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垃圾是统一处理的。
五城兵马司不但要巡捕盗贼, 还负责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物。
这其中包括处理垃圾。
小酒馆会将无法腐烂的垃圾丢到街道上指定的一处, 每天傍晚都有专人运走。
罗清只要等着伙计们把垃圾送出来就可以了。
纪婵不想司岂回自家,但那桩案子始终没有眉目, 她作为一名知情者, 迫切的心情不比司岂更少些。
而且,司岂为讨好胖墩儿,已经在“好吃”小饭馆预定了的两份猪蹄。
她无法拒绝, 也不好拒绝。
马车在暮色笼罩的京城中穿行。
烟囱上的轻烟渐散,大街小巷上的行人稀少了。
正在踢毽子的孩子们不肯回家, 依旧在胡同口笑闹着。
“胖墩儿也太笨了吧,一次踢一个, 啧啧……”
“切,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不过是不擅长罢了。”
“那你擅长什么?”
“我擅长九连环。”
“那个才难呢, 你吹牛!”
“对对对,我也觉着是吹牛。”
“小舅舅。”
“放心,小舅舅给你拿着呢。”
司岂和纪婵老远就听到了喧闹声,两人不约而同地叫停马车, 各自下车,一起闲闲适适地走了过去。
金属碰撞的“叮铃”声从几个孩子中间传了出来。
高挑的纪祎站在小孩子们中间,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小外甥,稚嫩的脸上写满了骄傲。
纪婵二人在一丈开外停了下来。
司岂道:“你把胖墩儿养得很好,我小时候没他过得这般快乐。”
纪婵笑了笑,“早慧的孩子很辛苦, 我想让胖墩儿快乐些。”
司岂摇摇头,“辛苦,那也不至于,没有这般快乐倒是真的。”
“呵呵……”纪婵干笑了两声。
她也觉得自己做母亲后矫情不少——她在现代时过五关斩六将,一路第一考过去,好像没有多辛苦。
两人说话的功夫,胖墩儿已经拆开了三个九连环。
孩子们沸腾了,纷纷跟胖墩儿讨教方法。
胖墩儿很有耐心,一步步教,清脆地童音从人群里传出来,在这样的黄昏里格外动听。
“姐姐,司大人。”纪祎快步过来,与二人行了礼,有些羞赧地解释道,“胖墩儿坐了小半天,吃完饭出来走动走动。”
纪婵摸了摸他的软发,“劳逸结合,你也该多出来走走,对眼睛也有好处。”
“嗯,好。”纪祎又红了脸,却没有躲开。
“娘……”胖墩儿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又在距离两尺半的地方停住了,看看自己脏兮兮地小手,“好脏,嗨……”他跟司岂招了招手。
“我爹娘。”胖墩儿回过头,得意地跟其他孩子们介绍着。
几个孩子点点头,怯怯地看向纪婵司岂,没有一个敢上前打招呼的。
二人玉树临风,都穿着官袍,自带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
司岂笑了笑,把早就拿在手里的一个荷包递给胖墩儿,“这里面装着松子糖,洗洗手,跟小伙伴儿一起吃吧。”
“谢谢父亲。”胖墩儿笑得见牙不见眼,小鸭子似的跑了回去。
几个孩子远远地给纪婵司岂行了礼,又闹了起来。
“走吧,让他们再玩会儿,我们进去。”纪婵负着手,笑眯眯地拐进胡同里。
司岂最喜欢胖墩儿说“我爹娘”三个字,心里早已美极,却强压了下去,拍拍纪祎的肩头,“我买了红烧猪蹄,玩一会儿就回来吧。”
纪祎抿唇一笑,“谢谢司大人。”
纪婵回来晚了,家里的一干人已经吃过了。
她把猪蹄分成三份,一小份给秦蓉,一小份给孙妈妈母子,剩下的是胖墩儿、纪祎和罗清的。
大家坐在饭厅里。
“娘不吃吗?”胖墩儿吃得美滋滋,嘴边沾满了黏腻的肉汁。
纪婵道:“娘吃完饭回来的。”
“哈,哈,哈。”胖墩儿举着猪蹄大笑三声,“那我今天可以吃个够啦。”
司岂眼巴巴地看着胖墩儿,希望他也让他这个老父亲一下。
胖墩儿吃得认真,直到一大块肉下了肚,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还有个人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他。
他眨了眨眼,狐疑地问道:“娘都不抢了,父亲还要抢吗?”
胖墩儿把装肉的碗往怀里抱了抱,“罗清哥哥那里有。”
纪婵忍住笑,说道:“你晚上不能吃太多肉。再说了,猪蹄是你父亲特地给你买的,借花献佛也是应该的嘛。”
胖墩儿噘了嘴。
视线在碗里转了转,落在一块没什么肉的骨头上……他可能觉得真给骨头的话有点过分,还是举起了手里已经吃掉一半的猪脚尖,笑嘻嘻地说道:“这个给你?”
这是一个考验。
胖墩儿在家里吃饭时,经常把他吃一半的好吃的分给纪婵,纪婵从不嫌弃,通通吃光。而在司家,他吃剩下的东西都被下人分吃了,祖母看都不看一眼。
司岂心花怒放,直接张开了嘴。
胖墩儿满意地点点头,把猪脚尖放进了自己嘴里。
纪婵姐弟忍俊不禁,双双别开脸。
司岂又好气又好笑,大手在胖墩儿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胖墩儿也不生气,拿起一块新的,“这个给你。”
“这还差不多。”司岂满意地张嘴接了过来,吃得格外香甜。
……
用完猪蹄,天彻底黑了。
三只儿臂粗的蜡烛把正堂照得如同白昼。
司岂亲自动手,把石墨捣成粉,再用小菜板擀细。
胖墩儿跪坐在他身边,一边看他干活,一边问正在缝衣裳的纪婵,“娘,为什么这样的粉末可以显现出指印呢?”
纪婵道:“娘先不回答你,你仔细想想。”
胖墩儿喜欢思考,登时来了精神,“好,我想想。”
他的小手再椅子扶手上按了几下,发现每一下都觉得有些粘,遂嘟囔道:“这是为什么呢?”
他把两只小手合在一起,蹭了蹭。
胖墩儿胖,火力也壮,爱出汗,小手经常是湿乎乎的。
“娘,我知道了,因为手上有汗。”
司岂点点头,他比孩子多一个答案:手上还有油脂。
纪婵放下缝衣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对的,但还有一样东西你没说出来,再想想?”
她在他的鼻尖上点了点。
胖墩儿反应极快,立刻想到了,“我知道了,还有油。”
他曾经问过纪婵,为什么要用澡豆洗脸,纪婵告诉过他,鼻子周边的区域最爱出油。
司岂竖起大拇指,凑过来,在另一边脸上亲了一下。
胖墩儿先看看纪婵,又看看司岂,小手捂住脸颊,“嘿嘿”笑了起来。
纪婵若有所思,目光看向司岂。
司岂也在定定地看着她。
纪婵耸了耸肩,说道:“差不多了吧,那枚指印你记住了吗?”
司岂心里一沉,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换了一种心态——纪婵说的是对的,她不适合生活在司家,他应该尊重她。
……
杯子碎成六片。
司岂用手帕垫着瓷片大概拼凑了一下,就是他们用的那种杯子,其中两片的形状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毛笔蘸了石墨粉。
胖墩儿光脚站到茶几上,拿着另一只毛笔也蘸了石墨粉。
“均匀的撒一层即可。”司岂给儿子介绍经验。
父子俩“嗒嗒嗒”地敲着笔杆子,一个专注无比,一个无比专注。
一大一小头碰头,光看脸的轮廓就知道是亲父子。
纪婵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酸楚,但想想司家,柔软的心又坚硬了起来。
“好了。”胖墩儿宣布。
他拿起司岂的茶杯,观察了一下手指的位置,指着一个瓷片说道:“这四只指印是一个人的,这两个零星的是捡起瓷片的人的,父亲,大拇指指印在你那里吧?”
纪婵放下胖墩儿的小衣裳,也凑了过来,“胖墩儿说的没错,零星的两个指印单薄,应该是婢女的。”
她问司岂,“司大人还记得剑柄上的指印吗?”
司岂拧着眉,仔细端详着他手里的一片瓷片——上面的指印有些凌乱,但其中一个大的指印比较清晰。
他摇了摇头,随后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笺。
纪婵看过来,纸上画的便是剑柄上的那枚指纹。
她说道:“看来凶手不是蔡辰宇。”
司岂没有说话。
他在下午时得到确切消息,柔嘉郡主被刺时任非翼不在京城。
而且,蔡辰宇的车夫是个老人家,身边的小厮又是个小孩子,二者都不大可能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也就说,这个案子的线索,再次断了个彻底。
胖墩儿在他眉头上摸了一把,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说道:“失败乃成功之母,父亲继续努力。”
说完,他站起来,挂到纪婵脖子上,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娘不是说没有完美的犯罪吗,放心,凶手总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纪婵苦笑。
四个月的时间,算上没挺过来的钱起升的小厮,已经死四个人了,这话现在说出来就是打脸的。
她把胖墩儿放到地上,说道:“已经很晚了,去洗脸刷牙吧。”
“好。”胖墩儿自己去净房了。
“检测指印的方法传授下去后,我们想抓到凶手就更难了。”纪婵不无遗憾地说道。
“是啊。”司岂坐直了身子,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纪婵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深陷的眼窝上。
他的睫毛不太长,但又密又卷翘,卧蚕有些发黑,昨夜显然没睡好觉。
司岂揉了揉太阳穴,又道:“就算要求各衙门保密,这个密也是保不住的,没办法了,我们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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