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霍兰战休

    乾隆二十年,前线传回好消息,耗费多年兵力的霍兰之乱终被平叛,拉锯了几年的谈判落下尾声。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霍兰部首领眼睁睁看着战局一路反转,接连丧失掉许多谈判依据的他也慌了神,直到清廷大胜的趋势再也避无可避,为了保命,他只能捏着鼻子跪服下来,对所有要求都接受下来。

    富察家并不关心霍兰部首领在想什么,他们只为家里的四爷将要归来而喜气洋洋。下人们面带喜色地快步游走在回廊屋舍中,手里的托盘常满当当地放着为主人归家准备的物事。主院就更不必说了,四夫人面上虽然不显,但显然也非常高兴,下令要把主院的家具全都换成新的,所以近些天主院里是整个富察家宅里动静最大的地方。

    若说现在富察家有哪处地方还能找到些清静,那就只有小少爷福隆安的院子了。因着小少爷现在正请着老师习武识文,且正在关键的时候,四夫人早就下令府里人绝对不能打扰到小少爷。

    可福隆安也大了,很有自己的想法。他天资聪颖,文课上从不用人担心,看一遍书就能背得滚瓜烂熟;武课自小由阿玛身边的卜隆传授,若非卜隆跟着阿玛去了战场,他也看不上府里请的武学老师。因此,说是学习,当他想要跑出来偷懒的时候,是没有老师会不同意的。

    于是府中下人在忙碌着收拾宅院准备迎接男主人回家的间隙里总能看到小少爷坐在他院子门口的门槛上,撑着下巴观察着回廊里走来走去的下人们。他眉眼肖父,身量一向比同龄人更修长,气质又像极了夫人,那张白玉一样的脸上雕着深刻又凌厉的五官,气度偏又轻柔而淡静,面无表情观察和思考的样子已经极具威仪,让路过的下人们都下意识屏起了呼吸。

    少爷自从渐渐长大后,就越发不像个小孩子。便是看他如今的样子,谁能想起他才八岁?

    你听,诚如他现在问的这个问题。

    “霍兰既已大胜,陈令条目都由我朝来定。十七年阿玛上书皇上,若非霍兰部首领亲往朝觐,商定臣服,清廷必不得先停战事。然现下叛部首领率三百人逃出巴兰山,朝廷却下令即刻班师,只带回霍兰部大批物资,俘虏留给阿玛处理,负责善后。既然叛首还未捉拿回京,枭首以警天下,我军又占尽先机,为何不追?焉知留此遗贼,不会成他日大患?当年朱三太子一事尚且未过去多少年,霍兰部不过是地方上的一个部落,谨慎若此,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少爷若能这么想,当真是令人欣慰。”福隆安的老师扬起一个笑颜。

    他是孔儒门生,前半生定居山东,为孔氏子孙授业,到老后归乡回到京城,就被富察家请入家宅,做了家中小少爷的教习先生。他本把这个差事当作是一个教导小孩子背书的轻松工作,倒未曾想过临老还能遇到福隆安这样聪慧的孩子。到如今,他已经不仅仅在教授他的学生背诵四书五经了。

    他本可以轻易回答福隆安这个问题,但答案都涌到舌尖了,他突然狡黠地冲福隆安笑了一下。

    “小少爷既然有此疑问,又为何不等傅恒大人回来后问问他呢?您的阿玛亲自处理了霍兰部的残部,又与兆惠将军同掌帅印。我等在此猜测许多,终归不如大大方方向傅恒大人一问来得方便。”

    福隆安露出一个吃瘪的神情,在地板上跺了跺脚。也大概只有现在他看上去才像个小孩子,不再成日挺直小身板,把手背在身后。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总在下意识模仿着他的父亲。

    端午节前后,负责扫尾的傅恒大军班师回朝。皇帝特别设宴为大军接风洗尘。

    在接风宴上皇帝没说太多关于前朝战事的话,反倒是皇后一直言笑晏晏地跟将领们的家眷在说话,言辞温情,周到又体贴,不论主帅还是小将,没有厚此彼薄。

    皇帝也一直笑呵呵的,显然是对皇后非常满意。宴会中有宫人凑上来小声对那拉皇后说了什么,皇后跟皇帝告了声,便被搀扶着起身往后殿走,动作小心翼翼,掩在凤袍下的肚子还没有显怀,但显然没有人不知道皇后身怀有孕。

    皇帝笑着对众将解释:“永璂闹着要皇额娘,不是什么大事,皇后便先回去了。”

    众人纷纷端起酒杯,附和着说着恭喜。兆惠年纪大,人也圆滑,又比后面善后的军队早回来三个月,皇后检查出孕象的时候他也在京,自然知道皇帝有多欢心这一胎嫡子,便奉承道:

    “奴才等领兵在外,为皇上讨伐逆贼,虽听说京中喜事,但苦于无法向皇上祝贺,十分不甘。现在霍兰部归顺,细想想日子,又未尝不是托了皇嗣的福气。奴才想着,打个胜仗回来祝贺皇上,倒也不失为个好主意,如今终于是把这胜果带了回来,不仅献给皇上,也献给皇后娘娘腹中的小主子,只愿我大清国祚永存,江山无限,万世太平!”

    他这么说了,坐在下面的众将自然呼啦啦地从席后出来,跪倒一片,山呼万岁。皇帝喜不自胜,被他哄得开怀,当即倒了一杯酒,说与三军共饮。

    时春被下人扶着坐回席间,与旁边的傅恒对视了一眼,夫妻俩都露出一个微妙的笑。

    皇帝当真是高兴得有些糊涂了。此次征战霍兰部便是说两军都有些勉强了,哪里出动了三军之多。除上三旗外,也就镶红旗出动了大半,还是包衣籍,主要是去前线做后勤兵的,打扫扎营做饭,基本没有上过战场。

    傅恒和时春对兆惠大人的马屁叹为观止。不愧是老臣,能把打胜仗和皇后肚子里那个还看不出男女的龙嗣扯在一起,除了存心讨皇帝欢心,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晚上回府的时候,等坐上马车,时春还在和傅恒小声讨论着宴席上的事。那拉皇后后半场宴会没有出现,但显然之前展现的八面玲珑已经足够笼络人心。她做皇后的本领当真是没得说,不仅朝臣宗室满意,皇帝更是因此越发爱重她,连带着十二阿哥也在皇父那里地位超然。

    因着傅恒实则好几年都不在京城,时春便趁着回府这一段路把这几年里京里发生的一些大事细细说给他听。

    这些年令妃退居圆明园,六阿哥跟在她身边。本来因着十二阿哥出生后,这紫禁城的嫡子便不是永琮独一份了,偏生因着母妃的原因,六阿哥也不似十二阿哥那般与皇帝朝夕相对,那拉皇后又惯会笼络人心,京中现在不少大臣都与皇后一派关系密切,也有许多富察一系的官员担忧长此以往必有隐患。

    朝中已经不止有一位大臣提议过将六阿哥迎回宫里,但皇帝都以家事为由把这些请命按下不谈。虽然时春和圆明园保持着一定的信件来往,令妃颇有自信,对她说不必担忧,但到底圆明园太远,皇家事由她也不能多问,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生。

    不说别的,四年不见未曾见过永琮,京城里谁也不知道骄纵刁蛮的六阿哥如今被养成了什么样子。

    傅恒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倒不是多么担心皇子的地位,只是出于舅舅的身份对长久不见的外甥成长表示担忧。他叹口气,如果永琮现在在宫中,他怎么也能去看看他,但奈何永琮在圆明园,那就是轻易无法见到的了。

    “只是不知那孩子是如何想法,令妃娘娘又是如何想法。”傅恒道。

    时春:“这正是我所担忧的。六阿哥是元后嫡子,不必我们多说,便知他的身份有多么敏感,更何况前些年皇上的态度你也是看到了的,对永琮不似一般期望。只如今他不在宫中,品性如何无人得见,而那孩子是否有此志向也无法确定,成此事不在一朝一夕。十二阿哥才刚刚学会走路,皇后便已开始费心为他筹谋,永琮年纪要大得多,身份也有便宜,本该能占尽先机,但因为如今令妃那边音讯不便,反倒落于人后。若是能尽早确定延禧宫的想法,我们也便能出手相助,但这般架在空中,实在令人烦扰。”

    傅恒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夺储这种事,我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会为此忧愁。令妃虽然是永琮的养母,但她对姐姐濡慕,若是永琮不愿,她自然不会强迫,只会想方设法保永琮一世安康。只是我担心,换作旁人,做个闲散王爷未必不好,可永琮身份太过特殊,皇后也不是当真宅心仁厚之人。我只担心,退那么一步,换来的不是安康静好,而是赶尽杀绝。”

    时春苦笑了一下:“你我果然想到了一处。”

    傅恒嗤笑了一声,牵过时春的手,看修长的手指交缠,两枚相似的碧玺指环对扣在了一处。

    “也不知令妃娘娘到底为何如此自信,便是皇上念着情分,她也该想着回来了。你可知,此次霍兰大捷,湖广总督向皇上献女,此人由我一路送回京城。我观之举止,竟看不穿底细,但这宫里的是是非非,大抵又要开始滋生了。”

    时春任由他握紧了她的手,抬眸看进他的眼中。傅恒的眸色向来清浅,但当装着事的时候,总会显得格外幽深。

    “知道了。”她心疼地抚摸着他下巴上的一处伤痕,“我会写信给令妃娘娘,让她早做打算的。”

    沉重的话题结束在马车里。车停稳了,傅恒掀开帘子,看了眼富察府的大门,眉眼处晕开轻缓的笑意。

    他先一步跨下了马车,回身。时春正把手伸过来,以为他要扶她下马车,却不想傅恒握住她的手向下一拽,在她陡然失重的惊呼声里一把把她捞在了怀里,大笑着抱着她欢快地跑进了大门。

    身后的门房家丁们面面相觑,小丫头们红着脸。他们何曾见过向来仪态端方的四夫人如此失态?可是四爷的举动,虽说放诞,但那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看上去与从前当真是不一样,谁都不敢拦他,但抱着夫人笑起来的时候又有一种致命的野性危险显露出来。

    下人们描绘不出来,但以前的少爷是翩翩公子,如今的傅恒大人,像是打磨过的黑曜石,令人望而触目惊心,那张山水墨画一样精美的面容,竟也有了令人惊心动魄的冷寒。

    傅恒一路抱着时春回到主院,路过的下人们纷纷低头不敢多看。只是到了主院门口,那板着腰等候着的小身影还是让他停了一下脚步。

    “阿玛。”

    小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容,显得乌墨一样的眉与眼深邃而冷质。福隆安看了眼被阿玛抱在怀里的额娘,淡静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惊色。

    “你长高了许多,阿玛真高兴。”傅恒上上下下把独子打量了一遍,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时春悄然伸手掐了他的手臂一下,令他轻声倒抽一口气。

    福隆安略有些怀疑地打量了父母一眼,目光在埋头进阿玛前胸的额娘身上停了停,还是决定先不探究父母的事。他轻了轻嗓子,整理了一下烟蓝绣银线的袖子,手指在拂过上面的竹枝纹时紧了紧,面上佯作平静。

    “阿玛,对于霍兰战事,首先得恭喜阿玛打了胜仗。但儿子也对战事后续有些疑问,故而在这里等着阿玛回来解惑。”

    傅恒,傅恒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飞快地瞥了眼怀里的时春,她也露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天知道福隆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求知精神,况且是非常执拗的那种,不弄明白不死心。

    傅恒本来觉得他这样也不错,但今天他算是头一次觉得有些窒息了。

    傅恒咳了一声:“你是有什么疑问?”

    福隆安把对老师说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

    傅恒点了点头,煞有其事道:“我知道了,此事稍晚些再说。阿玛和额娘进宫赴宴已然很累了,便回去稍作休息。你也应当去找卜隆,自觉将近来所学给你的老师检验。”

    说完后,他想了想,还补充一句:“你额娘身体不舒服,阿玛急着带她回来,故而有此举动。你要遵守礼数,不可贸然学习。”

    其实福隆安说了什么,他压根没有细听,全副身心都在怀中的温香软玉上面。

    福隆安思虑了片刻,觉得阿玛说的有道理。虽然心中还觉得怪怪的,但已自觉为阿玛的放诞行为找到了解释。于是俯身行礼告退,走之前还告罪自己耽误了时间,请额娘一定好好休息。

    傅恒看着他走远的背影,长长松了口气。等他一路踢开房门把时春放到床上,终于敢露出脸来的时春一把把他推开。

    “你竟然对福隆安胡说八道!”

    时春的面色早已被燥得嫣红,瞪着眼前白璧一般俊美的人,深深怀疑军营到底把她的丈夫变成了什么样。怎么一个温润的郎君行军几年回来便成了这样没皮没脸的人?竟然把自己来求问的儿子那样打发掉,也就是福隆安还小,再过几年他回过味来,当真是要羞死他们了。

    傅恒压上来,声音在碰触间含糊不清起来。

    “我一直在想,福隆安这小老头的性子是怎么养出来的,想来想去也不得解。后来我觉着,该是给他个弟弟或者妹妹闹一闹,兴许还能让他热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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