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一大早就有宫人来接周莺,马车径直驶向皇宫,接着又换肩舆,直到寿芳宫门前。

    早有宫人在那候着了,周莺认出里头的春燕姑姑,打了招呼,春燕道“几个有体面的姑姑前些日子恩赦放归乡里了,如今是奴婢们伺候着。难得郡主还记着奴婢。”

    周莺身后的乳母抱着个胖嘟嘟的孩子,睡得正好。

    春燕忙打了帘子,请周莺入内。

    太后不能下床,被扶着到正殿榻上坐着,听见外头的说话声,眼睛就红了,见周莺进来行礼,嘴唇打着颤叫周莺快点起来。

    周莺见里头除了春燕,都是太后跟前宠信的人,红着眼跪下去,喊了声“曾祖母”。

    太后没想到她说这个,当即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眼泪就掉了下来。

    春燕早从乳母手里把臻哥儿接过了,抱到太后跟前“太后娘娘别哭,您瞧瞧小侯爷。”

    太后伸手想抱,又怕弄醒了睡熟的孩子,连连道“好,好”

    春燕笑道“小侯爷真似皇爷。”

    她口中的皇爷,指的是前太子正宏。

    一句话说得太后又哭了,下头人连忙打水递巾帕,周莺起身,从旁接过帕子给太后擦干了脸。

    “您别难过,以后我和臻哥儿常常进宫瞧您。”

    太后连连点头“好,常来,要常来。”

    正说着话儿,那边春燕手里的孩子哭了起来,声音不大,小猫儿似的。

    周莺抿嘴笑笑“烦请将他抱给乳母。”

    太后目光随在孩子身上,直待看不见了,不无担忧地问“可靠吗”

    问的是乳母,关心臻哥儿,怕有人存了恶意,苛待孩子。找乳母是很有讲究的。

    周莺道“是这孩子干娘帮忙找的人,家世清白,人也干净。我们老夫人打听过,是个好的,才请了。”

    太后点头“可惜了,你受苦的时候曾祖不在你身边。”

    周莺垂头瞧她的腿,听说走不了了,得的急症,说瘫痪就瘫痪了,怪不得人人都说,人生无常。

    周莺刚要说话,就听外头传报说潼阳大长公主到了,太后喜道“听说你来,特地来瞧你的。”

    片刻人进了屋,周莺上前行礼,被潼阳按住“傻孩子,自家人客气什么,坐坐。”

    周莺想了想,喊了声“姑祖母。”

    潼阳长公主是晋帝的姐姐,前太子正宏的姑姑,故而唤若此。

    潼阳不无感慨地应了,叫人拿东西来打赏周莺。

    一会儿抱了孩子回来,轮流赞了一番,不免又赏了不少东西。

    眼看日西沉,在宫里耽了大半日了,欲要告辞,太后把周莺喊道跟前,小声道“他待你好不好那顾老太,没给你委屈受吧”

    周莺心里软得不像话,红着眼道“他们都待我好,您放心。过两日我再来瞧您,您一定要保重。”

    太后点头“这么多人伺候着,你不用惦记我。倒是你,听说你伤了身子,可要好好养着。”

    依依不舍地放开周莺,目送她行礼去了。

    才走出寿芳宫,就见晋帝乘肩舆路过。

    他在上没有叫停,远远瞥周莺一眼,昔年那个叫他魂牵梦萦的女人消失在这世上了,他也清楚知道,这个女子不是当年的那人。

    余光瞥见那个锦绣裹着的娃娃,和长子幼时的模样,真是太像了。

    周莺避让在旁蹲身行礼,晋帝慰勉了两句,乘肩舆去了。

    夕阳下,周莺举目看向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那个她该称为祖父的人,头发已经全白了。这两年他憔悴了许多。

    也听说,宫里如今有了两个皇子了。

    自打罗贵妃去后,重开选秀,填充后宫,如今两宫并立,两位妃嫔受宠,还先后诞下了皇子。

    晋帝不再纠结于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耿耿于怀的那些东西,渐渐淹没在记忆的烟云里。

    周莺快步出了宫,宫门前马车上,有人撩开帘子,她看过去,顾长钧面无表情地朝她望,眸中深情,不需别人懂。

    坐上车,顾长钧道“久不在京城,若你不觉累,莫如一同走走。”

    叫人把臻哥儿抱回侯府,乘车沿长街朝前行驶。

    两侧厚重的帘幕都卷起来,只隔着一层特制的轻纱,外头瞧不清里面,里面的人能看清外面。

    一转弯就看见卖果仁的老牌铺子,香粉店,油茶摊儿,文玩馆空气中都飘着熟悉的味道。

    干爽晴朗的天,不是那个阴湿的江南。

    她在京城久,更适应京城的气候,也对说京话的人更觉亲切。

    顾长钧在城南那座茶楼还在,上了二楼,叫伙计去对面天香楼要了几样酒菜,用托盘端过来,沏了顾长钧喜欢的君山银针。

    这间厢房是长日替顾长钧留着的,偶尔他见客,或独自过来歇一会儿,没回家住的那几年,他好多时间都是在这儿打发的。

    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容易忘记怎么和人相处。好在周莺也是安静的性子,他只需握住她的手,有时什么都不需说,也觉得很安心。

    对面楼下那戏台常年唱戏,周莺伏在窗边听着。

    顾长钧背靠在窗格上侧过脸注视着她。

    周莺知道他瞧自己,目光甚是热烈,脸上不觉绽开粉艳的桃色,顾长钧察觉到她紧张,闷声笑了笑,靠向她那边的左手摸到绯色衣带,察觉到她欲避,另一只手也摸上去,扣住腰,抱在怀里。

    周莺没处躲,喘着气两手推他的肩,顾长钧顿了下,浓眉凝起,用火光炽烈的眸子瞧着她。

    周莺心头一软,搭在他肩上的手攥成拳,咬住嘴唇,低声道“可知道您做什么带我来这儿了”

    顾长钧闷笑一声“后悔也迟了,难得有个没人处。”

    周莺仰头红着脸,瞥见头顶那扇窗还未曾关。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吭声,怕给外头知晓机关。

    再想这段时间院子里乳娘媳妇子都多了好几个,又有臻哥儿在西暖阁,顾长钧和她确实也好久没这样亲昵的独处了。

    等两人下楼来,天已黑了。

    顾长钧想带周莺沿着河堤走走,夜风微凉,裹着对岸教坊楼头浓郁的脂粉香,丝竹声断断续续,像歌女的低吟。

    左右无人,顾长钧打手势把暗卫都撤了,和周莺肩并肩缓步走着。

    生臻哥儿亏了身子,原本这孩子就是上天恩赐给予的,周莺心想再不会有这样的好运了,故而加倍疼爱宠溺。

    顾长钧也疼孩子,有时回来见周莺瞧着臻哥儿不忍别过眼,他也十足和气,尽量不跟小的争宠。所以这片刻的独处也变得很珍贵。

    河心驶来一艘画船,顾长钧余光瞥见适才走远的暗卫又跟上来了。他住了步子,牵住周莺的手,“夜了,咱们回吧。”

    周莺不及吭声,那画船飞速驶来了,船舷上一个穿武服的男子高声道“喂顾长钧,你走什么回来,喝酒啊”

    周莺依稀听得这声音有点儿熟悉,顾长钧将她握得更用劲儿了。

    “喂这是包的哪家花娘来来来,一块儿乐呵乐呵”

    把周莺当成了风月场的女子。

    顾长钧脸色沉下去,对周莺道“你先上车,我与他说两句。”

    周莺紧张地攥住他袖子,知道他脾气,适才那人如此冒犯她,他定是很生气的。

    顾长钧抚了抚她鬓发“乖,去车上等我。”

    顾长钧越过她朝画船走。周莺焦急地喊他“夫君,他们人多,不要涉身险地。”

    她声音不高,但那船恰驶近了,罗百益习武之人,眼神耳力都较常人好,船上挂着彩灯,足以照亮佳人身形容貌,她身后有几个应该是暗卫的人凑上来了,正恳请她和他们一同离开。

    一别经年。

    两载春秋而已,在他心里,已漫长如数年。

    但她的眼角眉梢,身形轮廓,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周莺已被暗卫请到了远处,就要上马,回过头,隐约看见船上的情形,

    顾长钧登船,不知做了什么。适才喊话那人“噗通”一声从船上掉落下来,一头扎进水里。

    船上乱了。

    有人尖叫,有人大笑,有人大喊救人。

    此时船上,顾长钧面不改色饮了敬过来的酒,抱拳似笑非笑道“顾某搅了诸位雅兴,今日我请。”

    喊来船主,留了名贴。

    这时水里的人被捞上来了,顾长钧下船,余光也未瞧他。

    周莺看着顾长钧越来越近,他从容地掀开车帘上车,吩咐发车。

    周莺隔着窗见那边还是一团乱,不无担忧地道“这样没关系吗”

    顾长钧冷笑“自然有关心,罗百益如今是玉门都尉,我瞧做的不是很好,回头调到西北去,再历练一番。”

    周莺听这话说的凉飕飕的,心想必然两人之间恩怨极深,她便没有再问下去。

    从人搀着罗百益回到内院时,已是一更天了。敏慧一直在房里等着,未曾睡着,园中早落了钥,是敏慧吩咐守门婆子给罗百益留的门。

    两个年轻貌美的婢子搀着人事不省的罗百益去后头净房洗漱一番。

    敏慧沉着脸坐在床前。

    罗百益洗漱毕,又被敏慧身边的婆子捏着鼻子狠灌了一碗醒酒汤。

    罗百益给呛得咳出来,胃里翻江倒海,连适才喝的酒也吐了。

    那婆子忙叫人收拾屋里。

    罗百益清醒了几分,刚换的衣裳上全是酒污,下巴沾着水迹,瘫坐在那儿勉强仰起头“你干什么”

    敏慧红着眼,站起身一点点朝他走过去,“罗百益,我问你,今晚你答应过我什么”

    罗百益笑着摆手“这会子别跟我算账,头晕,记不得了。”

    敏慧一把揪住他衣襟,把他提起来“罗百益六月十三,我生辰去年你答应今年一定替我补过的,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一夜整日喝喝喝,酒就那么好席上的伶人就那么漂亮外头那些狐朋狗友就那么离不得你把我当什么呢”

    罗百益给她揪扯得不舒服,扬手挥开她“谁答应你了陪你过生辰就是祖父母生辰,我要不想陪,也没人逼我陪。你算哪根葱”

    敏慧气结,扬手“啪”地甩他一耳光“你混蛋你说我算哪根葱罗百益我是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求到府里的正室嫡妻你给我睁大狗眼看清楚了”

    外头婆子听见,小跑着进来劝“郡主啊,大夫人都睡了,您可小点儿声,别叫夫人老爷听见”

    敏慧涨红了脸道“我怕什么我为什么怕他们是他们跟我保证,要娶我进门待我好不叫人欺负我,罗百益这么混账他们怎么看不见”

    那婆子何尝不知自家郡主的苦,转脸来劝罗百益“小将军,您说句软话吧前儿说的好好的,要给郡主好好过个寿,确是您说的。”

    罗百益闭眼瘫在椅子里,似笑非笑嘟囔着什么。敏慧气得还要来抓他,被婆子挡住劝道“郡主,您跟个醉酒的人置气做什么您气得不行,明儿一早姑爷却啥都不记得,何苦呢你们还不把小将军扶到对面儿暖阁睡着”

    罗百益被两个丫头搀着扶到暖阁歇了,等到丫头都退出去,屋里只剩他一个,才缓缓睁开眼。

    眼底一派清明。

    想醉真不容易。

    耳畔还隐约传来对面屋里的哭声。

    他知道敏慧委屈。可是他没法子不叫她委屈。

    那年冬日,他跪在她闺房外头求她,求她去和罗贵妃说,不要嫁给他。他配不上。

    他的心早给了别人。

    那个明明只是随意一瞥撞见的姑娘。

    刻在心头,再也抹不掉了。

    或许那些老人说得对,得不到的,才永远都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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