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是整个柳府最为宽敞的所在,庭院正中载了一株菩提树,树干粗约四五人合抱,根深叶茂,蔚为壮观。东北角的墙边上放了几口大缸,里面种了睡莲,此时刚冒出几片绿绿的小叶子浮在水面上,圆圆地,有些像铜钱,煞是可爱。
柳府原本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数来已有百载历史,可谓源远流长,而寿安堂便是那前朝老太妃曾经的居所。据说那位前朝老太妃也是个信佛之人,所以才在院中载了这样一株菩提树。
宁采薇带着女儿柳神珠、宁雪落母女以及柳英一行人到寿安堂的时候,恰好在门口遇见了同样来请安的长房、二房以及庶出四房等人。
长房柳景沐的夫人于美云领着庶出的女儿柳培培,二房柳景湛的夫人赵蓓青带了嫡出的女儿柳玉容,至于四房,并无女儿,四老爷柳景淼的夫人薛元琴独自一人。
一时间,大家相互见礼,寒暄客套,好不热闹。
人群中,四婶薛元琴对着柳英笑了笑,柳英亦含笑对着她福了福身子。
或许是因为四叔柳景淼是庶出,四婶薛元琴自己也是庶出,所以夫妇两个对于同样是庶出又自小没了生母庇佑的柳英总是格外关照些。柳英心中感激,但却从不敢在面上表露出过多的亲近。
众人入了寿安堂,走过东西穿堂,进入南大厅,再往里就是大庭院,上面五间大正房。庭院中央的大菩提树枝叶葳蕤,几个小丫头正在洒扫,见各房夫人小姐来了,忙行礼问安,入内去通报。
进了正房,宁老太君刚起,此时正在梳洗,众人便坐在外间正堂里等候,彼此间轻声细语的说话,不是特别亲密,却也不显生疏,一切都恰到好处。像他们这样的勋贵之家,行为举止,自有一套模式,只要大家都按照这个来,彼此间便都相安无事。
在这种场合,柳英自然是不说话的,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小口吃着丫头送上来的茶点,她没吃过早饭,早就饿了。
柳神珠端坐在宁氏身边,面上淡淡地,也不与旁人交谈。别看她在宁氏跟前十足娇憨的小女儿之态,可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端着一副雪山神女的派头,孤高自许的紧。
大房庶出的柳培培跟二房嫡出的柳玉容坐在一起,俩人脑袋凑在一块儿,不知在说什么,咯咯咯小声笑个不停。
他们两房本就一母同胞,走得比其他两房近。那柳培培是大房唯一的女儿,虽是庶出,但一出生就没了生母,养在安国公夫人于美云的身边,自小娇宠,跟嫡女没什么两样,她跟柳玉容虽然一个庶出一个嫡出,但从小玩在一处,倒是比亲姐妹还要亲。
至于柳非然,不足八岁,年纪尚小,跟姊妹们玩不到一处,此时也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喝着甜奶茶,雪姨娘站在一旁小心伺候着。
不多会儿,宁老太君在两个一等大丫鬟南溪和北叶的搀扶下出了内室,身边跟着贴身嬷嬷姜氏。众人忙都起身,待她在主座在上坐稳了,才齐刷刷下跪磕头问安。
正堂宽敞,站了十来个主子以及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不显拥挤。
宁老太君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身半旧的墨绿色丝绸衣裙,上面用银线绣满了佛家“卍”字暗纹,额上戴着镶了红宝石的抹额,左右各簪一支银制的凤钗,面容和蔼,眉眼慈祥,看着一屋子的媳妇孙女,心满意足,忙叫她们都起来。
问安毕,复归坐。此时又有小丫头进来重新上了茶,这茶与先前不同,碧绿清澈,清香淡雅,隐约间似乎还透着一股花果香。
看见这茶,宁氏面上露出些许得意之色,“这今年刚出的碧螺春,母亲喝着可好?若喜欢,我叫哥哥再多捎点过来。”
宁氏口中的哥哥,叫宁乡博,去年年底刚升了苏州刺史,从三品,在宁氏一族里,已属佼者。
“茶叶自然是好的,不过我一个老太婆子也吃不了许多,叫他不用送了,你也不必费心,跟你哥哥说,只要他心里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婆子就够了。”
宁氏忙道:“母亲昔日对他多有照拂,如今他孝顺母亲也是应该的。”
宁老太君点点头,不再说话。
宁氏是宁老太君的亲儿媳,又是娘家堂侄女,亲上加亲,可宁老太君对她却似乎并不那么亲厚,有些淡淡地。宁氏对宁老太君的态度,也是恭敬有余,亲热不足。
长房于氏嘴角擒着笑,气度雍容,端了茶,用盖子轻轻撇去浮叶,却并不入口,言道:“可巧了,昨儿我也想送老太君茶叶来着,但听说三弟妹和四弟妹都送了好茶叶,我那儿的反倒拿不出手了。”
二房的赵氏听闻,看向四房的薛元琴,“哦,原来四弟妹也送了茶叶。”
被点了名的薛元琴端着茶碗浅笑不语。
于氏又道:“可不是嘛,皇上前几日刚赏了两罐今年新出的西湖龙井给四弟,是不是啊?四弟妹。”
“哟!”二房赵氏惊了一下,“这明前龙井可是稀罕物,向来只供皇家,饶是如此,宫里几位贵人拢共也没多少,皇上居然赏了两罐给四弟,可见四弟真真是圣宠优渥。”
四房柳景淼虽是庶出,但年轻时候因缘际会跟对了人,得了从龙之功,如今已是从二品的尚书左仆射,圣眷甚浓。
赵氏言语之中,既有羡慕,又有些酸意。
薛元琴无奈,放下茶碗,笑言道:“确有此事,那茶叶,一罐孝敬给老太太,另一罐,老爷带去尚书省了,他说他自小也没尝过什么好东西,如今得圣上恩宠赏了这茶叶,若让他喝了,便是牛嚼牡丹,平白浪费,还不如跟那些谙于此道的同僚分享,如此,既不浪费了好东西,又不辜负了陛下隆恩。”
薛元琴原本不欲说什么,但于氏和赵氏一搭一唱的,她不反击也不行。她说自家相公从小没得过什么好东西,是故意说给二人听的。要知道,柳景淼是庶出,从小就被嫡子压了一头,什么好东西都轮不着他,分家的时候更是处处被他们欺负,什么好的都让他们占了去,若不是宁老太君还算公正,只怕他夫妇二人连那点东西都分不到。
这时候,宁老太君身边的姜嬷嬷双掌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四夫人送来的茶叶,老夫人亲自供在了佛案前。”
宁老太君接着道:“圣上亲赐之物,岂是寻常人能够消受的?老身福薄,不敢享用,便供在了佛祖面前。”
连她老人家都无福消受,更何况其他人?
于氏和赵氏脸上的笑容不变,垂了眸子不再说话。
其实她们并非是要给四房找不痛快,更不是眼红什么茶叶。她们真正想要分享的是圣宠,意在让四房柳景淼在当今圣上面前多多提携兄弟。可任凭她们怎么说,薛元琴只当不知,一味在物件上打转,而宁老太君则不愿多说。
“神珠啊,到祖母身边来。”
宁老太君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转而对柳神珠招了招手。
柳神珠起身上前,亲热地叫了一声“祖母”。
“唉”
宁老太君应地欢快,一瞬间,眉眼全是笑意。
平心而论,宁老太君算得上一个贤良大度的女人。身为继室,对待元配留下的嫡子和庶子都一视同仁,养育成材。可到了孙儿辈,情况就有些许不同了。在所有孙子孙女中,她最疼爱三房也就是她亲儿子柳景泓的嫡长子柳申烽和嫡长女柳神珠,尤其是含着珠玉出生的柳神珠,简直就跟心肝儿似的。
当然也不可否认,柳申烽和柳神珠在柳家孙辈中,是最出挑的。
柳神珠虽然平日里任性惯了,但在这种场合,到底不敢造次。底下坐着长辈,她并不敢挨着宁老太君在炕上坐,而是在她脚边的一张小杌子上坐了,十分乖巧地帮她捶腿,哄得宁老太君十分高兴。
屋内沉默了一瞬。
于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眼神微微一转,停在了柳神珠的身上,言道:“我前儿得了几匹上好的丝绸,里头有一匹桃红色的,瞧着正配神珠,就送了她吧。”
于氏知道这柳神珠就是宁老太君的眼珠子,送她东西,比送宁老太君还有用。毕竟这宁老太君出身宁毅侯府,太后娘娘跟前说的上话的。
赵氏也跟着说前几日打了几支珠钗,回头挑两支最好的送给柳神珠。薛元琴自然也跟着送了好东西。
“还不快谢过你几位伯母婶娘。”
宁老太君对柳神珠说道。
柳神珠起身道谢,面上挂着笑,神情却是淡淡地,虽然是别人送她东西,但看她那副架子,倒像是她给了别人天大的面子。
宁老太君将柳神珠搂进怀里,心肝儿肉似的,轻拍了两下,又摸摸她脖子上那颗从娘胎里带出来像玉一般通透洁白的珠子,说:“你这穗子旧了,该换换了。”挂珠子的粉红色穗子明明崭新的,可宁老太君却是觉着旧了,柳神珠也脆生生应着:“是,祖母。”
于氏望了眼柳神珠脖子上的珠子,双眸微寒,就是这劳什子玩意儿,弄得三房一家子心比天高,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但愿将来不要连累整个柳家。
柳英也瞧了一眼那颗珠子,前世她在新闻上看见过,其实所谓的珠子,是一种叫“腹腔游离体”的东西,是母体肠外脂肪组织坏死,钙化形成的白色物质,不过像这样通透如玉,圆润如珠的,还是很罕见的。但说到底,是科学现象。而柳府,却赋予了它某种神秘而又高贵的意义。
宁老太君逗弄了一会儿柳神珠,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而问薛元琴,“听说前些日子申焱病了,怎么样,可大好了?”
薛元琴道:“回婆婆,已经大好了。”
柳申焱是薛元琴所生的嫡子,也是目前四房唯一的孩子。
宁老太君叹息了一声,道:“你们四房一直以来子嗣不盛,我本不想管你们房里的事,可总是这样,到底不像样,你也该趁早打算打算才是。”
在子嗣的问题上,宁老太君的确是最有发言权的,她的三房四子三女,几乎是其他三房的总和。
薛元琴低眉顺耳,“婆婆教训的是,儿媳谨记。”
宁老太君的确是不大管各房屋里的事儿,最多也就提点几句,往他们屋里塞人这种事,更是从来没做过。所以各房媳妇儿对宁老太君恭顺,一半是出于孝道,一半是真心敬重。
宁老太君心情转好,又看向柳英,“英儿,先前让你抄的佛经,抄完了没有?”
此时柳英已经吃完了茶点,正坐着发呆,听见宁老太君问,忙言道:“还剩下最后两篇,明日抄好了就给祖母送过来。”
宁老太君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好,下个月十五我们全家都要去宝华寺祈福,到时候这些佛经都要供到菩萨跟前的。”
于氏含笑看向柳英,“前日我在顺昌郡王府碰见宝华寺的空闻大师,他跟我提起了英儿。”
“哦,空闻大师说什么了?”宁老太君来了兴致。
这空闻大师可是宝华寺主持空见大师的师弟,也是得道高僧。
“空闻大师说英儿这孩子有佛缘,抄写的佛经字迹娟秀,一笔一划端正有力,可见心中有佛,一心不乱。”于氏说道。
柳英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大伯母谬赞了。”
于氏道:“哪里是我谬赞,这话是空闻大师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柳英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低了头,装做一副害羞的样子。她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也不能够。宁氏之所以不找她麻烦,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存在感。可但凡她冒出点头,恐怕宁氏第一个就会掐了她。
宁老太君却是非常高兴。她跟宁氏不同,柳英虽是庶出,可也是她的亲孙女,有血缘关系的,对她的疼爱虽然不多,但也不掺假。
“空闻大师还说了,下个月十五,我们全家去宝华寺祈福,到时候宝华寺的主持方丈要亲自见你。”于氏又说道。
“哦?真的?”
宁老太君身子前倾,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表情既兴奋又震惊。
柳英也有些懵,好端端的,宝华寺的方丈为什么要见她?那可是大德高僧,多少达官贵人想见都见不着。
“千真万确,空闻大师亲口跟我说的。”于氏笃定地道。
于氏不会撒这种谎,若不是真的,到十五祈福那天自然要穿帮。再说了,柳英一个不起眼的庶女,也不值当堂堂安国公夫人来费心造她的谣。
众人都有些震惊地看着柳英。宁氏瞳孔微缩,目光变得深沉,但随即又眸色微亮,对宁老太君说道:“我听说,那宝华寺的主持方丈空见大师最擅长相面,不如借着这次机会,让他给我们家的姑娘都相看一下,母亲觉得如何?”
宁老太君点点头,“这个当然好,只是不知道空见大师是否愿意。”
“总该试一试才知道,或许我们家这些孩子里头,不止一个有佛缘呢。”宁氏说道。
宁老太君听罢,看了眼柳神珠,默默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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