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轮胎划过柏油路的尖锐嘶鸣之后,虞锦坠入铺天盖地的黑暗。
那场梦又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熟悉的华丽殿阁、殿中的灯火辉煌与外面夜色下的大雪纷飞交织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
其实这是她几十年的记忆——准确些说是从她上辈子离世的时间点往前推还有几十年,距离现在已相隔好几个朝代。
但在过去的十七年中,这段记忆依旧缠绕着她,让她烦不胜烦。
“元君……元君!”宫人们慌忙阻拦的声音响起来。因为已梦见过太多次,每一个字的语调都变得熟悉。
虞锦不耐地抬眸,那人便又如记忆中一样,不顾宫人的阻拦,直冲至她眼前:“陛下!”
她只想破口大骂。
她想骂他:你有完没完,我那么讨厌你,你凭什么一遍遍出现在我的梦里。
她想说:你看,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早已不记得了。你在我梦里出现这么多次,面容都是模糊的。
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在那个时候她就一个字都没说过,只是冷淡地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那卷明黄。
那卷明黄是她刚发下去的圣旨,原是着人送去刑部,看来被他截了回来。
敢截圣旨,他胆子太大了。
短暂的、冷寂的对峙之后,他似是服了软,撩起袍摆,托着那明黄卷轴跪下身去。
可开口,还是她所厌恶的刚硬:“求陛下收回旨意。”
她伸手拿起那卷轴,冷笑涟涟:“元君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端正下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要杀楚家满门,臣无话可说。可臣的妹妹楚杏才七岁,楚休亦不满十四,依律也不当斩!”
好,好得很。
虞锦纵是对那段记忆都模糊了,每当梦境进行至此处也仍能想到自己当时的怒火中烧。
死到临头了,他还敢拿这样的话来威胁她。
不思悔改,冥顽不灵。他们楚家的每一个人都一样。
于是她怒极反笑,转身坐回案前,玩味地打量了他半晌。
而后她悠然开口:“夫妻一场,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说着,她瞟了眼殿外的大雪纷飞:“元君你若能去外面跪上一夜,朕就姑且不杀他们。”
话音落处,他蓦然抬头,满目愕色令她畅快。
可这畅快没能持续太久,他只短暂地滞了那么一下就拂袖离去,近乎决绝地走向殿外,说跪就跪。
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梦境在此处戛然而止。
只余紊乱的心跳一阵阵乱撞,牵引她顺着梦境继续回想,不由自主地去想几个时辰后的事情。
“陛下。”
——这次却有个声音斩断了她的回想。
“寅时三刻了,该起身了。”
这声音又道。
虞锦猛地睁眼。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她所熟悉的高中寝室,四处皆是古色古香。
但细看,也并不陌生。
定一定神,她的目光落在床前侍立的人面上:“……邺风?”
她好一阵恍惚。
在她那一世还年轻的时候,邺风是她身边的掌事宫侍。
大应朝自立国起就是女尊男卑,女皇身边不用封建王朝常用的宦官,宫侍都是年轻俊逸的男子,七八年换一批。
这个邺风,是让她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个。
他比她略大一岁,从小就跟着她,后来她在某一天突然心血来潮,把他收进了后宫。
可他其实对她没有那样的感情,她对他的感觉也不过尔尔,没过太久就将他抛在脑后。
她再听到他的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是宫人来禀他郁郁而终的死讯了。
这事让虞锦很有些后悔,直至年迈都时常记起。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又投胎到二十一世纪还活了十七年,一转眼却又看见他活生生地站在床前,她脑子都一空。
下一瞬,她猛地撩开被子,踩上鞋子就往外走。
“陛下?”邺风一惊,忙跟上她,“陛下怎么了?”
虞锦顾不上理会,一脑子的浆糊。
怎么回事?现在是怎么回事?她是梦压根没醒还是……
“陛下!”邺风终于将她挡住,她蓦地驻足,惶恐不安地望着他。
他也迟疑地打量着她:“……做噩梦了?”
她怔怔摇头,渐渐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
太真实了,也太清晰了,这样的真实清晰不可能是梦。
她回来了。
恍悟之感令心跳愈发紊乱,她喉中也渐渐绷紧。手足无措之感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木然看着邺风,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已凝固。
“陛下?”邺风略有些慌了,转而扭头,吩咐手下,“去传太医来。”
“不用!”她下意识地拒绝。正要退出殿外的宫侍忙停住脚。
虞锦深呼吸,努力找寻自己当时当女皇时的感觉。但感觉好找,这一年具体发生过什么可不太容易记起来。
她不由担心这样去上朝会露怯,思量之后便吩咐邺风:“去传旨,今日免朝了。”
邺风一愣:“免朝?”
“嗯。”女皇淡然,“朕昨晚睡得不好,今日想多歇一歇。”
邺风颔首应下,回头一睇,示意手下的宫侍去传这旨意,又询问她:“那陛下先用些早膳?”
“好。”虞锦点了头。
是以待得虞锦刚盥洗妥当时,早膳已布齐了。
用膳通常是在内殿,与寝殿只一门之隔。内殿里又没外人,虞锦就没费事更衣,穿着寝衣便懒洋洋地过去了。
然内殿之外就是外殿、外殿便是鸾栖殿外偌大的广场,未免殿中太闷,晨时多会将殿门开上半扇通风半刻,反正殿中炭火充足,冷风吹进内殿也早已暖透了。
恰因这道半开的门,虞锦目光不经意地一扫,视线猛地顿住。
她一时几不敢信,定睛再瞧一瞧,就连心跳也乱了。
天还没亮,殿外月明星稀。皎洁的月色之下雪片尚自纷飞,大雪之中依稀跪着一个人。
内殿与他相隔逾几丈距离,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看出他头上、肩上都早已被雪覆住了。这样的一幕,虞锦几十年里也就见过那么一回。
她的心跳不禁漏了两拍,手里刚舀起的一勺红枣山药粥也顿住,木然回不过神。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僵硬地看向邺风,嗓音在震惊中变得沙哑:“那是……楚倾?”
邺风略点了点头:“是,元君依陛下所言,在外跪了一夜。”
虞锦倒吸着凉气倚向靠背。
怎么偏是这一天!
顾不上多想,她起身向外行去。邺风懵了一瞬,见她穿这身寝衣就往外走,忙出言喊她:“陛下!”
她却无甚反应,邺风左右一看,抄起狐皮斗篷追去,在她迈出殿门时,斗篷终是稳稳罩在了她的身上。
寒风裹挟急雪在眼前扑簌不停,虞锦每走一步,心跳都变得更乱。
多年来困扰她的梦境中的烦乱在这一刻好像汇聚在了一起,让她暴躁又无力,无力里又生出些奇妙触感。
她想试试改变这一切。
或许她做点什么,那场没完没了的梦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着魔似的一步步踱向他。
近了一些,她注意到他连眉间都凝着霜雪。
再近一些,她看到了地上的斑斑血迹。
那是手被冻裂留下的血痕,染在厚毯般的白雪上,像是落花的残瓣。
离得还有两步远时,他终于察觉到了有人临近,恍惚地缓缓抬头。
虞锦的心跳又漏了两拍。
那场梦出现了太多次,每次又都牵引着她去回忆接下来的事情,是以她已牢牢记住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张口就说:“陛下,君无戏言。”
当时的她已恨楚家恨到了极处,这句话在她心底燃起了一阵无名火,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想,他这一身傲骨真是磨不去的。
于是她跟他说:“自然,君无戏言。”
她说:“朕让他们多活六个时辰。”
接着,她便当着他面下了旨,赐楚休与楚杏喝了断魂汤。
断魂汤是味慢毒,自毒发算起,要六个时辰才会断气。六个时辰间会受尽折磨,极尽苦楚而死。
她说完没再多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去上了朝。
楚倾终是崩溃了。在她离开后,他强撑起身,一头撞向她殿前的石阶。可他的身子已太虚了,这一碰未能让他碰死,只让她更着恼于他的傲气。
是以待得下朝回来,她就说:“断魂汤还有吧?趁没放凉,让元君暖暖身吧。”
那一世,他便是这样死去的。
虞锦打了个激灵。
她想跟自己说“楚家人不值得同情”,但大约是在二十一世纪经历过一段人生的缘故,她现下回忆这些,多了些旁观者的感觉。
再加上现代价值观的“干扰”,回看那样杀伐果决的自己,她竟有点不寒而栗。
深吸一口凉气,虞锦定住神思,又往前走了两步。
那双空洞的眼睛又抬起几分,视线定在她面上。
薄唇翕动,他虚弱的声音穿过她混乱的心跳,一字字击进她的耳中:“陛下,君无戏言。”
女皇复又长声吸气,一咬嘴唇,开口回道:“自然,君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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