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丁点儿光也没有,而且安静得可怕。
当杰森睁开眼时,周围一片漆黑,空气中有着湿泥和木漆的味道,以及——一如过去很多个夜晚他所梦到的那样——死亡的味道,他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直到冰凉的雨水沿着缝隙渗进来,流到他的指尖,慑人的凉意在皮肤上蔓延。
他本能地想要收回手,手肘却磕碰在某种木质的边壁上,并不怎么痛,但足以提醒他这并非梦境,他确实躺在一口狭长的木盒里,而这种木盒被埋在地底时,通常被叫作棺材。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杰森感觉昏昏沉沉的,但仍努力在大脑中搜寻,记忆如同星星的碎片,在这静谧的黑暗中闪烁,他努力去抓住它们,同时也努力地想要回避一些他不愿去回想的事……
这并非他第一次在棺材里醒来。
是了,但那不重要,现在你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杰森·陶德,做你该做的事。
…………
「大红,听得到吗?」
嘈杂的电流音让杰森的耳廓有点发痒,由于隔着面罩,他不太方便去挠,只能听着提姆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断断续续地从通讯器里漏出来,仿佛对方正一边做汇报,一边偷吃玉米片。
这个奇异的幻想让杰森有点想笑——事实上他差点就要笑出声了,不得不咬了一下舌尖把笑意压下去。
“听得到。”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本正经,“给我点情报吧,小红,最好是一些好消息。”
「很可惜,你要去的楼层有三个重甲兵,除了手里的加特林之外,他们每个人身上至少带了三个□□……」也许是很久没听到杰森的回答,提姆沉默了一下,「你那边通讯没问题吧?听得到我在讲什么吗?」
“是的是的,九楼有三个猛男,手里的加特林比臭小鬼还高,让他千万别来我这儿,不然叔叔们会用加特林把他的屁股锤烂。”
达米安阴森的声音从通讯飘了出来:「我要杀了你,陶德。」
杰森冷笑一声:“放马过来,臭小鬼。”
「伙计们。」提姆不得不出面阻止他们,「我们正在执行任务,专心点——另外,不要以为夜翼不在线就可以肆意吵架,如果被他翻到录音确认你们起内讧,等回庄园后一定会强迫你们穿和好T恤。」
“和好T恤”是一条XXXL号的粉色T恤,胸口用可爱圆润的字体写着“we are family”,被惩罚的人要一起穿这件T恤,两个头共用一个领口,左右各用一个袖子。
迪克似乎认为这种身体贴贴的行为可以拉近大家的距离,然而和达米安一起穿和好T恤……杰森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觉得反胃。
达米安的声音也明显僵住了,但他还在嘴硬:「格雷森没资格强迫我做任何事。」
「你知道布鲁……咳咳,我是说蝙蝠侠会支持他。」
“老家伙就是喜欢多管闲事。”杰森啧了一声,“反正我不穿,我又不住在庄园。”
达米安也啧了一声,比杰森更响(显得很刻意),像是在向所有人强调这是自己的招牌:「你只会逃跑,陶德,只有懦夫才会逃跑。」
“那你就去穿吧,反正我可不想丢人。”
「我才不会被一件T恤吓到。」达米安哼了一声,「该死,谁把这层的电停了?德雷克,是你搞的鬼吗?」
「怎么可能是我?我还在找监控室的……」
杰森没能听到下半句——一声骇然的巨响盖过了达米安的声音,盖过了玻璃的碎裂声,也盖过了热浪从裂缝中倾泻而出的呼啸声,如果利维坦真的存在,那它从沉睡中醒来后的第一声咆哮定然就是如此。
通讯器霎时只剩下了尖锐的杂音,仿佛有一百个人在他耳边嘶哑地哭嚎,电梯也在剧烈摇动,杰森在这突如其来的灾祸中隐隐察觉到了不妙,在失重感上涌之前,他猛地踢碎了剩余的玻璃,用钩爪枪抓住了上方的一截横梁。
黑色的缆线在他脱离后不久就彻底断裂,杰森看着它向下坠落,像是要这样直直地落入地狱。
不断有墙屑和石灰掉在头罩上,像是稀稀落落的雨声,杰森抬头向上看去,黑色的浓雾吞噬了天空,一团火焰从他的身边落下,距离很近,差点就要连带着烧到他的夹克。
杰森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一个着了火的人。
“见鬼了……”他忍不住喃喃,但时间不会允许他愣在这里。
任务还在继续,杰森,你得继续……他如此告诫自己,至少你不用去解决那三个手持加特林的重甲兵了。
但一股莫名的不安萦绕在他心头,钩爪枪开始缩短,连带着他的身体一起上升,可杰森从未感觉地心引力如此强大,好像要将他拽离绳索,拖着他坠入地狱,像那部坠落的电梯一样。
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直到他双脚着地后才消散了些许,杰森舒了口气……本该如此,直到他看见一双灰蒙蒙的皮鞋和深紫色的西装裤脚,
一支撬棍,划过粗糙的地面,留下暗红色的锈迹,像是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痕。
杰森并不惧怕小丑,如果不是蝙蝠侠反对,他早就用枪在对方身上开上至少一百个洞了……
但不得不承认,哪怕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曾经被撬棍击打的钝痛依然残留在身体里,每当看到这张脸,它们便会苏醒,唤回他的记忆,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十五岁。
“好久不见,我可爱的小小鸟。”小丑朝他的方向飞了一个吻,“希望你没有太想我。”
“你的动作恶心到我了。”
“噢,小小鸟,我知道你渴望得到我的吻。”小丑嘴角挤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肌肉的褶皱一直蔓延到耳根,将他的脸割裂成两半,“可惜那个飞吻不是给你的。”
“那是布丁给我的。”
一个熟悉的、又尖又细的声音在背后突然响起——杰森本能地向右闪避,他反应得很快,但还是比不上有备而来的哈莉·奎茵,在这短短一刹,杰森看到了她沾了点烟灰、如同幽灵般苍白的脸,但很快就被涂满彩漆的金属棒球棍盖了过去。
即使有面罩阻挡,来自棒球棍的一记全垒打依然让他头晕眼花,头罩的视觉系统严重损坏,杰森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恍惚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流出来,渗进唇缝。
他尝到了血的味道,随后是撬棍划过地面时滋滋的声响,被棍棒殴打后蔓延全身的痛楚,更多的血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如此熟悉,就像很多年前埃塞俄比亚的那一夜……
……………………
所以小丑打晕了他(亦或是单纯地殴打了他,他昏了过去),把他重新塞回棺材里活埋了?
杰森很想敲敲脑袋,像外行人修理电视那样把脑回路通一下,然而棺材太窄了,几乎没有能让他自由活动的空间。
棺材里的雨水越积越多,空气却越来越少,杰森渐渐感觉到了呼吸的沉重感,如果再不出去,很快他就会因为缺氧窒息而死。
要从棺木里出去很困难,但也不是做不到,他曾这样做过一次,因此这一次更加冷静,不再如受惊的雏鸟般恐惧得哭泣,也不会在惊惶中喊着布鲁斯和阿尔弗雷德的名字——他好像还叫了迪克,真是够恶心的,当时他出去后该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用泥水洗嘴,而不是像幽灵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
在狭隘的空间中,他艰难地摸索着棺材的边缘,确认着棺盖的位置。
在这过程中,更多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据说他下葬后,布鲁斯在坟墓附近布置了很多警报器,防止有盗墓的人对他的棺材下手,但那些警报器只能防备有人从外面打开棺材,无法感知到有人从棺材里出来。
那时的他比现在更虚弱,复活使他的灵魂回到了躯壳之中,但并未愈合生前留下的伤痕。
爆炸令他的身体损坏了太多,为了让他在下葬时依然体面,他的身体——那时还是尸体,被专门处理这些的葬仪师精心修理过,那些缺失的部分被其他外观类似的填充物补完,其余的部分也被特殊处理而延缓了腐坏,而这一切并未随着他的复活而变成他自己的东西,他仍是被拼接,被缝合的。
或许现在也是……杰森忍不住想道,或许他从未复活,正如他很多次梦见自己从棺材中醒来一样,只不过上一场梦比以往的任何一场都要漫长。
或许在真实的世界,布鲁斯为他杀死了小丑,也没有一个新的男孩穿着他曾经的制服,坐在他曾经坐过的位置上……又或许现实就是如此,只是他仍在棺材中长眠,对生者世界中发生的任何事情一无所知。
周围好冷啊,是因为雨水吗?还是梦已经结束了?
空气越来越少,但推开棺盖的进展并不顺利,每一次吐息都艰难得像是要将肺部拧干,杰森眨了眨眼睛,想要借着这个动作恢复一点神智,却愈发意识到了眼皮的沉重。
时间到了,他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死人应该待的地方,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哪怕是布鲁斯,他知道对方在他死了的时候更爱他。
杰森闭上眼睛,雨水已经漫过了手指,冰凉的触感抚平了刺痛,他听不到自己的呼吸,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好像这具身躯已经融化在黑暗中……死了的人就是这样,无论身体曾被多么精细地保养过,岁月还是会腐蚀他,化为白骨,最后褪为影子。
笃笃笃——
有谁在敲门……不,在捶棺盖?
杰森很困了,上眼睑和下眼睑黏在了一起,疼痛已经麻木了,只剩下满身的疲倦和一点怅意,但警报器的响声吵得他无法入睡,一串模糊的咕哝声从喉咙里流了出来。
“杰森,听得到我说话吗?”
是一个女人——既然是女人,那就不可能是蝙蝠侠了,会是阿尔忒弥斯吗?听起来也不像,他队友的声音没有那么柔软。
一束亮光陡然刺进眼睛,杰森本能地分泌出了几滴生理性的泪水,幸好外面正在下雨,看起来不太明显,他可不想被误以为是……
“太好了!”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触碰了他的脸,杰森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一只手,掌心布满了硬茧,因此显得粗糙。
“你还好吗?”那只手的主人,一个红发女孩将棺盖推得更开,好让他更顺畅地呼吸,“你看起来很糟……我该带你去哪个安全屋?”
亚洲女孩,红头发,如果他见过对方,肯定会有印象的……而且她的眼睛是赤红的,火焰的颜色,正常情况下人会有这种眸色吗?
她看上去似乎与他很熟稔,她知道他的名字,将他从坟墓里救了出来,杰森甚至生出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当她看向他时——如此温柔、专注,仿佛他是对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仿佛他是为对方所珍视,所爱着的。
真奇怪,他甚至不认识她。
你是谁……他本想这么问,可视野愈发黯淡,女孩的轮廓逐渐融化,消失在黑暗中。
“已经没事了,别害怕,杰森……”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他听到女孩的低语,“因为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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