇后惊讶地站直了身子:“纯妃,你可不要胡说。富察皇后待你不薄,宫里谁不知道你们情同姐妹?六阿哥被你养得那么“活泼”,若不是姐妹情深,本宫真的不懂孝贤对你做了什么,何至于让你恨她至如此?”
纯妃微笑着说:“我就是要看着富察容音众叛亲离。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有了异心,唯一对她忠心耿耿的魏璎珞又在远处,她躺在床上再也不能动弹的时候、她清醒过来走去跳楼的时候,心里一定是绝望的吧?当初她如何对我,我也想让她知道被亲近的人背叛的滋味。”
“哎呀呀。”皇后轻叹起来:“纯妃妹妹听上去还是意难平呢。孝贤皇后死后,妹妹近乎被皇上独宠了三年,而后也是盛宠加身,妹妹竟然还是不能对她释怀。这倒是让姐姐疑惑了,妹妹在意的,到底是富察皇后呢,还是姓富察的其他人呢?”
纯妃终于变了脸色。
皇后笑了起来:“妹妹呀,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心里那个人呀。傅恒大人若是知道妹妹这么多年爱惨了他,怕是也要动容。哦,不对,傅恒大人和四夫人情深似海,怕是也容不进第三个人去。哎呀,姐姐一直以为自己就够痴心、够隐忍了,到底还是差了妹妹一点。”
纯妃收起眼中的笑意,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天色转变,窗外乌云聚拢,雷光炸响,照亮她全无血色的面容。
“我知道你今天来做什么,”纯妃说:“你害怕我掰扯到你身上,当年我能一举掌握宫禁,指使动内务府设计长春宫走水,如果没有你暗中帮助,我是不信的。当年你主理后宫,我只涉协领之权,若是再查下去,你也落不着好处。”
“那拉氏,动手吧,我已经等你许久了。”
皇后歪头看着她,慢慢从袖子里扯出一根长长的风筝线:“当年王府里,心思最通透的是妹妹,若非妹妹当初无心争宠,入宫时位份的格局或许便早就变了。姐姐一直很佩服苏妹妹,保持本心,能一直干干净净的。但是妹妹你也让姐姐失望了,既然不爱皇上,又何必要利用他呢?妹妹可知道,你和富察容音想要便可以拥有的东西,是姐姐毕生都在渴望的?”
她动作轻柔地把风筝线套在纯妃的脖子上,笑着问:“妹妹还有最后的话要说吗?”
纯妃的目光转向窗外,眼神迷离了起来,她伸手在唇边比了一下“嘘”,她对皇后说:“傅恒在练剑,你不要出声。”
那拉皇后嘴角笑意加深,她既惊叹又怜悯地低头看着纯妃,手上动作收紧,无声地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了纯妃的请求。
脖颈生疼,呼吸已经断断续续,面前的景色已经变成虚影,不过这样也好,傅恒舞剑那天到底是个晴朗的白天,刚才那副电闪雷鸣的雨夜着实让人难以代入当初的情景。纯妃喘了口气,听到自己喉咙发出破旧风箱一样支离破碎的声音,眼前白茫茫一片,然后生出枝叶,天光大亮,她听到自己回着富察容音的话,眼睛却无法从面前那个舞剑的少年身上移开。
她伸出手想去探,那拉皇后在她身后死死拽着一团在她脑后交缠的线,把她牢牢地定在了原地。苏静好挣扎起来,她瞪大了眼,不顾一切往前,却只让脖子上的线越缠越深。
傅恒……不,就差几步……
纯妃眼角忽然落下了眼泪,一滴又一滴,不知道是太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的目光早已呆滞,却执拗地望着前方的方向,探出一只手,不断地攥紧,松开,却再不能往前一步。
幻影中那个穿月白箭袖的少年冲这边笑了笑,对他姐姐说要去换身衣服和别人出去跑马。
旁边的富察容音温柔地答应:“好,注意安全。”
不!不可以!别走!不能走!
纯妃恐慌了起来,她想张口唤住那个已经转身的人,嘴里却涌上血腥味,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她的目光似乎清明了一瞬,泪水汹涌着流下来,忽然停止了挣扎。
她张了张嘴,血液争先恐后地从嘴里涌出来,她张大了嘴,感受到眼眶里的痛意。
“咚”一声,她的世界失去意识。
纯皇贵妃苏静好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了那拉皇后脚下。
她死前是想说话的,但是想不出该说什么,在人生最后一刻,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终究再也说不出来了。
——我爱的人终究离我越来越远,他跑到我永远触不到的地方。
这是苏静好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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