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肋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将这个词嚼在口中轻轻地念了一遍。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紧闭的大门被撞开。
有枪上膛的声音响起,而后是一道问话声。
“您没事吧, 执行长?”
“我没事。”
刚才那把对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枪早就在门被打开的时候就已然被收了回去,月见里月见侧过眸光, 淡淡地应了一声身后的人。
“刚才监控室的收音设备和监控画面都消失了, 我们担心——”
“我没事。”打断了对方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话, 月见里月见重新将目光落在了玻璃后,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用苍白的手指压着唇,闷闷地笑了起来的黑发男人身上,“你们可以回去了。”
“可是——”对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却被身后的同伴拉了一下衣服, 他这才猛然回过神来眼前这个女人的命令向来是不容置喙的。有些不情愿的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男人看了一眼完好无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低着头应了一声, 而后退出了房间。
大门敞开着, 听着外面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才止住了笑声, 开口问道:“这算不算是月见君欠我一次?”
月见里月见轻轻地扫了他一眼。
“利用我来试探出内阁安插在异能科的眼线。”手指抵上下颚, 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道, “明天就是第三年了,月见君之前一次又一次地向内阁提议要处死我, 看来那些议员都已经对月见君你印象深刻了呢。”
因为印象深刻, 所以才会担心在三年之约将至时, 她真正的杀死他。
人的**啊, 都是永无止境,越加贪婪的。
要知道,他为他们办事可不单单只是为了保证这三年的安全。
在这三年里,他让那些议员尝到了有他在出谋划策的甜头后,那么三年之后,那些议员就绝对不会舍得让他去死。
内阁的那些人知道月见里月见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他,时间越是推进,他的处境就越危险,所以他们势必会有动作。
而对此,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是——把他从监狱塔带走。
一方面,内阁将他从监狱塔带走后,他们想把他关在哪里,想怎么榨干他的剩余价值,想让他做什么,这些就全都都随着他们的心意了。
而另一方面,让重罪犯逃走,月见里月见这个异能科的执行长就也差不多做到头了,他们既可以狠狠地打一顿那个一次又一次驳了他们面子的月见里月见的脸,也可以将自己的心腹推上执行长的位置。
一箭三雕,完美至极。
月见里月见又怎么会看不出他们的把戏来。
既然他们想要救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她就干脆顺水推舟,看看她手下到底谁才是内奸。
月见里月见有不能被其他人所听到的事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交流,这是不假。
然而这却并不代表在这同时她不能借此来引蛇出洞。
如果刚才那些人真的只是普通的异能科的一员,那么在收音设备和监控屏幕“坏”了的时候,根据森川的指示,他们要不是对所有的摄像头进行一一排查,要不就是先到监狱塔十八层的入口,查看是否有人入侵的痕迹。
这才是他们异能科的人的下意识反应。
可刚才那些人,却是在第一时间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房间。
监狱塔的入口和关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房间可是有一段距离的,从开|枪的那一刻月见里月见就在默数着时间。因为异能的缘故,她对时间格外的敏感,那些人绝对不可能是先查看了门口,或是先排查了所有摄像头,然后才到关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房间的。
他们是一开始就将目标设定在了他的房间——
为什么呢?
因为内阁要确保陀思妥耶夫斯基活着,所以他们才会在第一时间赶到这里,查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情况。
人在慌忙的情况下做出的第一反应往往能够最真实的反应内心,那些刚刚出现在门口的人已然已经全部暴露了身份。
但是——
看着隔着一面玻璃的黑发女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唇角拉开一道浅浅的弧度。
月见君她的目的难道仅限于此吗?
她难道就只单单是为了找到内阁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吗?
最后,还是月见里月见主动开口道:“今天晚上,可能又是一个不眠夜呢。”
“是啊。”陀思妥耶夫斯基轻笑着应道。
三年将至,她又在这么关键的时间点制造了一次意外,那些内阁的人只会越发的心浮气躁,最迟今晚,他们就会动手——
——劫走他。
而月见里月见恰恰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她不单单只想要挖出内阁安在异能科的内奸,她还要顺藤摸瓜,把这件事当做由头,对内阁发难。
既然内阁能够设计这件事对她发难,那么她难道就不能反过来,将计就计,在内阁的人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带走后将他们抓一个现行吗。
因为民心所背,不到任期就下台的议员又不是没有过。
说不出是赞赏还是着迷,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那样用着一双盈盈的紫色眼眸静静地凝视着玻璃外的黑发女人,他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然有些猜到了月见里月见特意赶来的目的了。
“晚上可是老鼠最为猖狂的时间段呢。”她轻声道,“放任不管的话,像监狱塔这样的地底监狱,是最适合老鼠穿梭的空间了,今天晚上说不准就能看到一场群鼠盛宴了。”
她在暗示着自己会给他一个机会。
一个逃走的机会。
内阁今晚会来劫走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月见里月见都会让他们将他劫走。
而在她做好准备一举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内阁头上的这一段时间里,就是她给他的机会。
他赢了,那么他就能够安然无恙地逃走。
他输了,那么他就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杀死——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束缚她。
说实话,其实这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并不公平。
因为他能肯定,月见里月见既然敢放心大胆地让内阁的人将他救走,那么她就一定会安排人手跟在他们身后,确保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脱离她的眼睛。
而且,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她之前也说了,等价交换。
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清楚她是想用这个机会来从他口中换取到什么消息。
然而他却只是轻轻一笑,既不出声应下什么,也不开口否认些什么。
明明说的是生死相关,甚至颠倒目前整个政|治格局的大事,但无论是月见里月见,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却出奇的平静,平静的就像是在谈论要不要把明天的咖喱牛肉换成土豆一样。
“其实。”半晌,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开口道,“月见君要是想问我泉小姐的踪迹的话,为什么不去她最熟悉的地方看看呢?”
泉镜花最熟悉的地方无非是现在的家,曾经的家,以及异能科这三个地方。
月见里月见当然都找过了,却始终不曾找到她的半点踪迹。
她神情无波地看了眼微笑着的黑发男人,没有半点犹豫地转身离开了。
她当然不是质疑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男人有时候的手段虽然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卑劣,但还不至于在这个问题上骗她。
她可能是还忽略了某些地方。
想到自家那个一钻牛角尖,就怎么也爬不出来了的孩子,月见里月见就忍不住想要叹气。
她脚下的步子稍稍快了些,就在她将将要走出这间房间时,身后的黑发男人却忽然出声道。
“月见君并不是没有应对泉小姐失踪后的准备吧。”
月见里月见脚步停了停。
“我和泉小姐之前的对话全然在月见君你的默许之下,在月见君你本来的计划里,应该是准备让泉小姐和中岛君好好谈一谈,以便彻底解开泉小姐的心结——但是现在计划却中断了。唔。”轻唔了一声,陀思妥耶夫斯基又继续道,“或者说是不得不中断。果然是因为中岛君出事了嘛。”
他推论道,“和性命无关,否则月见君现在就不只是站在外面了。不能让泉小姐和中岛君见面,因为他们两个人会受到伤害,失去异能了吗?不,好像不止。”
他用手指压着苍白的唇,像是在细细思索着什么。
下一秒,黑发男人便轻轻眨了下眼,所有的问题就此豁然开朗:“所以说,中岛君是变小了吗。太宰君也没有办法消除的话——”
陀思妥耶夫斯基了然地笑了起来,“被波维诺家族的十年后火|箭|炮打中了嘛。”
月见里月见没说话。
她沉默地站在门口,许久,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听见她的声音。
“那个孩子她,太依赖我了。”
虽然没有指明是谁,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清楚,月见里月见口中的那个孩子指的就是泉镜花。
“她太过强烈地想要追逐一个救赎,一个温暖的光源。”
“从我救下她,将她从港口黑|手|党的手里带走,收养她,并告诉她她父母真正的死因后,她就像是紧紧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将我抓住。”
“我在她眼里,是亲人,是朋友,是老师,是母亲,是光,是救赎,也是她唯一能够理直气壮所拥有的东西。”
那是个不能对她太过心软,却又让人不得不对她心软的孩子。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经历,这使得她对这世界所有的善意都胆怯又敏感,她不知道那向她伸来的一片小小的嫩叶用指尖摸上去到底是软还是疼,便只拉着她的手,把她当成了全世界。
一个月见里月见,那就已然是小姑娘的全部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全部。
她回家,她就跟着她回家。
她去异能科,她就跟着她去异能科。
小姑娘的想法简单无比,她想要坐上执行长的位置,她也就去异能科当她的下属;她想要杀人,那她就帮她杀掉他们;她要刀,那她就是刀。
她要什么,她就努力去做什么。
她是光,她就活在太阳下。
她在黑暗,她就跟着她坠落。
没有为什么,只是因为月见里月见是泉镜花的全部。
所以,当她的全部不再将她也视为全部,反而是将另一个男人也同样纳入羽翼之下,泉镜花才猛然觉得自己的心口传来像是要窒息一样的难受。
在那之前,她的确也很喜欢中岛敦。
喜欢这个人身上暖烘烘的味道——那就像是厚厚的被子在太阳底下晒了整整一天,然后被她用脸贴上去时的感觉,暖洋洋的,像父亲,又像哥哥,还像温水淌过指尖的感觉。
连伸手触碰一片小小的嫩叶都不敢的小姑娘,却能够在这个人的笑容下,伸出一截指尖,轻轻地戳一下他的脸。
但是,为什么他要喜欢姐姐,为什么姐姐又要喜欢他。
泉镜花曾无数次地想对月见里月见说:“姐姐,只要我一个不好吗?”
然而她不敢。
泉镜花不敢对月见里月见说:“只要我一个,好不好。”
泉镜花有多依赖月见里月见,有多将她视作全部,视作生命唯一的意义,她就有多希望她得到幸福。
她说不出口那样的话,却又想要有人在月见里月见心里多占据一分地位。
月见里月见是个不太擅长语重心长的人。
她对他人情绪的变动或许还可以说是敏感,但对自己,又或者说是自己身边的人的情绪变动却反而有些迟钝。再加上小姑娘平时也不多话,直到太宰治主动提醒了她,月见里月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个孩子已经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小姐,你观察过你家可爱的妹妹注视着你的眼神吗。”
——“那就像是想要把你一口吃掉,却又舍不得的无比痛苦的眼神呢。”
——“等到可爱的妹妹眼睛里的痛苦消失,那么她就会把自己也一并吃掉了吧。”
就是那些话让月见里月见察觉到了自家小姑娘的反常。
她也曾尝试过和她好好地交流,但小姑娘却始终是沉默的。
简单的言语无法撬开她的牛角尖。
作为局内人的月见里月见有些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身为局外人的广津柳浪给了她一条建议。
“你为什么觉得这该是你和镜花去交谈呢?”老爷子这么说,“月见,这和你没有关系。镜花的心结从头到尾就是中岛敦。”
所以,这个牛尖角不该由她去撬开,而是得找中岛敦。
那个孩子现在已是完全地陷在了其中,简单、普通的语言无法击碎她为自己加注的痛苦而坚硬的外壳,所以只有连同她一起,彻底地击碎,然后再拼组起来才可以。
不破不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于是月见里月见等着三年之约逐渐逼近,手下的牛鬼蛇神都涌动起来。
她默许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用言语勾勒出小姑娘心底最不想被人所知的一面,最压抑却也是最渴望的隐秘,然后等着她的小姑娘因为伪造的不以为意被打碎而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接下来,她离开了横滨,去京都参加会议,将剩下的一切都交由他们。
月见里月见在等待——
等待着在她离开后,她的小姑娘会找到她的丈夫。
她的小姑娘或许会想杀他,又或许不想。
他们会打一架,接着,她所有的不堪、不甘、不愿都会被打碎。
牛角尖只有被打碎了,心底的压抑只有说出来了,那些想要把一切连同自己都一并吃掉的让人窒息的情绪才会过去。
月见里月见也很清楚她的丈夫。
那是个生来就温柔的人。
月下兽的异能和他这么多年来在侦探社中所磨砺而出的经历,让她并不担心他的安全,而他那极具包容的温柔也足以打碎小姑娘对他单方面的偏见。
那是最好的结局。
月见里月见轻轻地吐了口气。
那本来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但是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十年前的中岛敦来到了现在,并取代了十年后的中岛敦。
这么恰到时机,也不怪月见里月见怀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动的手脚。
可他没表现出来,她也无从而知。
只是,就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那样,她向来步步为营,一步就算尽之后的百步,不可能对此没有任何的准备。
她只是……不愿赌,也不敢赌。
就如同她对他所说的那样。
“那是我的软肋。”
泉镜花和中岛敦一样,皆是月见里月见的软肋。
她连别人碰一碰都嫌疼,又怎么舍得将那放在真正的危险之中。
“软肋。”再一次听到了这个词,黑发男人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的眼睫长长的,和眼眶一碰,就仿佛下一秒要扫出一片浓浓的阴影来。
不合时宜地,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次意外。
那是他还在逃亡时的一次意外。
那时候雨刚刚停下,他走在月光下,一步一个小小的水洼。
有水花被他踩中向旁溅开一点。
然后就在下一秒,他被一团紫色的雾气凭空包住,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从横滨到了一个他很熟悉的地方——
“阿嚏。”
熟悉的冷气袭上他的全身,钻进他的袖口和领口,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这里是俄|罗|斯没错了。
“阿嚏!”
在横滨时所穿的略过单薄的衣物到了这个地方就变成了麻烦,冷气让他在被冻得微微哆嗦的同时又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这让他甚至都来不及看清就坐在他身旁,和他挨得几乎没有任何距离的人的面容。
不远处有人跑过来向他们拼命地道歉。
在他们的道歉声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是他们一不小心用一个叫做十年后火|箭|炮的东西打中了刚刚坐在这里,等着看极光的十年前的他,这才导致了十年后的他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他们忙不连跌地向他道歉,并且保证这个东西绝对不会让他有性命之虞,只要五分钟的时间他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他停止了打喷嚏,虽然依旧还在哆嗦着,但却微笑着对他们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关系。
同时掏出了心里的小本本,记下了这个组织的名字。
哦,彭格列。
就在他一笔一划地写着这个组织名时,忽然地,一条围巾搭在了他的后颈。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正坐在自己身旁的乌发黑眸的少女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白色围巾,然后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解开了自己的围巾,然后又去解自己厚厚的斗篷。
陀思妥耶夫斯基注意到,她的斗篷是黑色的。
黑色的斗篷,在脖颈处又缝了一圈白色的绒毛,看起来暖和极了,也很眼熟。
当然眼熟了。
因为那根本就和他的斗篷如出一辙啊。
眼前的人也是。
陀思妥耶夫斯基抬起眸子注视着面前像是缺乏着情绪一样的少女,他看着她用白的像那圈绒毛一样的手将这斗篷披在他肩膀上,然后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围在他脖子上的围巾,忍不住想道。
真奇怪啊,他想,这个所谓十年前的世界里,他竟然和那位异能科的执行长是能做出把围巾和斗篷都让给他的,这么亲密的关系吗。
他这么想着,然后对上了少女同样抬起来的眼眸。
那是一双黝黑的眼眸,黑而深邃,毫无生息。
简直就是一双宛如死去一样的眼睛,可偏偏陀思妥耶夫斯基却又觉得自己在她的眼睛里感觉到了依旧活着的气息。
真奇怪啊,他又想,这个所谓的十年前的世界里,那位异能科的执行长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抬起手,碰了碰她的眼睛。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眼角,但面前的黑发少女却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她看了他一眼,像是从他的动作中读出了什么似的,闭上了眼。
好乖。
陀思妥耶夫斯基想。
冰凉的指尖从眼尾一路慢慢地拂过女孩子柔软的眼皮,就在他的指尖要走到眼眸尽头的时候,身旁的人突然躁乱了起来。
“是极光!”
“极光出来了!”
“哇!好好看!”
手指下的眼眸睁开了。
听到声音的黑发少女撇过头去,看向了天空。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她两眼,这才也慢吞吞地看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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