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沅嫏还会嫁给爱新觉罗家的子侄。
富察家四房加上一个福灵安,总共六个孩子,与爱新觉罗通婚的就有五个,唯独福康安自己天性不受拘束,绝不娶公主。
任谁看了不说一句皇恩浩荡?
这日沅嫏在成亲王府和自己的外甥一起玩,姐姐成亲王福晋在一旁担忧地说着她的婚事。
沅嫏被指给了辅国公淳颖,豫亲王多铎的后代。其父如松去世后,被修龄承了亲王爵,淳颖自己反倒只封了公爵。
沅嫏是名将富察傅恒的次女,出生于乾隆二十八年,如今已经十四岁,长成了满洲有名的高岭之花,霜雪一样的小美人。
她眉眼和姐姐汾嬅不一样,更冷傲、更生人勿近,寻常时候心直口快,口舌伶俐,又不爱给人留情面,故而他人只敢远观,不敢接近。
比较汾嬅的忧心忡忡,漫不经心为外甥绵勤摇着拨浪鼓的沅嫏却不甚在意。
这世上能如她父母、能如姐姐和成亲王的爱情实在太少,更何况他们出生在这样的人家,本就不该奢望什么情情爱爱。
沅嫏一向清醒得刻薄,她自始至终都没盼过什么良人。所谓夫妻,便是给足了对方颜面的伙伴,生儿育女之后,就各自完成了任务,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就好。
想来淳颖也是这么想的。沅嫏想着以前见过一次的辅国公淳颖,那张冰冷又俊美的面容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沅嫏当时就想,淳颖这张脸很好,将来孩子估计也丑不到哪里去。
婚前汾嬅牵了线,让沅嫏和淳颖见了一面。
两个人站在湖边,都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淳颖也比寻常人冷淡得多,偏生沅嫏也不爱理人。结果等时候到了,成亲王福晋抱着小阿哥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两个还是相对无言,一问,两个人竟是站在那里看了一个时辰的风景。
婚前两个人的确是没什么感情。
成婚以后,沅嫏在府里操持一些家务,但也对掌家不怎么感兴趣。反正与她一同赐婚的还有侧福晋,既然别人想要权力,她分出去些又如何?横竖她也不爱淳颖,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了。
淳颖对她还算是不错,只是两个冷淡的人凑在一起,终归不怎么热闹。淳颖不是没有试过想与她关系亲近些,只是沅嫏没有那个意思,任他讨好,也只是礼貌地道谢,长此后,淳颖就有些失望,渐渐放弃了,也开始留宿在侧室屋里。
直到这年十一月底,和硕和嘉公主薨,消息传过来,沅嫏怔住了,一天都心神不宁。
下人禀报给淳颖,他来看她,头次见她露出有几分悲伤的表情。
他有些不解,因为从未听说沅嫏和四公主有多么深的感情,便就这么问她了。
沅嫏抱着手臂坐在窗前,闻言回头看蹲在她腿边的他,叹了口气。
“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她的眼神悲伤又怜悯,有些刺伤了淳颖的心。
他不想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懂,只觉得心口火烧又灼痛,一把把她抱起,往床铺走。她是他的妻子,夫妻敦伦,本就是她的责任。
沅嫏被他抱着,笑出了声,眼神越发地怜悯。
第二天起来,他看着沅嫏身上的青紫,才觉得着慌,又愧疚。沅嫏却不以为然,披了衣服站起来,边对着镜子描眉,边对他说:
“你当四公主死了,我二哥会怎样?”
淳颖想不出来,在床上坐着看她:“惋惜?我记得福隆安没有妾室,夫妻间应该很恩爱。”
沅嫏露出个玩味的笑:“恩爱?他们呀,才不恩爱。但我二嫂去世,说不定我二哥就此就心死了。”
淳颖被她的话弄糊涂了,张了张嘴,问不出声来。
沅嫏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迷惑和纠结,扭过头来,冷艳的面容美得惊心动魄,含着让他生气的嘲弄:“所以呀,你不懂的。爱这回事,我们两个都弄不明白的。”
是真的吗?他们两个真的永远也不会明白吗?
淳颖觉得自己可能是懂的,真正不懂爱的,是沅嫏。
裕光二年,皇帝为多尔衮平反,复任多尔衮为睿亲王,追封谥号为“忠”,配享太庙,爵位世袭罔替,命令淳颖袭爵睿亲王,兼宗人府宗令。
与此同时,沅嫏怀孕了。
她这个人,素来对什么也不上心,心里只有自己。成亲王福晋想让沅嫏去亲王府安胎,沅嫏自己也愿意。因为她早就把府里的管事权扔了出去,因此现在觉得姐姐家里比睿亲王府要自在安全多了。
可淳颖不愿意,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更重要的,这是沅嫏为他怀的第一个孩子,他不愿意让她在别的地方待产。
他堂堂一个亲王,亲自管理府里的内务,做着妇人做的事,每天比谁都紧张和精细,把沅嫏的屋子看得跟个铁桶一样。终于等到沅嫏临盆,生下了他们的长子宝恩。
可随后他就发现了,沅嫏似乎觉得为他生个孩子就足够了,每日都只顾着照顾宝恩,本来就不怎么理会他,现在更是懒得搭理。如果淳颖不去找她,她绝不会主动出现在他面前。
她是真的没有心。
淳颖身为一个王爷,自小就心高气傲,性子又冷淡寡恩,肯耐着性子对她讨好忍让已经不易,沅嫏这种把他当一个工具的举动,彻底让他灰心又绝望。
她不来找他,他也不愿意再上赶着贴她。
此后十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寥寥无几。王府里除了宝恩,又添了两个孩子,都是侧福晋所生。
每次汾嬅恨铁不成钢,为沅嫏自己推开淳颖的举动数落她的时候,沅嫏都无所谓地笑一笑,然后去逗弄宝恩和汾嬅家的三个阿哥,绵勤、绵懿和绵聪。
沅嫏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薄情,似乎有些对不住淳颖。可她好像生来就缺少共情的能力,并且当淳颖的庶子出生后,每次见他,她都觉得恶心。
看来她虽然有一对恩爱的父母,却没学到他们爱人的能力,倒只接受了一双人的挑剔。
让沅嫏头一次觉得愤怒的是宝恩被淳颖的二子禧恩联合着更小的惠恩一起说闲话。宝恩年纪比禧恩大六岁,比惠恩大八岁,要是真没忍住,这两个小的不被打得半伤也差不多。怪就怪平时母亲教的太好,就算被挑衅,看着两个小得多的弟弟,宝恩也忍住了。
可沅嫏忍不住。她素来就不是个心肠好的人,未婚的时候一张嘴就会挑着人的痛处说。之前是她不在意,现在她的心肝被招惹了,沅嫏存着心想让那两个侧福晋死,但知道可能性很低,就算这样,她也不能让别人好过。
府里的侧福晋都以为福晋脾性好,不爱管事,所以日子一长,胆子就变大了。沅嫏叫了人,直接挨个去她们屋里搜,找出来的账本和钥匙全部拿走。她们用王爷来压她,沅嫏回过头,让陪嫁来的习武嬷嬷把三个侧福晋都绑了跪在地上,每个都动手扇了一巴掌,然后就不惜的脏自己的手了,让嬷嬷每个人继续十巴掌,看以后谁还敢对福晋放肆。
淳颖的侧福晋两个汉军旗,一个钮钴禄氏。只是沅嫏从小还没怕过谁,也没有人敢招惹她背后的哥哥和姐姐。
淳颖回来的时候,三个侧福晋哭天抢地,脸都被扇得红肿,不成人样,哭着求他为她们作主。淳颖心里却不觉生气,看着她们不成模样的面容,竟有些想笑。
他的福晋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能有福康安那种哥哥,沅嫏这么霸道不意外。倘若今天的事被福康安知道,说不定当即那人就能提了刀来他府上杀人,而且谁也拿他没办法。
他面上似乎是去找福晋算账,只他知道他只是想借机去看看沅嫏。沅嫏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不生气,反而还打扮了一番来迎他。
“你就不怕我生气来找你算账吗?”他笑着问。
沅嫏看他一眼,眼睛像是勾子一样,她笑:“别傻啦,淳颖。你根本就不喜欢她们,你不会喜欢人的。”
淳颖弯了下嘴角。沅嫏扑过来,手臂挂在他脖子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淳颖,我想再要一个孩子。你再给我一个好不好?我得气死她们。”
她果真拿他当个工具,而且从来都不加掩饰。
淳颖伸手抱住她。
他低头看着她潮红的脸,心想。
我们之间,不会喜欢人的,到底是谁呢,沅嫏?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只要她深信他不会喜欢她,他就永远别想否认。她就是这么霸道,连他喜欢她这样的事实都不允许他说出口。
那天之后,淳颖免除府里其他人的管事权,给侧福晋们下了禁足,然后就把她们丢到了一边,不再宠幸。
福晋从此专房独宠,很快,裕光十一年,生下了端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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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颖的身体不好,很早就被人诊断说注定早死。
到了后来他身体越发不支,瘦的骨头嶙峋,一阵风吹过来都让人疑心会病倒。
沅嫏总是坐着离他好几米远,拄着下巴对他喊:“你离得远些,别给孩子们染上病。”
淳颖好脾气地笑笑,果真如她所言退的更远了些。
沅嫏搂着端恩,轻叹道:“唉,你的阿玛多可怜啊。”
端恩看了看憔悴的阿玛,又看了看好整以暇的额娘,皱紧了脸:“阿玛太可怜了。额娘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沅嫏只笑,还是淳颖开口对端恩说:“怎么这么说你的额娘?额娘也很难受,只是不让你们担心罢了。”
他抬眼看了眼沅嫏,根本看不出一点难过的样子。
裕光二十五年,淳颖去世,享年四十。
他死之前,谁也没看,无论是三个侧福晋和庶子,还是宝恩和端恩,只看着站在榻前的沅嫏。
他的目光太哀切了,让沅嫏都有些动容。她俯下身:“王爷,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淳颖嘴角勾了下,抬手把她的一根头发扯了下来。
沅嫏怔怔地看着他。
淳颖把那根头发握在手心里,握紧,叹息一声:“这就够了。”
今生她不懂人心、不识爱恨,他不怨;只想留她的一根头发,盼来世重续缘分,换一户简单人家,一生一世一双人,从开头就重新来过。
他看着她:“只是下一次,你来找我,好不好?”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只是她再也问不清楚。他的手无力落下,攥着头发的那只也松开了手指,发丝落到指缝。
沅嫏低头看着他,昔日那张俊美的容颜被病痛折磨得消瘦。她张了张嘴,没有说出那声“好”,只是低头把他攥着头发的那只手重新合上。
一滴眼泪落在被褥上。
睿恭亲王福晋富察沅嫏天生寡情,一辈子只在丈夫死的时候掉过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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