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战火又起,后宫皇帝又发现了温淑夫人的绝笔信,令皇帝最近焦头烂额起来。特别是后宫的事,直接影响到了他之皇位的正统性,若是捅出去以后只怕整个大清朝都要陷入到震动中去。
所幸前线还有傅恒和兆惠两员大将,目前控制住了霍兰部的形势,暂时还不需要京城太过忧心,这才让皇帝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璎珞为此也松了口气。虽然那日气急之下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但她也并非真的不想活下去了,眼见自那以后皇后和舒妃开始承得盛宠,她也不得不做好准备面对满宫的敌意,但这两件大事把皇帝的目光吸引走了,暂时也没有多少人发现她和皇帝之间的怪异气氛。
这些日子她为了在宫里的处境开始讨好太后,频频出入寿康宫。温淑之事出现后,太后宫里嫔妃的身影出现得更少,如璎珞这般日日前去伺候的更是没有第二人,但就算明面上太后对令妃爱怜甚重,但璎珞每次从寿康宫中出来都会不自觉地松出一口气来。
明玉有些不解,问起来璎珞却只是苦笑。温淑夫人的事到底是宫廷绝密,宫女们大多只是隐约听到些话,宫妃们知道得多些,因而才更知道那一封轻飘飘的信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而明面上与皇帝离心的太后,却仍然每天笑眯眯的,虽然卧病在床,那目光每次也让璎珞有些发怵。
都说这宫里的女人都是修炼出了蛇蝎一般的心肠和深不见底的城府,那么作为这座宫里最尊贵最年长的胜利者,太后那慈眉善目后面,又隐藏着怎样的面孔?
璎珞想着自己,无端想到了以身饲蛇四个字。就算是庆贵人倒戈投靠她,也没能让她把眉间的疙瘩展开。
她也算是有计谋有城府的女子,只是和太后一比手段实在是稚嫩,因此在太后面前完全没什么心思和胆量玩弄心计,乖巧听话得仿佛当真是太后手下顺从的棋子一般。
这些时日她也确实学到了许多。宫中氛围越发不好,但还没有实质性对高位的贵人们有什么影响,在这个时候,太后却宣布要去圆明园养病。
这招以进为退实在是太过高瞻远瞩,在宫里一切风波都没酝酿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把皇帝的心拉拢了过来。璎珞坐在马车里,看着眼前的老妇人停下话头,把手中的茶水放下,叹了口气。
“皇帝到底还是心太软,他不该在事情还没水落石出前就这么追出京外来。今日之后,京中百姓该如何议论?朝中大臣该如何做想?只凭心意做事,作为天子来讲,实在是过于任性。”
说完,她冲璎珞露出一个纵容且无奈的笑,仿佛她真是一个忧心不成器儿孙的老妇人一般。
璎珞僵坐在原地,听侍卫包围住内务府太监和这辆马车的声响,还有皇帝在外面低声下气请求的声音。
“哀家就这样带你去了圆明园,说来也是有些对不住你。好好的宠妃,皇帝对你也喜欢得紧,就这样把你带走,皇帝还不知道怎么怨哀家呢。令妃呢?你可情愿?现在还能反悔。”
璎珞扯了扯唇角:“太后太看得起璎珞了。皇上现在对臣妾已经厌弃至极,承蒙太后还想着璎珞,这些时日多以庇佑,如今更是带着璎珞远避宫中皇后和舒妃的锋芒,臣妾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况且臣妾对圆明园也颇为熟悉,伺候您也方便些。”
太后脸上的笑意深了些,她道:“哎,你能懂就再好不过啦。”
璎珞柔顺地低下了头。
钱氏之事确太后所为,此笑已说明一切。璎珞已被震撼得失了语,仿佛到此刻方才明白了这紫禁城内的风云。
皇帝到最后还是没能把太后请回宫。乾隆十七年,太后携令妃退居圆明园,宫中两大巨头暂时退出争斗,内宫里的嫔妃看到了机会,活跃了起来,一时之间,百花争艳。
进宫多年位份基本没怎么变动过的庆贵人升为了庆嫔,舒妃也得偿所愿有孕在身,在胞姐富察氏少夫人的照顾下平安地生下了十阿哥,皇后也将进临盆,后宫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
四月,皇后产期将近,内宫戒严,进出监管极为严厉。东西六宫被看得和铁桶一样,翊坤宫更是连只蚊子飞进去都要掉一层皮,真正展示了那拉皇后管理六宫的高超手段,比之孝贤皇后当真是奖罚有度,声势雷霆。
宫门口看得很紧,非宫中人士基本全都被禁止入宫。看守的侍卫听从翊坤宫的指令,连同宗室福晋在内,通通不予进出。
六阿哥随令妃和太后去了圆明园,归期还未定。现下宫中阿哥们无一位嫡出,皇后自然对腹中孩儿报以最高的期望,紧张得很。
这日临近宫禁,宫门突然来了一辆马车。一个满人打扮的侍女从马车中扶下一位女眷。她身姿纤细高挑,披一件蓝色的披风,把脸藏在了兜帽下。
还有个侍女低着头沉默地跟在主子后面。
满人打扮的侍女向守门的侍卫出示令牌,侍卫细看,看到富察氏的家纹,却并未下令开门。
“抱歉,富察夫人,现在已经是宫禁的时辰,况且皇后娘娘将要生产,宫中已经禁止臣眷入宫了。”
“这是从圆明园快马加鞭送来的太后信件!太后娘娘念在事情紧要,特许富察四夫人今晚入宫,你是要抵抗太后的命令?”
如意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双手捧在手里递交过去,面容冷肃。
侍卫一愣,接过打开看,见果然印着太后的印,便躬身行了个礼:“奴才不敢。”
“那你还不快开宫门放人?”
侍卫虽恭敬把信奉还,却并没有移开身体让路的意思。
“只是皇后娘娘早已有令,除非皇上下令,否则一切无关人物不得入宫。皇后娘娘统御六宫,无她首肯,奴才没有权力放您进去。”
如意气得涨红了脸:“便是皇后娘娘,如今连太后的话也不听了吗?”
“好了。”被她护在身后的人出声,兜帽里发出一道清冷绷紧的嗓音,听着年轻得很,却又充满了威仪,“管理后宫本就是皇后娘娘的职责,于情于理都没什么不对。”
她上前一步,披风里伸出一双玉白的手,解下了兜帽,露出一张在夜色里也倾国倾城的面容。
“忠勇公富察傅恒之妻,携御赐黄马甲请求入宫,如若不够,还有皇上亲赐的龙佩。”
她冲侍卫张开右手的手掌,侍卫见到她掌心之物大惊,迅疾跪地,和周围的宫门侍卫呼啦啦跪了一地。
再没有人敢拦,宫门开了,主仆三人步伐匆匆走了进去。
时春紧紧握着手里的玉佩,龙型凹凸雕刻将她掌心硌得有些疼。
昨日晚上,妹妹纳兰淳雪的贴身侍女一身狼狈地跑进富察家的大门。精通水性的宫女从宫里的河水里凫出城外,又一刻不敢耽误地跑回京城,找到富察家,只为了替追随入宫的小姐寻求胞姐的帮助,抑或是,替心如死灰的主子找寻那寂冷深宫所没有的一点安慰。
时春派人快马加鞭出京去圆明园找太后的时候手都是抖着的,她昨晚坐了一夜,终于等到去圆明园的下人回来才赶在今日宫禁前入了宫。
现在看来,幸好她多留了心眼,皇后把宫里守得这么紧,就算是太后的谕令在她不在京城的情况下也没有那么有用了,若非她特意让人去令妃那里找了永琮,要来了皇帝给他的玉佩,今日只怕也白跑一趟。
承乾宫前只挂了几盏灯,灯影昏黄,门内仿佛蛰伏着一只黑暗的巨兽,在已经漆黑下来的紫禁城里显出一种浓重的诡秘萧瑟。
东西六宫里,这样的宫殿不在少数。圣上没有垂青的地方都是这宫里的阴翳,只是过去这样的阴翳从未出现在承乾宫里,最起码,从未笼罩在叶赫那拉氏的头上。
时春抬头看着这座宫殿,眼睛像是被刺痛一样眯了起来。
大清入关百年,叶赫那拉一族都深受宠眷,看似花团锦簇,但到了现在,朝中叶赫那拉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康熙朝鼎盛一时的纳兰一支人丁凋零,甚至这一朝唯一的叶赫那拉氏后妃也始终没有被真正看重过。
她迈步走进,院中人影萧瑟,宫人都被崩溃了的主子赶在屋子里轻易不敢露面招眼,主殿前守着的宫女见状赶紧掀起了帘子。
“您总算来了。眉仪这法子实在是太冒险了,今儿奴才一直都揣着心等着呢。”
舒妃身边的大宫女迎上来,对时春福了下身,又看了眼时春身后低着头跟她回宫的宫女,才松了口气。
时春没多说,解下披风递给她,直接问道:“娘娘呢?”
眉香叹了口气,小心地往内殿看了眼,指了指:“娘娘在床上躺着,一直没下地,都快一日了也什么都没进。这次的打击太大,娘娘看着是心灰意冷得有些狠了。”
时春扯了下嘴角,眉香怎么看都觉得那弧度冰冷又讽刺。
她没有再和宫女们说什么,留下几个人,一个人走进内殿。镶金嵌玉的拔步床放着层层叠叠的帘子,里面的许多装饰都不见了,多半是被舒妃给砸完了。
时春掀起帘子,里面的床上躺着个形容苍白的女人,目光涣散盯着床帐,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泪痕,眼里什么都没有,白茫茫轻飘飘的。
时春哼笑一声,这样的状态她也不算陌生,倒真像是许多年前的场面再现了一次。笑着笑着嘴角就拉不上去了,这当口,目光落在帐内的女人也把头转了过来。
“少夫人。”淳雪似乎有些惊讶,但又很快隐去面上的波动,重新回到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如今似乎什么事都不能引起她注意了,她又把头扭了回去。
“你这如今算是什么样子?”时春呵斥了一声,坐在床边,手中动作却很轻柔,抚上床上人的头发。
纳兰淳雪任由她抚摸,睫毛颤了颤,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片沉默。
“会有的,总会有的。”时春开口,声音有些发狠,但很坚定。
淳雪叹息着笑了:“唉,夫人,你又何必安慰我。小十有什么错呢?小十被你保护得那么好,出生的时候多么白胖健康啊,我是那么快乐。这么多年了,皇上终于看到了我,我这空荡荡的承乾宫里终于多了个爱哭爱笑的小孩子,这真是我从来都没有奢想过的东西。”
她抬起眼望向俯下身来的时春,乌黑的眸子里倒映出时春雪一样皎白的面容,她轻声道:“当年在府里的时候,我就一直很害怕和你一起进宫,任何人在你身边都是一个陪衬。额娘劝我放弃,可我不甘啊,我从小就想进宫当娘娘,穿最好的衣服,戴最名贵的首饰,让所有姐姐们在我面前低下头来,所以后来,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入宫,我听了只觉得高兴,却不曾想你为何不愿意,现在明白了,却已经晚了。我早陷在了这里,再也出不去了。”
她闭了下眼,移开了目光:“可我还是盼啊,我盼着能被皇上看到,等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又盼着更多。太医说我怀孕的时候,天知道我多高兴,但是我好怕,我好担心他活不下来,我好担心他和九阿哥一样莫名其妙就没了。所以我央你进宫照顾我,央你替我操持着承乾宫,央你护着我和我的孩子,他出生的时候那么健壮。虽然皇上没有来,但我已经满足了。”
“小十怎么可能夭折呢?可他就是夭折了。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整个太医院众口一词,我作为他的母妃,连查一查都无处下手。皇上斥责我多疑,皇后禁了我的足,我除了能在自己宫里为我的孩子流两滴泪,我能做什么?皇后要临盆,阖宫上下都围着她转,我可怜的小十死在昨日,硬生生为了嫡子的出生压下了丧仪。我的孩子也是皇子啊,他甚至不能风光地去死,连个名字都没有,我好恨啊。”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头。
十阿哥前日得了风寒,烧了一晚也没有起色,昨夜里还是去了。宫里正为了皇后待产而喜气洋洋,皇帝不愿意在此时添晦气,把十阿哥薨的消息压了下来,丧仪也留待皇后产子后再低调行事。这消息被瞒得很紧,现在宫里又管得紧,要不是淳雪的宫女偷偷出宫把这个消息告诉时春,她也全然不知。
自舒妃怀孕后,时春便经常进宫陪伴,替她挡去了明里暗里的算计谋害,那段时间才算是真切领会了后宫嫔妃的手段,每日都觉得筋疲力尽。好不容易等到十月临盆,舒妃生下十阿哥,饶是她对皇帝竟让淳雪怀孕感到惊奇怀疑,也不免松了口气,只觉得庆幸。
她以为或许帝王家也未必就如她所想多疑到那般地步,虎毒尚且不食子,当初在阿玛书房说的那番话或许也只是她的猜测罢了,毕竟如今叶赫已式微不成威胁,却没想到孩子生下来不代表劫难就过去了。
早春昼夜寒凉,大人夜里开窗睡一晚说不得也得着凉,更何况十阿哥生下来不过两月,自然是撑不住的。
这样又怎么能防得住?人心本就难防,这宫里的天要人死,谁能防得住?没有人。
舒妃面色惨白,昨日刚确认了十阿哥的夭折,她就大病了一场,再醒来已经是一副丧失生气的样子了。
纳兰淳雪看着时春,哀怆而忧伤:“姐姐,我在这里好冷。”
许多年前她看着淳雪走入宫门,那时就隐隐有了这种不妙的预感。进宫那日朱红的城墙下是一簇一簇的鲜红月季,鲜妍争艳,花苞下却闪着寒光的利刺,阴恻恻拥在宫墙下的阴影里,正如这深宫中一个又一个瑰艳凄厉的女人。
她伸手拂去妹妹眼角的泪水,褪去鞋袜,坐到了床上,把苍白憔悴的人抱在了怀里:“乖,今日姐姐在这里陪你。”
时春低着眼,一次次地抚摸着淳雪颤抖的背,手掌下的身躯纤细而消瘦,像是副披着皮肉的骨架。她想起以前,想起昔日的纳兰府,这个最单纯跳脱的妹妹并不得她的意,有时甚至会觉得她太过愚蠢,并未多么真心地呵护在意过,然而她终究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成长成这副模样,只是成熟的代价太大太惨痛,经此一事,相信她再不会天真。
时春为自己曾经的傲慢和冷淡感到内疚,也感到痛苦。手足的力量比她想得还要强大,没有人可以永远算无遗漏,这是时至今日纳兰时春的成长和领悟。
她开口,抚摸着淳雪的头发,轻声道:“雪儿,你是最出色的纳兰人,始终都是。”
一个想着要光耀家族的人,不过是天真了些,就合该被命运耍弄吗?
时春喃喃道:“纳兰家训,不避过去,不畏将来。从今天起,为自己而活吧。最起码,在这宫里……活得快乐些。不为别人,只为你自己。不开心的事就不要做了,让你去冲锋陷阵的人就不要再含着泪听她的话,你明明该比谁都恣意。阿玛额娘不需要你光耀门楣,平郡王府和富察家都庇佑着你,所以,活得快乐些。”
淳雪她,不是心灰意冷,而是已经心如死灰了啊。
当夜,翊坤宫发动,天未亮,皇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序十二,赐名永璂。
那时候淳雪刚刚睡着,时春汲鞋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去门口,向着翊坤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红日初升,有喜鹊在枝头叫,一切都是好兆头。前朝重臣齐贺嫡子降生,令皇帝都笑弯了眼睛。
时春却只看到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今日比昨日暖和许多。
等淳雪醒来,说不定院子里迎春便开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