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蚕礼后,皇帝身边的人都知道帝王近来心绪不宁,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只是每次李玉提到令妃,皇帝的脸色都会沉下去,并且坐在那里发呆很久。
这日他实在沉不下心来处理政务,放下手中御笔,忽然吩咐身边的侍卫们备马,他要去郊外跑马。
海兰察率着一队侍卫跟着他,皇帝一个人在丛林里策马奔了一圈,然后把马拴在一棵树下,挥手让身后的侍卫们退下,只留了海兰察一个人。
他长时间静默着,海兰察也不敢开口,只是屏息立在他身后,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皇帝忽然唤了他一声。
“海兰察,朕做错了一件事,对不起一个人。”
海兰察意外他说出口的话,脑子里生出许多揣测,每一个都让他背脊被冷汗打湿。
皇帝背起手来,站在湖边,突然提起了死去多年的孝贤皇后。
“许多年前朕告诉自己,皇后是个好皇后。许多年后朕不得不告诉自己,皇后不算个好皇后,但朕却爱惨了她。”
那你为何又会负了她呢?
海兰察下意识想问,话出口前突然意识到了面前人是谁,脸色一下子苍白。
皇帝没有发现,他正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里,富察容音的笑颜出现在脑中,他目光微醺起来,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岁月。
海兰察就陪他在湖边呆了一下午。
皇帝决定回宫,离开前他叹了口气:“朕忽然觉得纯妃很可怜。”
爱一个无望之人爱了那么多年。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包括纯妃所爱之人到底是谁。
这不难发现,人死后,所有相关的记忆涌上来,那女子春花般绚烂的神色后,是多年的虚以为蛇。
每一个嫔妃,她们死后,他回忆她们过去的音容,都会发现那些隐藏在笑颜背后的虚妄。
唯独孝贤和高贵妃,她们的笑容天真过、烂漫过、直到后来闪烁着忧郁的影子,但眼里都是他的身影。
回京的路上,在宫门前,皇帝随意瞥了一眼。
担着药材的贩夫,从宫门口出来,看到他眼神一紧。
皇帝没有放在心上,他只是生了几分好奇,于是带着笑随口问了几句。
只是那贩夫的神色实在过于心虚,让他起了疑心,让海兰察下马去查看。那是避子的药材,出处是延禧宫。
皇帝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坐在马上不语,海兰察心惊地看着他,知道他平静的面容下翻涌着多大的愤怒。
当夜,延禧宫迎来盛怒的帝王。
璎珞听到他来的消息,其实还很意外。毕竟上次亲蚕礼上,他亲口说出了“再也不见”的话,她疑心他改变了主意,压下了心头升起的一点喜悦,对着镜子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外表,故作平静地迎了出去。
如她所想,他面色不太好看,不过璎珞没有太当回事,因为这人一向拉不开脸面,回回来延禧宫都要刻意摆着张臭脸等她来哄。
她放柔了声音请安,起身后才看到他冷凝的神色,连眼睛里都是不为所动的冷然。
璎珞一怔,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未等她问什么,皇帝摆手,身后的李玉示意太监呈来一个托盘。
璎珞扫了一眼,心中全然明白了。
原来避子汤的事被他知道了。
皇帝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想看到她惊慌失措,想看到她哭着来求他,只要她但凡露出一分的悔恨来,他便给她一个机会。
这些日子,他真的很累了。孝贤死亡的真相让他筋疲力尽,他不想和璎珞再生嫌隙了,余下的一生,他只想好好地和她过日子,再不要重现孝贤的覆辙。所以就算璎珞这件事触到了他的底线,但他也忍了,只要她从今天起放下一切,好好地做他的女人。
可现下,她神色全然未变,刚刚还有的一丝柔情蜜意已经被面无表情取代,她的表情是那么冷漠,又那么倔强,哪怕以前她只是个宫女,只要她露出这样的神色,哪怕他贵为九五之尊也无法让她低头。
皇帝心头的希望破灭了。
他微微有些哑然,半晌后出声:“如今看来,你是半点也不愿意辩解了。”
李玉打量着殿中两位主子的神色,心急如焚,看来今夜事果然无法善了,令妃这脾气,果然是让人难以预料。
皇帝抬起手,示意宫人退下。
李玉关闭宫门的时候,看到帝王冷肃的眉眼,知道今夜果真是有大事要发生了。令妃若是但凡行差踏错,后果就不是她能承担的了的。
“朕不明白。”皇帝闭了闭眼,握着串珠的手抚了下有些眩晕的头,他重复了一遍,“朕不明白。”
“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璎珞垂下眼:“皇上对臣妾已经够好了。”
“那是为什么?你告诉朕?为什么?朕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这样对朕?朕曾经以为你回心转意,现在想来,大概只是想回宫来替孝贤报仇?”
他大步走过来,抓起她的衣领,强迫她抬头看他:“告诉朕,你对朕虚以为蛇,就是为了利用朕吗?你对朕,可有一丝的真心?”
他双眼通红,问到最后一句话,声音都不由颤抖了些,但璎珞没有听出来。
“是。”
她这一个字掷地有声,只让皇帝下意识退了一步。
“臣妾确实是利用了皇上来为先皇后报仇。皇上不必再为臣妾找别的理由,从始至终,臣妾回宫,都仅仅只为了先皇后罢了。”
皇帝深吸了口气,露出一个哭一样的笑容来。
“孝贤如此,你也如此,朕一生不过只对两个女人不同罢了,却要遭受这样的背叛。是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吗?”
“你没有对不起她,更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这一生的辜负。”
令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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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紫禁城天空黑得浓重,宫禁无人,道上只有巡逻的太监。一队提着灯笼的宫人脚步匆匆走在宫道上,长长的队伍死寂,没有人敢喘一声大气。
坤宁宫后半夜迎来不速之客,那拉皇后起身,快步去迎上门的皇帝,整个坤宁宫点亮了烛火,夜色中灯火通明,
那拉皇后看到皇帝下意识吃了一惊。他面色憔悴,眼睛里布满血丝,神态有些颓然,周身气息很黯淡。
她看得心疼,快步上前,接过宫人拧干的毛巾,伸手擦了擦皇帝的脸。
“皇上,这是怎么了呢?”
皇帝低头,看到她温婉面容上的担心,抬头,坤宁宫的宫人进出忙碌却井然有序,一时之间竟感受到一种温暖。
他疲惫地叹出口气,并不想说话,那拉氏也不逼他,扶他坐到主座上,只是吩咐宫人递来热茶与点心,温声劝他喝口热茶。
皇帝看着她,面色恍惚了下,仿佛看到许多年前的孝贤。那时他便是这般,一有什么难过便去找她,而她的宫殿里永远会为他亮起灯烛。
细想,跟了他这么多年的老人,也就只有皇后了。
他忍不住,问她:“这些年,你在朕的身边,纵然朕对你并不爱重,但你仍不求回报地等着朕回头,所求又是什么呢?”
那拉氏:“臣妾什么都不想要,臣妾只想等,等皇上回头就能看到臣妾。这么多年了,臣妾只想让皇上知道,不论皇上喜不喜欢臣妾,只要您累了,臣妾永远在您身后等着您。”
“不,朕不信。”皇帝脸上泛起一个古怪的笑,“朕对令妃那么那么好,也换不来全心全意的爱恋。朕从未对你特别过,又怎会有那样傻的人,什么都不求呢?”
他话中带着刺,面庞也带着几分刻薄,然而皇后看着他,目光柔和,像是看着一个难过耍横的孩子。
“皇上信也好,不信也好,臣妾总归是会站在皇上身后的,这么多年臣妾都等下来了,又岂会在乎皇上几句口不择言的话呢?”
皇帝目光闪动,探究地看向她,却只望进那拉氏眼里的彻骨爱意。
他心头一震,抬手,抚摸了下她的面庞,这才发现她眼尾已经生出了几道细纹。
“朕……没有珍惜眼前人,如今想来,朕身边的老人也只剩你了。皇后,朕现在已经不想也不敢再轻易相信谁了,朕只后悔过了这许多年,才回头看到你的目光。”
那拉氏眼里涌上泪意,她似笑非笑,眼泪从眼角滑下来:“皇上,臣妾永远都是支持您的。臣妾与先皇后不一样,臣妾懂您,也爱您,为了您,臣妾什么都愿意。”
皇帝瞧着她,露出一个笑容:“朕信你。”
第二日后,皇帝下令赏赐大批珍宝给坤宁宫,皇后受宠,在后宫中风头无两。一直有些受冷落的舒妃也连着被召十日,赢得圣心。
后宫震动的同时,延禧宫却饱受冷落,昔日宠冠六宫的令妃两月都未受召,坐实了失宠的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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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传来消息,傅恒与兆惠焚烧了敌人两座军营,霍兰部请人议和。
正在朝野为此争论不休之时,傅恒的亲笔信回京,强烈建议朝廷不要轻易答应此事,除非霍兰部首领先进京朝觐,不然不予考虑。朝中一派人表示反对,皇帝斟酌片刻后,下令采纳傅恒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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