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富察兄弟

    傅恒既然已经回京,按道理是一定要先去见见老夫人章佳氏的。但昨日大军班师,接连着皇帝办下庆功宴,傅恒只来得及回府整顿一下仪容,换身朝服,再接上时春便急急进了宫。从宫内回来时候已经不早了,再叨饶老夫人也不太合适,故而便决定翌日再去请安。

    他和时春走进章佳氏的屋子里时,章佳氏正忙着考校孙儿们功课,一时无暇理会他们。福灵安和福隆安分别坐在她膝边两侧,正听着祖母随意捡着四书的内容问。

    听到声响,福灵安扭过头,见到他们便立刻恭敬地站了起来,低头问好:“四叔、四婶娘。”

    傅恒随意向他点了下头。福隆安看样子本来还在出神,听到福灵安的话也回过神来,站起来道:“阿玛、额娘好。”

    章佳氏慈爱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抚摸着,眼睛虽然没焦距,但还是对着声音的方向:“好了,问好后便坐下吧。”

    话虽如此,福隆安也没坐回章佳氏腿边那个马扎。他退后几步,避退到下边的末位上,这才小心抚平衣角坐了半凳。

    时春嘴角含笑看着他的举动,满屋子嬷嬷丫头也不免露出一个笑来。本有些坐立不安站在上面的福灵安也松了口气,忙跟着他的样子退了下来。

    也就是赖嬷嬷能在这当口说这话了:“小少爷素来是个稳妥人儿,反正奴才这活了大把年岁也没在咱们满人府里瞅见过这么稳当的小爷了。”

    章佳氏虽看不到福隆安做了什么,但光是听着声儿心里也能猜个大概,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孩子,就是太稳妥了。自己家说话也这么守礼。”

    傅恒笑着摇摇头:“都是他额娘教的好,只是若再活泼些便好了。”

    章佳氏嗔道:“既然是长子,稳重些自然更好。若有了弟妹,福隆安定然是个好哥哥。你就是因为排行小,从小被娇惯,长大后才总是那般随心所欲,总惹得家里人胆战心惊、不得安生。福隆安随时春,那才是祖宗保佑。”

    傅恒扭头对时春笑笑,挑了下眉。

    时春听着老夫人的“弟妹”,这明里暗里的表示,倒是十分明显了。

    大人在上面说话,自然没有下方小辈参与的份。福隆安慢里斯条吃完了手里的糕点,喝了口茶压下口中的甜腻,放下茶杯的同时自然地向对面的福灵安看了一眼。

    福灵安有些心不在焉地低着头,也不知是否被刚才老夫人话里的“长子”戳到了心事。他是富察家的长孙,但明眼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在府中十分尴尬,本来之前倒没什么,只是他之前和尔晴做了嫁祸四夫人的事,自那时起他在这府里便越发不自在。整个人的精神气似乎都被打击没了大半,尤其面对府里的老夫人和四房一家子时,总是有股子气虚在里面。

    “大哥。”福隆安出声倒把福灵安吓了一跳,他抬头,正看到福隆安轻柔笑着的脸,“阿玛从霍兰带回来的稀罕点心倒也还不错,大哥不妨试试,看与京城里这些糕点有什么差别。”

    福隆安眉眼生得厉,但因为四婶娘教养的缘故,通身气质十分温雅,眉目间不急不躁,若然他愿意,便是春风都不及他来得亲和。

    “好。”福灵安一向不是个伶俐善谈的,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伸手便抓过旁边一块羊奶酥往嘴里送,实则他对这些甜腻腻的东西一向不感兴趣。

    福隆安面色自若地转开视线,看了看前方,忽而轻声道:“算算时间,思嘉姐姐也该从礼仪嬷嬷那里过来请安了。只今日看,祖母怕是无暇顾及我们。阿玛刚回,祖母定然有一堆话想要对他说,我们坐在这里反倒无趣,倒不如出去带上思嘉姐姐,一同去玩。”

    说着他转回视线,看了对面福灵安一眼,微笑着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福灵安沉默地点了点头,从椅子上下来。他站起来了,福隆安才跳下略比他高些的椅子,又细细抚平了袖角。

    福灵安眼角关注着他,不由一阵气闷。他素来知福隆安礼数周全,便是对待兄弟长幼一事也十分恭谨。但福灵安绝对做不到他这样,换言说,富察家这样一个满人武将家族,能找出这样一个福隆安便已经令人大吃一惊了。

    虽然是堂兄,但福灵安总觉得在身为弟弟的福隆安面前无法维持身为兄长的威望。他自己的身世便足够令人难堪了,更何况福隆安总表现得仿佛能知晓一切那样,真是令兄姐都感到汗颜。

    富察家两兄弟在屋外遇到了结束课程惯常来请安的思嘉。去年起府里就给她请了教习礼仪的老师,为她日后出嫁做准备。这也让她十几年来坚持的晨安难以继续下去,只因那礼仪嬷嬷从早起开始便已视作课程修习,故而思嘉只有把请安的时间改到上午课程暂休的时候。

    “两位弟弟。”她出声问好,看了眼屋子的方向,又恍然大悟,随即压低了声音,“四叔与婶娘在里面?”

    福隆安笑着应了声:“没错。我正打算请哥哥姐姐去玩近来西洋传来的‘五子棋’,不知思嘉姐姐有没有时间?”

    思嘉眼睛亮了亮:“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是否需要很长时间。我那礼仪嬷嬷……”

    “姐姐放心,”福隆安安抚她道,“这种棋同围棋不同,十分简便,便是休息的时间,下五盘都够了。再说,姐姐向来勤奋,学习十分认真,既已日日风雨无阻,便是陪着弟弟们玩耍片刻又有何妨?家宅和睦、兄弟姐妹和爱,不才是最贤惠的女子该做的事吗?”

    思嘉笑了,又是感叹又是羡慕:“福隆安向来聪明,姐姐从来都说不过你。既然你如此下了包票,那想来定然是无事了。”

    她又看向福灵安,清丽的脸上露出更温柔的笑来:“那福灵安也来吧。”

    “不了。”福灵安干巴巴道:“先生昨日为我布下功课,我该先去完成。至于玩闹,还是等我把学业做完再说罢。”

    说完,他冲思嘉低了下头,又对福隆安草草点了下头,便顺着身旁的走廊闷头离开了。

    思嘉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又转回头看向福隆安:“你别介意,福灵安就是太敏感了些,也不知该怎样与人相处。”

    福隆安轻笑着垂了下眼,有下人走到他身边想要为他摇扇,被他伸手止住了。他一手拿过小厮手里的折扇,看了看雕着家纹的扇坠,开口道:“不妨事,大哥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了。咱们富察家的兄弟,其他话都不必多说了。”

    富察思嘉有些怔怔地看着他:“你能这样想,真的再好不过了。”

    她早晚都会嫁出府去的,再说,她被养在大夫人房里,又是府里唯一的小姐,自然不会有什么罪能受。但福灵安不一样,自小相似的处境让思嘉对福灵安这个弟弟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怜惜,她知道四叔一家绝对不会去难为一个小孩子,但却怕福灵安敏感执拗的性子惹福隆安不快。这家里全是指望四叔的,福隆安不是长孙实为长孙,若是因此让兄弟两个有了嫌隙,将来吃苦头的还不是福灵安自己。

    福隆安冲她笑了一下,他今日穿一身银色的缎面箭袖武袍,越发显得面容高洁优美,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强势。他先思嘉一步迈开腿,没有再回头看堂姐的神色,微笑着向前走去。

    “现下天气渐渐热起来,哪怕是这深宅大院站久了也觉燥热。未免礼仪嬷嬷不满,我们还是快些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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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章佳氏正和傅恒说着话,时春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忽而想起什么,转身时向堂下瞥了眼。

    看到两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退了出去,她微微一笑,听了章佳氏的话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前脚才坐下,傅恒便已撩起衣袍跪下,向章佳氏磕头不起。

    “孩儿不孝。额娘年事已高,身子不好,却还要被孩儿带累,日夜忧心,此为一不孝;家中人丁凋零,父兄已去,托付满家眷属于儿子,然孩儿常年征战在外,能尽孝于额娘膝下之日寥寥,子不尽养,大过也,此为二不孝;违背母命,投身从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既已毁伤,便伤孝之根本,此为三不孝。儿为国尽忠,问心无愧,仰不愧于天,俯不惭面对富察氏列祖列宗,只是扪心自问,唯独老母,亏欠许多,且无可弥补,更觉痛心。今日孩儿回来,额娘若有任何怨言,尽可言,认打认罚,绝无怨言。”

    章佳氏面上的笑意尽数褪去,面容呈现铁青。她的嘴唇颤抖着,却不发一言,只是沉默,更让满屋子人大气不敢喘。

    “如今说这些,有用吗?”好一会儿,她才很恨地出声,“就算我不同意,你也从不犹豫。如今你已是一等忠勇公,皇上甚至想要再次封公。你以如此年岁,画像入紫光阁,与我大清百位功臣名将并列,如此功绩,焉是我这等无知妇人能指手画脚的?”

    傅恒口中发苦,只能拜得更深:“额娘。”

    他参加金川战役那一年,李荣保去世,章佳氏眼睛彻底失明,傅清在西藏遇刺,富察家动荡不安。他本该留在京城,主持父丧,稳定家族,做妻儿寡母的依靠,却把这样的局面丢给了她们,毅然走上前线。若非他命大,留给京中富察府的,便该是一片彻底坍塌的天。

    等后来金川战结束,他一举加官进爵,朝野内风光无两,富察家再次回归权力中心,那时章佳氏只是欢喜于他平安归来,然而母子两还没有好好地谈一谈,他就被涌来的繁忙公务包围,好不容易习惯了京中的处事节奏,前线战事又起,他只能匆匆领兵离去。

    这道心结一直都没有在富察家母子心中解开。

    章佳氏胸口起伏,情绪罕见的有些波动,失了明的眼睛里泛出一些泪光。她接过赖嬷嬷递来的手帕,侧身擦了擦眼角,转回身来,听着儿子依旧一动不动跪在地上,便也不再言语。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才道:“好了,你便起来吧。”

    时春这才敢上前搀扶起傅恒来。

    “我心知你心气高,不愿意依靠祖荫在京城贪享富贵。”章佳氏说,“若非如此,你又怎会是我最喜欢的孩子呢?”

    老夫人摸索着椅子站起来,楠木拐杖点在地衣上,走过来摸索着儿子的肩膀,叹了口气。

    “到底是上过了战场,身体比以前结实了许多。你战功赫赫,额娘是为你欢喜的。当初你便说过,有生之年不上战场,愧于男儿身。你也做到了,将狼师逐于我大清国土之外,护家护国。君子无虚诺,你确实做到了你父亲和你兄长们都无法做到的事。我也不是当真那般迂腐不能体谅儿孙的人,你又为何把母亲想得这般固执?”

    傅恒的面容仿佛被什么照亮了。

    章佳氏笑起来,双手捧起了小儿子的脸:“身为男儿,顶天立地,怎可轻易言跪?你是阿玛和额娘的海东青,是我大清的巴图鲁,富察一门的荣耀,从此后,就交给你去完成了。”

    傅恒轻声道:“儿子定不负额娘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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