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邯这一回听了穆子契的话, 次日一早便去了文华殿向皇帝禀明离京就藩一事。
这事原本就是说好的, 让他在皇帝寿宴结束之后离京,只是寿宴上那一段惊心动魄的插曲令此事横生了枝节, 继而盘桓了数日。如今他主动提及, 皇帝自然也就欣然允诺,又思及先前他救驾有功, 将巴陵郡辖下的两个富饶之县拨给了旬邑。如此也算不亏待了他。
那些世家一听说穆子邯主动申请离京就藩, 一拨接着一拨的求见, 只是穆子邯一概不见,只一心打点行装。
三日后, 旬邑王离京,送行者寥寥。
曾经不可一世被人认为乃是储君不二人选的晋王, 一朝势败,竟落得个黯然离京的惨淡收场。
然而他终究是保住了一条性命,没有为冷冰冰的史书添上一抹血色。
柳荫在太医的调养下休息了一段时日,身体恢复之后,思虑再三, 终是将赵家老太爷和冯氏母子四人一起街道了雍亲王府,择了一处幽静之所供他们居住。
冯氏因着赵毅临走之前有所交代, 先是不肯, 后柳荫苦口婆心再三劝解,以赵老太爷的病需要静养为由, 又说大哥儿年纪也不小了, 需要考虑前程, 她想安排他入柳家家学念书等等,到底是说服了冯氏,合家搬进了雍亲王府。
这些时日,柳荫想通了很多问题。
尤其是柳神珠临走之前对她说的一番话,更是让她有所醒悟。
柳神珠说,宁氏没有苛待过她,便理所当然将她在三府的所受的孤苦轻易略过。
一开始,柳荫怎么都想不明白。因为宁氏的确没有在衣食上苛待过她,这是事实,她似乎没有怨恨宁氏的理由,然而柳荫在三府感受不到亲人的爱护孤苦无依地长大也是事实
如果说宁氏没有错,那她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承受那些苦楚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庶出吗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柳荫便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守着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从未生出过悖逆之心。
然而有一天她忽然意识到她遵守着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旁人却没有。
既然庶出子女认嫡母为母,那么相应的,嫡母也应给予庶出子女以母亲的关怀和爱护,理性上来说,这才是整个游戏规则的体系。
然而实际上,嫡母不可能对丈夫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视同己出,那么同样的,庶出子女对同自己血脉相连的生母及生母一族亲近,也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宁氏可以放纵私心偏爱自己的儿女,为什么她就不可以释放自己的天性呢
如此想通之后,柳荫便不再犹豫,当机立断将赵老太爷及冯氏等人接进了雍亲王府,以宾客之礼相待。
但这到底是不合规矩的,为了防患于未然,在此之前,柳荫多次往柳家各府都送了厚礼。
长房安国公那边收了礼之后并未说什么,二房以长房马首是瞻,是以也无异议。
如今柳家势微,两边都指望着雍亲王府呢,哪里又会说什么毕竟这规矩跟权势比起来,自然是后者更为重要些。
至于薛元琴那边自是没什么好说的,万事以柳荫为先,不会计较这些个小事。
只是宁氏那边难一些,但她如今到底不是柳荫生母,另外三房都默认了,她一个人也折腾不起来。
而且柳荫但凡送礼,三府跟四府都是一模一样的,显然并没有忘了三府的养育之恩。她不恨宁氏,也没有恨的理由,只求她不要在这件事情上给她使绊子。
然而宁氏显然不会如柳荫的意。自从得知柳荫将赵老太爷和冯氏等人接进雍亲王府之后,她便借着探病为由,日日去往四府,时不时在薛元琴跟前念叨一番。
这一日午后,薛元琴用过午膳,喝了药,正昏昏欲睡之际,宁氏却又来了,不顾薛元琴疲惫困倦,东拉西扯地说闲话,说着说着,便又绕到柳荫身上。
“要说咱们柳家百年氏族,历来家风严谨,竟还没出过把姨娘的亲戚接到府上当宾客待的我听说那冯氏一家住的琅嬅苑富丽堂皇,想必薛家侄子上门都未必有这般待遇吧说起来,那才是她的正经亲戚呢”
外头阳阳高照,秋老虎肆虐,宁氏坐在楠木雕花圆凳上,摇着团扇慢悠悠地说着。
薛元琴斜靠在床上,神思倦怠,起先没理她,后头听着宁氏言语间越发有了挑唆的意思,又恰逢她病中困倦正自心烦之际,不由得冷了脸说道“荫儿如今是我四府的女儿,既认了我为母,又何来的姨娘”
没有姨娘,那么自然也就没有姨娘的亲戚一说
一向和顺的薛元琴突然拉下脸来,倒是让宁氏始料不及,一时有些怔楞。
薛元琴却又说道“雍王素喜结交文人,赵毅文采出众,又是今科榜眼,许是入了王爷的眼,故而对他家人礼重些罢了,你我又何须多想”
宁氏面上讪讪地,但还不忘讥诮道“要不怎么说四弟妹你大度呢。不过也是,你这半路得来的女儿,没经过抚育的辛苦,心自然也宽些,我自个儿也就罢了,说到底,我是为了你不平。”
薛元琴抬眸瞧了她一眼,叹道“荫儿是个宽和仁厚的孩子,每次送礼,三府哪一回不是占了大头她是念着你的恩的。如今那赵毅外放宁阳县,那是个凶险之地,这才留了家小在京,要不然谁愿意骨肉分离赵家跟荫儿到底血脉相连,想着照顾一二也无可厚非,外人又何须苛责”
宁氏摇着扇子,面上挂着极为淡薄的笑意。
这个时候,忽听得外边一阵响动,帘子掀开,却是柳荫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带着紫燕紫鹊走了进来,娇滴滴地唤“母亲”。
一见着柳荫,薛元琴面上一喜,正了正身子,嘴上却是埋怨“这大热天的你怎么过来了也不怕中了暑气。”
“无妨,马车里头放了冰块,不热,再说了,横竖也不远。”柳荫说着,一边也向宁氏行了家礼,叫了一声“三伯母”,倒是宁氏,面上浅浅淡淡,也未见行礼。
薛元琴屋里的丫头连忙端了椅子过来,又铺上厚厚地软垫,才扶着柳荫坐了。
柳荫坐下之后,对薛元琴道“我听人说母亲这两日胃口不好,想吃些冰冰凉凉的东西,恰逢近日番疆进贡了一些蜜瓜,我吃着甚好,便命人拿了碎冰,将蜜瓜冰镇了,送过来给您尝尝鲜。”
柳荫说完,就见紫鹊提着食盒走过来,盒子一打开,里面还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往里看去,只见洁白透明的碎冰里边镇着橘黄色的蜜瓜,在这炎热的天气里,看着分外诱人。
然而薛元琴看了一眼,却慌忙抬头对柳荫说“你可不能吃这冰镇的东西。”
不等柳荫回答,紫鹊就笑道“夫人放心,王妃吃的是没有冰镇过的,这个是特地为您准备的。”
薛元琴这才放心,接过紫鹊手中的蜜瓜,吃了一口直夸真甜。
紫鹊同样也拿了蜜瓜给宁氏,宁氏以自己肠胃不好,吃不得凉食为由拒绝了。
薛元琴吃了两片蜜瓜,就拉着柳荫的手问她一些孕期的近况,柳荫一一说了,薛元琴犹不放心,很多问题都要再三确认才肯罢休,末了还说“我一直病着,不能时时陪着你,如今有冯氏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
冯氏生养了三个孩子,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虽然柳荫身边有一大堆的嬷嬷丫鬟,可这些到底比不上骨肉亲人。
母女两个亲亲热热说话,宁氏闲在边上,见此情状,不由得想起如今在九凝山受苦的女儿柳神珠,心中一阵难过,当下也没了拨弄是非的闲心,起身告辞离去。之后倒也没再生事。
韶光易逝,岁月倥偬。
疏忽又是过了几月光景,柳荫十月怀胎,已是到了即将临盆的时候。
这些时日以来,柳荫事事顺心,倒也安然。只是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过了除夕之后,便一直大雪纷飞,断断续续,一直下到了开春也不见停,眼看着就要误了春耕了。朝廷上下,一片愁云笼罩。
大雪成灾,百姓们更是苦不堪言,饥寒交迫,路有冻死骨。
皇帝派穆子契赈灾,大雪封了路,他每日只能步行出门,天寒地冻地,早出晚归。
而柳荫却在用炭火烧的暖如春日的畅春阁里日日待着,委实心下难安,可托着个肚子,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有时候想出去外头接一接他都不行。最后唯有每日勉强抄些佛经为大宣百姓祈福,聊表心意。
这一日午后,柳荫刚用了午膳,屋里头银丝碳烧地正旺,暖烘烘地恍如春日,窗台前青花瓷瓶里的两束红梅花开正艳,满室清香。
紫鹊和紫燕在屋里做着绣活,冯氏手上缝着一只俏皮可爱的红色虎头鞋,冯氏的二儿子跟小女儿在边上玩耍,柳荫含笑看着他们兄妹两个打闹,看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了一眼窗外,那大雪绵绵密密地,如柳絮一边,飘飘洒洒,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不由得又暗自叹气,心想也不知穆子契在外头怎么样了
正想着呢,忽听地外头一阵脚步声凌乱,柳荫木然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听得外头小厮一阵慌乱,大声叫唤着什么,只是隔了厚厚地帘子听不真切,不多时又有管家出来喝止,后来便越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不一会儿,管家掀了帘子进来,带进几缕风雪。
管家笑吟吟地对柳荫行礼,然后说道“外头小子不知轻重,惊扰了王妃娘娘,还请恕罪。”
柳荫却是不理会这些,直接问管家“方才发生了何事为何如此叫唤”
管家打着哈哈说道“没什么,左右不过一些小事,奴才自会处理,王妃娘娘如今身子重,切不可劳累了。”
柳荫见管家神色有异,心下越发起疑,问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管家面色为难只是不肯说,柳荫越发着急,站起身子喝道“还不快说。”唬地冯氏忙去扶她,好生宽慰“王妃娘娘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切不可动气。”一边扶她坐回去,一边又问管家“周管家,到底发生了何事”
管家眼见瞒不住了,只得说道“刚刚外头传信来说,几个百姓起了乱子,闯进京兆府衙门打砸了一通”
而穆子契现下正是在京兆府衙门里头办事
柳荫一下子急了,起身说道“不行,我要过去看看。”
冯氏和紫鹊紫燕都上前拦她,冯氏道“不顾几个百姓闹事而已,雍王身边跟了侍卫,他自己也是一身的本事,哪里就伤了他了”
柳荫急道“舅母,你不知道,倘若只是几个百姓闹事而已,外头小厮又怎么会这般着急忙慌地叫回府里来再则,子契纵有一身本事,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对百姓动手的”
管家自然是往轻了说的,事实远比这个要严重的多。
诚如柳荫所言,不是几个百姓闹事,而是一大群,他们冲进京兆府衙门,大肆打砸抢掠,京兆府衙门里头衙役全派出去赈灾铲雪去了,府里就只有雍王跟几个侍卫,雍王又下令不得对灾民动手,场面十分被动
“王妃放心,奴才已经派了人过去查看,也通知了南军那边,他们很快就会赶过去,应当不会有事。”
管家宽慰着说道。
“可是这大学封路的,南军到那边得要多久啊”
柳荫还是不放心。
管家一时答不上来。
冯氏劝道“你现在这身子,只怕都走不到那里,去了也只会添乱,还是乖乖待着,等周管家派去的人回来再说。”
紫燕紫鹊周管家都跟着劝,柳荫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纵然心中焦急万分,也只得暂且按捺下来。
冯氏和紫燕扶着她,想让她去床上休息一会儿,柳荫心不在焉,忽的脚下一滑,身子向前倾去,紫燕和冯氏虽及时拉住她,可到底颤了一下,柳荫只觉腹中一阵绞痛,皱眉捂着肚子喊了一声。
众人惊慌不已,冯氏掀开柳荫的裙子看了一眼,顿时大叫“不好,羊水破了,王妃要生了,快叫产婆来。”
众人扶着柳荫上床,柳荫每走一步,都如刀子生生割进肉里一般,痛得死去活来,冷汗直冒。
王府内顿时一阵忙乱,幸而太医和产婆都是一早已备下的,紧要关头也不至于乱了阵脚。
冯氏经验丰富,一直陪在柳荫身边,教她如何吸气呼气,放松心情,产婆和太医都在边上,可柳荫心中还是十分害怕,紧抓着冯氏的手不放,一边心里又记挂着穆子契,身心俱痛,不由得落下泪来
外头的雪,密密匝匝地,依旧下个不停,人间一片雪白,天空一片灰蒙。
柳荫痛了好久,也嘶喊了好久,可就是生不下来,最后都快要没力气了,太医将切好的参片让她含在嘴里,冯氏一直在边上叫着她不让她昏过去
屋里的帘子掀开、放下,反反复复,不断有人进出。
冒着白气的热水端进去,不多时便成了一盆血水端出来,倒在庭院中,竟是将未来得及化掉的雪都染成了红色
热水一直不能断,然而厨房里所有的丫头都被叫去前院帮忙,只有一个叫灵儿的小丫头在忙着烧热水,她手忙脚乱的,往灶里塞柴火的时候水开了,她又立即起身去舀水,谁知那柴火没全塞进去掉了一截出来,火星溅到干燥的柴火堆上,顿时燃起火来,灵儿吓得惊慌失措,舀了灶上的热水去灭火,然而那柴火堆上柴太多,又都十分干燥,火势一下子蔓延,十分迅猛,灵儿扑不下来,只得跑出去叫人而等她跑出去叫了人过来的时候,火势扑啦啦蔓延,都已经烧到门窗了
一边是柳荫难产,一边是厨房着火,王府上下接生的接生,救火的救火,乱成一团。
然而此时王府外头却是围拢了许多人,对着冒着红光的王府指指点点就在这个时候,只听见里头一阵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来而此时,一直绵绵密密下个不停的大雪忽然停了,最后一阵雪片纷纷扬扬落到地面之后,天地间一片空空荡荡,再无飘雪,灰蒙蒙的天空也紧跟着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了一抹橙红色的霞光
“你们看,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顿时在场所有百姓都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
而此时,王府里婴儿的啼哭声也是一声大过一声
“恭喜王妃,是个小王爷。”
产婆将包好的孩子送到柳荫跟前,柳荫气力全无,但还是强撑身子看了一眼,然后便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另一边,皇城之内,皇帝站在文华殿外的廊檐下,看着漫天的大雪眉头紧皱,身后站着满朝文武,一个个屏息静声,诚惶诚恐。
“这大雪若是再不停,今年的春耕怕是要误了”
皇帝仰头看着灰蒙蒙地天际,面露担忧。
后头有大臣斟酌着说道“皇上,要不要户部开始着手准备开仓事宜”
人误地一季,地误人一年。春耕耽误了,老百姓一年的收成都没了,没饭吃,自然需要朝廷救济。
皇帝拧着眉头沉思,一时也没有答话。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殿外雪突然就停了,大臣见状,纷纷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诶,这雪怎么忽然停了”
皇帝楞了一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大臣反应过来,纷纷下跪,齐声喊道“皇上圣德,天佑大宣。”
话音落,天际露出一抹霞光,迎着霞光,一个小太监快速朝这边跑过来,到了皇帝跟前报喜说“启禀皇上,雍亲王妃诞下麟儿,母子平安。”
皇帝大喜过望,说道“此儿大吉。”
文武大臣顿时又齐声贺喜“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帝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大笑着望文华殿内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断重复“此儿大吉,此儿大吉啊”,,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