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尾声

    傅恒身体在虎踞关彻底养好,剩下的士兵中,熬不过去的掩埋尸体立碑,熬过去的随主帅一并回京。

    清军这次伤亡惨重,回京的时候京城里气氛也是凝重的。皇帝再三确认傅恒身体已无恙才宣他进宫,他还没来得及慰问这差点把命丢在前线的心腹爱臣,就被傅恒跪下辞官的请求震得失了神。

    傅恒说,如今子弟都大了,也可以独当一面,不需要他再冲在最前面了,何况他现在权柄过盛,早就落人口舌,趁此机会,皇上可以堵住朝中悠悠之口。

    皇帝苦劝无果,最后批准了。

    乾隆三十五年,富察傅恒辞去官职爵位,由长子福隆安袭一等忠勇公。乾隆三十六年,御前行走、一等护卫富察福康安擢升户部右侍郎,十一阿哥永瑆出宫建府,封和硕成亲王,赐婚富察氏长女富察汾嬅为嫡福晋。

    傅恒和时春在把长女嫁出去后就离开了京城,从此游山玩水,京城的事与他们再无瓜葛。

    子女的人生,该由他们自己去过。是好是坏,都是自己的阅历。

    乾隆三十八年冬,京城一则消息迅速传遍全国,民间沸腾。慧亲王永琮素有贤名,定为储君,封号“孝慧”,即行摄政权。

    孝慧太子摄政的这一年,紫禁城里,令贵妃病倒。

    这年福隆安已任太子太保,位高权重,极少回家。时春和傅恒那时在河北,听到了福隆安长子周岁的消息还回京看了一眼。和嘉和福隆安关系似乎因为这个孩子回暖了,傅恒和时春停留的那一个月里,他们甚至已经像大多数相敬如宾的夫妻那样可以温情地说说话了。

    乾隆四十年正月二十九,令贵妃去世,享年四十九岁,二十十一日册谥令懿皇贵妃,并在乾隆四十年十月二十六日入葬裕陵。

    璎珞死前,对握着她手目露悲戚的皇帝说:“我这一辈子汲汲营营,只是想死后无愧地再见孝贤皇后一面。只是对于您,我又愧又爱。皇上,您这一生过得也不容易,把太多的喜怒放在心里,臣妾希望今后您能过得开心些。”

    皇帝笑了一下,她死前终于说出了真话,只是他已经不在意了。只要她承认她终究还是爱着他的,哪怕这爱并不纯粹,他也已然很高兴。

    或许早些年他会因为这些话大发雷霆,可相伴这许多年,一起生儿育女,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不是简单的爱情可以概括得尽。正如他自己对她也并不纯粹,所以不会再要求许多,因为那本就不可能。谁让他们活在了帝王家。

    他眨了眨眼,逼去涌上来的泪意:“朕知道你想见皇后了,朕也想她,却明白只能再等等。待朕把这江山交给永琮,便再没有担子了。你和容音一定要等一等朕,我们黄泉再见。”

    璎珞微微吃惊,看着他:“您还在盛年……”

    皇帝轻轻在她手上吻了一下。

    “世事百般磋磨仍守有本心,九转不死,他才是真龙。”

    他为了永琮撑到了现在,如今却觉得心灰意冷,前所未有的疲累。深宫里最后一个可以与他互相依偎着取暖的人也走了,这冷冰冰的皇宫,从此只留了他一个日渐衰老的人高处不胜寒。

    他再也不想担负天子的担子,做世上最大的囚徒。

    乾隆四十一年,乾隆皇帝退位,由孝慧太子登基,年号裕光。嫡福晋瓜尔佳氏册封为皇后;皇十五子永琰册封为庆亲王;太子太保福隆安复授兵部尚书,仍领工部,平金川,画像陈入紫光阁;云骑尉福康安因平定金川之功,进爵三等嘉勇男,擢镶白旗蒙古都统,绘像紫光阁。

    新帝登基一月,开沿海十五处港口与西洋通商,并派遣留洋士子西学,汲取不同的文化制度。

    -

    江南。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的山水与人物,素来被多情勾勒瑰丽诗章。

    江南某地一处茶馆,说书先生正摇头晃脑讲着本朝传奇名将富察傅恒的故事,此处正讲到金川役他孤身一人设伏,被追击过沼泽后失踪的那三天。

    “那傅恒大帅淌过沼泽地,此时早已疲惫不堪,撑着马匹,就见前方那黄沙地里突兀走出一个白衣飘飘、貌若仙子的美女子,来扶住他臂膀,娇声道‘奴乃沙地一娇娥,是仙人女子,俗红尘里有一闺名夜莺儿,因感怀将军神勇,特此现身,救您一命’。就这样,三天短鸳鸯,沙场地里是软红,傅恒大帅与那夜莺儿蜜里温情,被施了仙人手段救得性命。三天后,岳钟琪将军寻到大帅踪迹,却见他面色恍惚,似哭非哭,真个是春宵一刻短,仙女子含情一场梦……”

    茶馆里的男人们听得如痴如醉,面色神往,坐在靠窗二楼上的一对夫妻却神情古怪。那对夫妻中的妻子梳着苏州撅发式,发间一只玉燕莹润,穿碧绿褂子和苏绣制成的马面裙,虽一副妇人打扮,却生了张罕见的美容颜;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穿一身月白的长袍,身姿修长强健,眼角虽已有纹路,但也是毫无争议的稀世美男子。

    时春放下手里的西湖龙井,抬眼看了眼傅恒,意味深长。

    “美娇娥,夜莺儿?原来傅恒大人是遇到过仙女子啊。”

    她掩唇笑起来,一双明眸挑起打量着他。

    傅恒:“倘若你是说那次我昏迷着被岳将军父子救起的那次,我若还有力气能和人‘春宵一刻短’,那倒真是配得上一声神勇了。”

    时春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来。

    自来了江南以后,他们在说书茶馆里已经听了不少故事,其中许多主角都是熟人,只是那些故事未免太过曲折,倒是不枉江南多才子的传闻,改编的有模有样,不在意地听还觉得有趣。

    今日的傅恒大帅部分已经“请听下回分解”,新的说书人上前,施施然讲起了昔日的孝慧太子、如今的裕光帝永琮。

    酒楼里议论声比刚才大了些。

    皇帝前不久下令和洋人达成了合作关系,派了第一批留洋士子西渡,意在学习洋人的技术,还有去弄清楚他们各自到底是什么个国家。与此同时,洋人里的第一批年轻学生也从天津入京,要去弘文馆和京学交流。

    傅恒和时春静静地听着他们讨论,民间士子大致分成两派,赞成派尚在少数,更多的是反对与那妖怪一样的蛮夷有更多来往。

    不过民间的反对其实没多大效果,因为随着贸易开放,大清百姓们无不对洋人的许多先进物事感到惊叹。西洋钟表和水银镜是价格昂贵的畅销物品,甚至法兰西(应当是这个名儿)还说要送个公主进后宫去。

    清廷国力强盛、民富兵强,西边洋人又是敬畏又是眼热,一心要促成友好通商关系,对裕光帝是极尽所能讨好拍马。

    皇帝会掌握尺度,既不会用这些洋人接受不了礼节强行让他们臣服,可无论接待规格、通商游学的政策制定,都悄然把主导权握在了自己手上,短时间内,洋人都得捏着鼻子把自己当作下位国来应对清廷了。

    总体来说目前这政策利大于弊,比开始一些传统人士悲观地视作堕落要强得多。

    傅恒自己对洋人无感,属于怎样都好的那种。太上皇在位的时候,对洋人持轻视态度,傅恒虽不至于与他一般自恃□□上国,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永琮登基后非常重视这个,傅恒也觉得他做得很不错。

    说到永琮,他们倒是过几天还得回京一趟,参加太上皇的退位典礼和新皇的继位大典。

    傅恒和时春离开京城以后,已经断续去了很多地方。这次在苏州附近,因为水好民好风景好,一呆就呆了十几天。

    退位大典和继位大典相隔时间不远。说实在的,清朝目前还没有过皇帝活着退位的记载,许多礼节都是参考以前朝代,还有就是礼部自己商量出来的。太上皇的意思是一切从简就好,只要继位大典做得庄重一些。

    乾隆帝把玉玺传给永琮,昭示着统治了大清四十一年的乾隆盛世落下尾声。

    永琮接收的是一个空前强大、正值壮年的大清王朝,凭他曾经的政绩,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国家会在他手上继续强大下去。

    继位大典以后,傅恒还去看了一眼已经退居圆明园的太上皇。

    他住在圆明园的孝贤旧居,每天都亲自打扫那里。

    见傅恒去看他,太上皇显得很高兴,拉着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喝茶下棋。傅恒临走的的时候,乾隆帝看着一向亲密的小舅子,终于诉说孝贤死后他心里的心如死灰和如释重负。

    傅恒释然了。他并非对富察皇后的死毫无怨尤,他深切地恨过皇帝的薄情、恨过天家对容音天性的扼杀,但当皇帝从自己的角度吐露当年的感受,他又觉得愤怒又觉得怅然若失。

    姐姐的死,果然其实也让当时的皇帝觉得卸下了一个负担。其实傅恒不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真实,他只是不想被乾隆帝不纯粹的哀绝敷衍罢了。

    前尘旧事,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昔日强烈的爱与恨,如今提起来,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声喟叹。

    傅恒踏出门槛,回望了一眼。

    他想起乾隆十一年,李荣保感应到自己将死,对他说过的话。

    “我知道你一直怪我让你姐姐进了那吃人的皇宫,但我不后悔,我永远不后悔,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帝王。”

    “新的盛世,新的明主。”

    傅恒想,皇帝是真的把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交付到了永琮的手上。他可能不是容音最好的丈夫,但他一定是一个伟大的皇帝。

    傅恒走后,桌上留下两杯未动的茶水,渐渐转凉。

    太上皇扭头,温柔地看着孝贤的画像。

    昨日新帝出发,祭皇庙。

    他微笑着对画像说:“容音,你看到了吗?我们的永琮登基了。”

    富察容音的面容在画里更加的温柔婉约。

    殿内响起一声轻叹。

    容音,如果你还在多好。

    傅恒从圆明园出来,时春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旁边等他。

    他大步向她走过去。

    他们下一站,要启程去河北吃驴肉火烧。

    时春微笑着着他,伸出手。

    傅恒握住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笑,把手里从圆明园摘下的玉兰花别到她的发上。

    ——你是上天赋予我这一生的,最美的情诗。

    马车驶离圆明园宫门,奔驰在锦绣山河的大道上。

    ——山海会平,吾爱不会。

    又是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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