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穆子契同柳荫夫妇二人在书房谈论二皇子穆子邯的时候, 这位二皇子本尊, 正在前往他棠华宫的路上。

    棠华宫内, 海棠已谢, 沿路满地都是落了尘的海棠花瓣,两旁宫人正忙着清理, 见了他纷纷下跪行礼。

    穆子邯怀着心事, 眉宇间颇为忧思,随意挥了挥手, 径自走进棠华宫正殿。

    棠华宫掌事宫女早已在殿中等候,见了二皇子,便将他引到西偏殿的一处院子里, 那里面栽了一株西府海棠,红艳艳地花朵缀满枝头, 竟是开得正烈,呈现出一股欣欣向荣的姿态, 全然不似外面那些已经开始谢落的海棠一般已是日暮西山之状。

    长孙贵妃站在花树下,仰头看着繁密的海棠花丛。

    她穿着紫红色繁复华丽的宫装, 上面绣着栩栩如生振翅高飞的白鹤,仿佛动一动翅膀, 随时就能飞向天际。长长地裙摆拖曳在地上,上面星星点点落了些粉白色的海棠花瓣。

    “见过母妃。”

    穆子邯对着长孙贵妃的背影躬身行礼。按礼制,他其实并不能称呼长孙贵妃为母, 只能称“贵妃娘娘”或者叫一声“姨”, 母妃一词只是偶尔在皇家诏书中用作书面用语而出现, 但私下里,皇子公主都会偷偷叫上一声,皇帝和太后也从未苛责。就像寻常人家,背着人暗地里叫一声生母妾室为娘的,也大有人在。

    长孙贵妃似乎没有听见穆子邯的声音,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海棠花树下,那背影挺立如孤松,忽然间就有了几分落寞的感觉。

    穆子邯也不去打扰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等候。

    院子里就他们母子二人,一前一后,中间隔着纷纷扬扬地海棠花瓣。

    过了许久,忽然听见长孙贵妃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空灵清雅,带了些许感伤“每年都是这西殿里的这株西府海棠开得最久,可那又如何最终还是要谢的。”

    穆子邯楞了楞,不解地问了句“母妃为何突然如此伤感”

    在他的印象中,长孙贵妃永远是积极向上,坚韧不拔,参天大树一般的存在,给他以荫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试问一棵大树,又怎会突然间去怜惜一朵娇弱的小花呢大树的目光难道不是应该在更高远的天际

    长孙贵妃挺直的背部微微动了动,缓缓转过身子,精致的面容上华贵威仪,平和肃穆,凤眸上挑,带着些许锐利,哪里有丝毫伤春悲秋的痕迹

    她轻轻甩了甩宽大的袖子,缓步走向院子中央的石桌,曼声问道“今日早朝,费冠成等几个老臣向陛下上奏请立你为太子,结果如何啊”

    穆子邯跟在她身后,颇有些颓丧地说道“今日早朝大皇兄也来了。”

    长孙贵妃闻言,脚步一顿,随即冷笑一声,继续抬步走向石桌,从容地坐下,穆子邯又说“父皇又咳嗽的厉害,根本说不了几句话,就退朝了好好地一盘棋,全让大皇兄给搅和了。”

    长孙贵妃听着穆子邯的话,伸手去拿石桌上摆好的茶壶,浅黄色的茶汤从壶嘴里缓缓流泻出来,注入洁白的白玉茶盏中,拿在手里轻轻摇晃着,然后只听她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他来不来,其实结果都一样。”

    穆子邯不明所以,唯唯地望着长孙贵妃,“母妃这话是何意”

    长孙贵妃冷哼了一声,拿在手中的茶盏只是闻了闻,便搁下了,转头看向穆子邯,眼神带了几分冷意,“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在长孙贵妃犀利的目光下,穆子邯喏喏地低了头。

    长孙贵妃起身走向穆子邯,说道“真正阻碍你登上太子之位的,不是穆子契,而是你的父皇”

    “父皇”穆子邯抬起头,看向长孙贵妃的目光中尽是不敢置信,“可是父皇明明最宠爱儿臣,他早就说过,将来要把这天下给儿臣的。”

    “这话你也信”长孙贵妃厉声斥责,然后又在儿子惶恐的目光中,深吸了口气,耐着性子告诉他,“邯儿,你要知道,你的父皇不是你一个人的父皇,他有十几个儿子,他拥有整个大宣辽阔的疆土,拥有全天下的财富,有数不尽的朝臣百姓匍匐跪拜于他,而这一切,都源自于他每天坐着的那张高高在上椅子”长孙贵妃紧盯着穆子邯,再次问道“你明白吗”

    穆子邯没有回答,然而从他茫然又略带伤怀的眸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明白,又或者说,他不想去明白。

    长孙贵妃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其实这一次,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你知道为什么母妃不阻止你吗”

    穆子邯看着长孙贵妃没有说话,长孙贵妃继续说道“我就是要让你碰壁,我要让你明白,往日里你父皇对你的宠爱统统都只是假象,他并不是一个父亲,而是帝王,帝王你明白是主宰一切,能够将你捧上云端,也能瞬间将你踩入泥里的天下之主。”

    长孙贵妃越说越激动,激扬的语调中饱含愤恨,又夹杂了几许恐惧,慢慢地,她平静下来,凤眸深邃,眼神迷蒙,似乎是想起很遥远之前的事情,幽幽道“你知道,先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穆子邯摇头,轻声道“先皇后之死,向来都是宫中忌讳,父皇从不许人提及。”

    虽然先皇后火烧凤阳宫的时候,他已经记事,可其中缘由,他一个孩子自然不知,只记得当时大皇兄被火烧伤了半张脸,血肉模糊的,好生恐怖,他看着都疼,当时他上前去拉他的手,想安慰一下他,可是却被他狠狠地给推开了,并且用一种极其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穆子邯每每想起当时的场景,都心有余悸。

    长孙贵妃冷笑,“他当然不让提起,因为他心中有鬼。”长孙贵妃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压低了声音的,“当年先皇后,曾是他最爱的女人,就连给他们的儿子取名,也是取的他们当年的誓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最后呢随着先皇后的娘家兄弟在北境势力越来越大,她又生了嫡长子,皇上日日忌惮,起了疑心,后宫、军权,就像是一对羽翼渐丰的翅膀,他一定要折去一只才能安心,皇后和嫡长子他自是舍不得下手的,便只能对镇北大将军府下手,在当时的尚书令陈定淮为首的朝臣推动下,企图秘密召镇北大将军蒋丛威进京,然后密谋杀之但不知为何,这消息竟然传到了先皇后那儿”

    说到这里,长孙贵妃停了一会儿,抿了口茶汤,继续说道“先皇后自幼丧父,是在她兄长蒋丛威的照顾下长大,虽是兄,但亦如父,又岂会坐视不理但她知道哀求皇帝无用,她更明白,若陈定淮等大臣密谋杀蒋丛威成功之后,又岂会安心让她母子坐在皇后和太子的位置上日后也定会想尽办法除去她母子二人,无奈之下,她火烧凤阳宫,用极其惨烈的死亡,换取皇帝心中仅剩的一丝仁慈”

    长孙贵妃停了下来,穆子邯追问“那后来呢”

    长孙贵妃道“后来,皇帝放过了镇北大将军府,又将陈定淮等一干老臣抄家灭族。”

    “先皇后用她的死,去保整个镇北大将军府的安危,只是她没想到,她的儿子会在那场大火被毁去半张脸”

    “但这对于穆子契来说,或许也算是好事。”长孙贵妃冷笑道“若不是他毁了脸,绝了承嗣之路,这些年来又行为偏激张狂,声名狼藉,焉知能不能有命活到今天”

    饶是如此,皇帝也曾召他的舅舅镇北大将军蒋丛威进京,名为管教外甥,实则只为试探

    穆子邯似乎突然间意会到了什么,试探着说道“母妃的意思是,大皇兄这些年来的乖桀猖狂都是装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迷惑父皇”

    长孙贵妃欣慰地看了一眼穆子邯,说了这么多,她这个儿子总算是开窍了。

    长孙贵妃断言“大有可能”

    有道是当局者迷,盘观者清,皇帝虽然雄才大略,可聪明人有聪明人的短处,那就是他们往往自负,一旦他认定一件事情之后,态度就不会轻易做出改变,他只相信他自己的判断。

    “母妃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你父皇他最爱的,是那张帝王的宝座,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挑战他的权威,就算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能”

    “夺嫡之路,何等凶险,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要切记优柔寡断,更不可妇人之仁。就像之前户部的仓部员外郎陆芝明,你一旦发现有问题,就应该当机立断,立刻处理了他,可是你呢犹犹豫豫,要下手又不下手,最后反倒给他机会找上穆子契。”

    长孙贵妃语重心长教训了儿子一通,穆子邯愧悔低头,说道“儿臣无能,让母妃烦心了。”然后又问,“母妃,那现在怎么办大皇兄知道了户部的事情,他会不会告到父皇那儿去若是失去户部,就等于断了儿臣一条臂膀啊。”

    长孙贵妃冷笑,“慌什么你也不想想,那陆芝明要真是穆子契的人,又查到了户部的事儿,他为何不第一时间通知穆子契,反而要等到你的人跟踪了他多日之后才跟他碰面还故意在大街上装神弄鬼的弄一套给你们看这不摆明了是金蝉脱壳之计吗”

    穆子邯惊了一下,“母妃的意思是大皇子其实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若是知道了,你现在能这么安生”长孙贵妃告诫道“让你的人都稳着些,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漏了马脚,中了人家的计。”

    穆子邯忙道“这个母妃放心,我早已吩咐下去,让户部的梁思定沉住气,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长孙贵妃点点头,又道“你自己个儿也是,沉住气,今日朝堂请立太子,哪些人拥立你,已被皇上看得清清楚楚,这几日,有些人他怕是会动一动,到时候,你只要静静地旁观就行了,千万不要又任何动作。”

    听说皇帝会动他的人,穆子邯眉宇微蹙,面露担忧,但还是躬身答应,“儿臣谨记母妃教诲。”

    长孙贵妃叹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如今皇上的所有儿子中,也就老三和老四同你年岁相当,可他们的生母出生太过低贱,才智也不出众,其余皇子都年岁尚小,不足为惧。只要你沉得住气,稳稳当当一步步来,这储君之位,迟早都是你的。”

    穆子邯躬身答了声“是”。

    长孙贵妃又说“过几日便是三年一度的科考,在这段日子皇上想必也腾不出手来动你的人,在这之前,你自个儿先琢磨琢磨,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母妃只能提点你,但很多事情,终究要你自己去想、去做。”

    穆子邯又躬身答了声“是”。

    “好了,我也乏了,你且先下去吧。”

    长孙贵妃带着些许疲惫说道。

    穆子邯走了之后,掌事宫女倩儿走进来,见长孙贵妃面带忧色,便上前劝道“二皇子聪慧,娘娘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长孙贵妃叹了口气,说道“都是本宫不好,一直以来将他保护的太好了,令他才智有余,谋略不足,心性更是优柔。你没看见那穆子契做事,那才真叫一个杀伐果断,狠戾决绝,邯儿要是有他的一半,本宫也就无需如此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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