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后,楚休在房里坐卧不安地闷了大半日,直至入夜听到邺风他们轮值回来,他猛地推门而出:“邺风公子!”
邺风驻足:“不必总这样客气。”
楚休紧张的神情毫无放松:“我哥……”不安令他说不下去。
邺风面色深沉,默了良久才告诉他:“元君去宫正司了。”
楚休脑中嗡地一声。
“陛下……”他声音发哑,“陛下要杀他?”
“我不知道。”邺风摇一摇头,复又提步走向房间。路过他身侧时拍了拍他的肩头,“楚枚年后赐死。这等大罪只是赐死已是陛下开恩,你别去乱说什么。”
楚休没应声,或者说是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邺风看看他,也说不出什么,径自回了房去。
良久,楚休才觉得自己又有了知觉。那一刹间便清晰地感到自己手脚都麻着,头皮也麻。
复又静立了会儿,他提步走向鸾栖殿。
天色已黑,但天边无月,唯有漫天星辰璀璨。
三大殿的地势略高一些,举目望去,便见磅礴铺开的宫室一眼望不到尽头,殿中灯火燃明,汇做一片星星点点,与那星辰的璀璨交相辉映。
一天一地,看来相似,却截然不同。
天上的星辰千百年不变,地上的宫宇庙堂却不能长存。一经改朝换代,十之八|九会被夷为平地。再经些年,便有了新的亭台楼阁,这样的灯火灿烂也会随之换一片地方。
人也是这样的。多数人都会在历史更迭中被淹没,史书再厚也不会被提及一字;但也有些,会如天边星辰一样,永远光彩灼目。
楚休觉得,后者更值得活下去。
长姐楚枚便比他更值得活下去,他知道她能完成怎样的大事。
兄长楚倾也比他更值得活下去,他位在元君,总归比他更有用些。
而他……他比不过他们,就想为了他们赌一把。
他想赌自己想得没错,赌目下种种与上一世的不同,是因为九五之尊与他经了同样的事情。
否则这些变数就没有道理。
他还想赌,陛下看到的事情或许并没有他多。
这一点他不敢轻易确定,现下却也十拿九稳。
——因为她并未因为楚枚之事牵连太多。
不然凭她对楚家的恨,若知几十年后楚家竟凭楚枚翻了案,此时必会立时要了楚枚的命、再将楚家赶尽杀绝方能一绝后患,如何还能如此温和地待到年后赐死?
这一切细节,给了楚休自信。
他想告诉她日后的事情,说一半留一半,绝口不提楚枚会为楚家翻案一事,只告诉她来日在大应危急存亡之时,楚枚之女能保大应江山。
但凡他赌对了、但凡她肯信,长姐的命就保了下来,大哥或许也不会再受牵连。最多是他会被视作妖怪,让女皇杀之为快。
如是不信,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多死一个“欺君罔上”的他……这会让小杏没了依靠,可他还是觉得赌这一把值得。
再说,没准儿他还能再重生一回呢?
想开点就好。
.
鸾栖殿里,虞锦在楚倾离开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之后大半日便这样过来了。她看奏章看不进去,读书也心不在焉,脑子总在放空。
倒也不是在想他——她如何会想他呢?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烦躁让她魂不守舍,
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尚寝局托着牌子来请她翻。她烦乱之间原本没这心情,想了想又定住心神,随手点了一块。
总得干点什么让自己分分神,总沉溺在烦躁里太误事了。
可待得人来了,她发现她还是心不在焉的。
被传来的这位叫顾文凌,位份是御子,在元君、贵君、君之下,却也是个不低的身份。能到这个位子上的人总归还是合她心意的,她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与他寻欢作乐的兴致。
待得上了床,顾文凌伸手探向她,她更没那个心情。
“算了。”她喟叹着将他的手按住,“朕有事要想想,没心情。”
说罢她就一拽被子,蒙住了头。
“……”顾文凌眉心微锁,看一看她,拽了拽被面。
她又暴躁地一把掀开:“别烦朕!”
顾文凌失笑:“臣睡了,陛下想陛下的,别在被子里闷得不舒服就是。”
说完他就不再说什么了,自顾自地安然睡下。
虞锦松了口气,背对着他,烦躁在满室安静中慢慢淡去,神思倒愈发清醒。
楚倾现在,干什么呢?
他腿没养好,眼睛也看不见,在宫正司能行吗?
想他干什么。
皱皱眉头,她翻成平躺,故作如常地闭眼。
宫正司的人不会折腾他吧?
不会,应该不会。他好歹还是元君,他们不敢。
他离开鸾栖殿的时候是午膳前,也不知去宫正司后的这大半日用膳没有。
哎管他呢!
她烦躁地再度翻身,几尺外珠帘一响。
“陛下。”值夜的晨风挑帘进了屋,面色有点难看,“楚休在外面,非要见您,说是有事。”
虞锦屏息,内心挣扎一番,到底点了头:“让他去侧殿等着。”
说罢她就起身穿好鞋袜,又加了件衣服,便向侧殿行去。
因为女皇没有吩咐,元君的东西暂时都还留在侧殿。轮椅放在床边,干净的寝衣放在床角,被褥也暂且还没有换,两瓶创伤药搁在床头。
物是人非最让人伤神。楚休进屋只一定睛,眼眶就泛起热意。
上午还都好好的呢,陛下带着小杏来见了他们,然后送小杏去太学,现在大哥却进了宫正司。
等到大哥回来,他又多半已然没命。
“……楚休?”身后响起的一唤有点犹豫,但楚休还是当即听出了是谁。
匆忙抹了把眼泪,回身跪地:“陛下。”
虞锦脚下滞了滞,从他身边走过去,坐去了案边:“免了。”
楚休撑身站起来,便要去关殿门。
虞锦锁眉:“你干什么?”
“陛下放心,下奴没有弑君的胆量。”楚休哑音笑笑,走到虞锦面前,复又下跪。
虞锦伸手挡他:“什么事,你说就是了。”
他还是跪了下去:“陛下不能杀长姐。”
虞锦眉心一跳。
她原以为他是要为楚倾求情,没想到竟张口就提楚枚。
“别得寸进尺。”她口吻冷淡,“她犯的是弑君之罪。”
楚休低垂着眼帘:“但几十载后,大应江山风雨飘摇,她的女儿能救国。”
虞锦心底猛然一震,望着眼前的楚休,猜测油然而生,又被她狠狠压制。
“你说……什么?”她强作镇定。
“臣还知道很多事。”楚休抬起头,黑眸中的情绪冷静而坚定,“太学马上就会出事,太学官沆瀣一气收受贿赂,终会引得天下学子不满。”
这他怎么会知道……
虞锦心底那股猜测压不住了。
这是尚未发生的事,而且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已然死了。那他……
楚休凝视着她:“而且陛下也已然知道了吧,所以才会送小杏去太学。”
虞锦倒吸凉气。
发觉自己穿回来的那一刹,都不及此刻更让她震惊。
她震惊于竟然还有个“同类”,更有一股不安在心底涌动,提醒她这个人曾死在她手里。
楚休在她的神情变化间愈发有了底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终于直言:“下奴活过一次了,陛下也是吧?”
是。
这个字几要脱口而出,又被她硬生生卡住。
不行,别慌。
她按住心神。
万一有诈呢,万一他是装神弄鬼地诓她呢?
太学之事虽然尚未捅破,但这样因积怨而生的事先前未必没有风声流出。焉知他不是借此编个故弄玄虚的故事,好让她放了楚枚?
诚然若只是编,敢说她也活过了一次未免胆子太大。
可现在楚枚死局已定,楚倾也已身在宫正司,他若愿舍弃自己的命救下兄姐,孤注一掷之下未必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这或许只是为了让她相信而故作自投罗网的□□,只是歪打正着撞上了她的经历。
她若就这么认了,也太好骗了。
不能那么冒失。
虞锦定住气,离座起身,又在楚休面前蹲下。
纤指挑起他的下颌,她逼视着他,不许他做任何躲闪:“你的意思是你死过一次,又在其他地方看到了这些‘历史’,所以知道得清清楚楚,对吧?”
楚休强压惊惧:“是。”
“好。”虞锦点点头,没说自己是不是跟他一样,只道,“你能让朕信了,朕就饶楚枚一命,也放楚倾出来。”
楚休心弦紧绷:“下奴要怎么做……”
“简单。”女皇勾唇淡笑,“朕问你个问题,你能答出来就行。”
楚休有那么一瞬的慌乱,又很快按下了。
他自信这些年看到的事不少,大事小情他总能达个七七八八,她考不住他。
“陛下请说。”他道。
虞锦凤眸微眯,审视的意味颇具震慑之感。楚休迫着自己不做闪避,不露出任何心虚。
他没什么可心虚的。
等了良久,女皇终于开口,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送进他耳朵里:
“宫廷玉液酒,多少钱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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