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楚倾点头, 又将方才那番话言简意赅地重复了一遍。
想到她先前在方云书进宫一事上有过反复, 他不由好奇她到底什么意思, 凝神再探心事, 她正叹着气倚向靠背。
“好烦啊”她的心音恹恹的。
“也不看看朕有没有那个闲工夫应付这些。”
面上咂一咂嘴“行吧,多添个席位的事, 你看着安排就行。就一样, 礼数到了便可,你别承诺他们什么。”
她指的自是让他别稀里糊涂就答应让方云书入后宫。
楚倾会意颔首“臣明白。”
“嗯。”她点点头, 看看他,又说了一句,“最近辛苦元君了。”
“没事。”他笑笑。
楚倾便施礼告了退, 虞锦将写给吴芷的回信装好,交给邺风, 着人即刻送往西南。
“在大应朝推行义务教育”。
这个念头到现在为止,暂且还是她的一个设想。
她在二十一世纪活了十几年, 亲身体验过全民教育水平提高对生产力和社会和谐有多大影响。她知道这是对的,但很多事不是对就能办成, 时代背景的不同放在这里,许多困难她可能想都想不到。
但既然知道是对的, 就至少得试试。总不能因为可能面临未知困难就止步不前。
另外,除了让底层贫苦百姓都能读读书,她还想让男孩子们也多些机会。
社会体制如此, 她没办法妄想一步到位地去跟大家说什么男女平等的未来理念, 但像林页那样本就胸怀大志的, 总该有点别的选择。
林业当时一定很努力了。
太学里优秀的女孩子那么多,家境殷实请名师指点的更不在少数。他只是自己偷学,都硬生生考出了第一的成绩。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努力,虞锦都不敢想。
可他现在怎么样了
虞锦设想过无数次,每次都在自欺欺人地想,他或许达成了心愿。私心里却无比清楚,那不可能。
他根本没有那样的机会,不论他在离开太学后去了哪里、有过怎样的挣扎,现下大概都依旧只能和其他男人一样,让成婚成为最后的归途。
所以她哪里是不想贸然打扰他现在的生活呢她是根本不敢找他。
她怕他过得不好,更怕他原已接受命运过得“好”了,却因她的搅扰而再度陷入无济于事的不甘。
她只能一厢情愿地祈祷林页能遇到一个好好待他的妻主,别嫌他离经叛道,至少别像她从前对楚倾一样,自己回看时都觉得残忍到不堪入目。
虞锦想得禁不住地难过,说不出是为林页还是为楚倾,抑或是为这天下的种种不公。
哀伤半晌,她叹了口气,硬将情绪掰了回来。
她是全天下最没资格悲春伤秋的一个。她该做的是改变这一切,这天下的种种不公都指望她呢。
忙碌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半个月也就过去了。
端午当日,虞锦只在上午专心看了看折子,午睡起来就悠闲地更衣梳妆,准备去船上参宴。
端午的家宴不似除夕宫宴那样规模宏大,但比除夕宫宴更有趣,通常是用一个下午,严格来讲更像是个茶话会。
虞锦到得略晚了一些,宫人撑着小舟送她过去时,船上已能闻得乐曲阵阵。
在她上船间,一切声响又都停了,众人齐齐离席施礼,只余问安声震天。
“都坐吧。”虞锦笑笑,径自去主位上落座。这样的家宴都是一人一席,各用一张长方小桌。她的位置自是在正当中,右首是楚倾,左首是贵君姜离,但比楚倾的位置要更偏两寸,以彰显地位不同。
众人坐回去不过片刻,被打断的气氛便重新活跃起来。歌舞重新开始,虞锦抬眸一瞧,就一脸欣赏地嗑起了瓜子。
这舞是她上一世就很喜欢的剑舞,舞者都是年轻貌美的小哥哥。
现下这个年月,男人已很少碰刀剑了,剑舞倒很有几分追忆旧识男子气的味道。水袖与长剑结合,堪堪将柔美与力量融为一体,行云流水又震撼人心。
虞锦看着看着就沉醉了。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十分理解为何昏君能为了美人“从此不早朝”。
美人环伺太考验意志力了
待得一舞罢了,新项目马上就来。席间有人提出行酒令,众人立即响应,好不热闹。
姜离含笑询问她的意思“陛下一道么”
虞锦摇头笑道“你们来,朕看看,行得好有赏。”
她这叫知难而退。
行酒令这类比拼诗词歌赋的游戏她是真玩不过他们,毕竟当她埋头苦战历史政治治国之方的时候他们都在背这个。
姜离知她素来对这些不感兴趣,见她拒绝也就不再多劝。
却听楚倾道“我也不来了,你们尽兴。”
姜离不由侧首看他“端午佳节,元君何不一道热闹一番”
楚倾淡笑“不胜酒力,恐要出丑。”
元君贵君一问一答,席间众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在看皇帝的神情。
这样的家宴,元君从前鲜少出现,但人人都还记得两年前的除夕宫宴上,女皇为元君不给面子的事生了气,一度弄得元君下不来台。
可眼下不论如何细看,女皇面上却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她闲闲地自己剥着颗花生,剥到一半,好像觉出他们在等她的反应,遂是一笑“罢了,你们玩就是,别逼元君。”
于是旁人自也不再多劝。酒令很快行起来,船上更热闹了。
对这个最拿手的是平日并不爱出风头的顾文凌。虞锦印象中他就没输过,眼下也同样很快就占了上风。
不多时,一船的人就被他弄得差不多都被罚过了酒,唯一还能应对及时的却非后宫中人,而是被方贵太君“安排”过来的方云书。
他对此也十分在行,但虞锦心下已知他不是什么好人,就偏不对他表露热情。
于是顾文凌接得好,她就拊掌叫好。方云书接得好,她就接着嗑瓜子剥花生。
然而又过了两个来回,顾文凌却落了下风,最终让方云书拨得头筹。
船上喝彩声掀起,虞锦到底跟着也鼓起了掌。方云书衔笑上前,单膝跪地“臣才疏学浅,让陛下见笑了。”
虞锦反应过来,哦,该她行赏了。
她自知方云书想要什么。那天她算是应了方贵太君的引荐,但之后就只字不提了,他不免会有些急。
可她当然不能真把方云书收进后宫,想了想,便打算赏点贵重的东西把这一场先翻过去。
然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方云书倒先说了话“臣拨得头筹,想与陛下讨个赏。”
虞锦一怔,只得道“要什么你说。”
她问得心里有点紧张,转念又觉方云书若直接开口讨要位份不免脸皮太厚。
果然,方云书还不至于急到那个份上。
他微微抬头,笑容清朗“端午佳节,臣想与陛下共进晚膳,不知可否”
话一出口,满座安寂。
这话是不似直接讨封位那样“脸皮厚”,但也十分直白又胆大了。他正面对的人是当今圣上,天下有几个人敢这样开口要求与今上共进晚膳
众人自都不免诧异,虞锦心底倒清楚,方云书这是清楚她的脾性。
她上辈子就很吃这套,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在面前直截了当地提出这样的要求、勇敢无畏地示爱,她根本没法拒绝。
她一直在宫里长大,中规中矩的人日日都见,稍微胆大妄为一点的倒让她觉得有趣。
况且,他的分寸也拿捏得好。
他的“胆大妄为”并不似楚倾从前所为是在她介意的事上招惹她,挑的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既显得特别又不令人恼火。
看来不论男女,要当绿茶当到象征顶尖权力的皇宫里,果然还是要有几分本事啊
虞锦一壁慨叹一壁飞速思量,很快带着几分懊恼开口“咳,不巧。朕提前与元君说好了,今晚要去德仪殿用膳。”
“”余光所及之处,她清楚地看到楚倾明显地愣了一下。
楚倾原也摸不清她对方云书到底什么心思,近来忙的事情又多,一时间当真生出了深深的疑惑。
今晚要一道用膳有这事
什么时候说的他给忘了
楚倾边思量,边听到方云书开口“臣只今日入宫过节罢了,不似元君日日可与陛下相伴,不知元君是否愿意行个方便”
言下之意,是要元君为他腾地方。
这话很不客气,但他语气温和,直让人计较不来。加上元君从前是最不得女皇欢心的那一个,如今也不过在后宫略挣回了几分面子,倒比不得方云书背后是与女皇一直情分不浅的方贵太君,让人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楚倾眉宇微锁,想询问虞锦的意思,刚一偏头,她的声音已自带着回声撞来。
“呵,胆子倒很大啊。”
“仗着有贵太君撑腰,什么话都敢说了是吧”
“楚倾你要是敢答应他你给我等着”
稍稍一顿,她气势汹汹的腹诽又成了紧张不安的念叨
“哎嘛,楚倾那么无欲无求,不会真答应吧”
“可别啊我的天”
定睛看去,女皇正襟危坐,面无半分波澜。
于是在满座看好戏的注目中,元君薄唇轻启,神情淡泊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
安静里,隐隐渗出那么一丝倒吸冷气的声音。在座不乏有人觉得,元君真是胆子大了。
无人知晓女皇究竟为什么突然对元君好了一些,但不管怎么看,元君的分量总归比不过方贵太君这个看着女皇长大的长辈。
如今元君不给方云书面子,那不就是不给方贵太君面子么
连顾文凌都忍不住开口相劝“元君,方家公子说得也没错,他就今天在宫里。再说,是陛下开口许诺要行赏,元君不妨”
“朕可以赏点别的。”女皇淡笑着开口,目光四下一荡,又冒出了主意,叹气道,“今晚与元君也实是有别的事要商量。”
说着一睇虞珀“宁王世女等着娶亲呢,朕要与她好好说说这事。”
女皇说得慢条斯理,抑扬顿挫,真像那么回事。众人便释然了,既是事出有因,那也就说不得什么。
唯独虞珀脸都绿了。
她从到宴席上起就一语不发,乖巧地坐在边缘处尽量降低存在感。
想想也是这船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她的长辈,万一一起逼婚那多恐怖啊
没想到千躲万躲还是被陛下亲口点了名,而且怎么还要晚上一起用膳
事先没说啊
楚倾遥遥看到虞珀脸色的僵硬,心下终是拿准了,陛下一定在随口胡来。
便气定神闲地接话“是,宁王前阵子为此气病了,不好再拖。”
虞锦看着方云书“嗯,事有轻重缓急,朕今日先赏你些别的。”语中一顿,“就把二妹年前着人献来的那颗夜明珠赏你吧。你与朕的二妹是表兄妹,朕这算借花献佛,你别嫌弃。”
方云书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然这赏赐也着实是厚赏,他只得叩首下拜“谢陛下。”
接着虞锦就着人去取那夜明珠来,这事便到此为止。
继而又是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许是因为适才与楚倾搭了两句话的缘故,虞锦开始不由自主地看他。这么一看,还就愈发挪不开眼了。
他今日穿了一袭墨色的衣袍,不似平常那样清淡,广袖上的绣纹也繁复一些,让他的气质起了几分变化,饮酒夹菜的轻微动作之间都透出了矜贵。
他也不太理会眼前的喧闹,倒对眼前案桌上的佳肴情有独钟。修长的手指剥着碧玉色的粽叶,剥好搁在盘子里,又执箸去夹。
虞锦不觉间看投入了,楚倾察觉她的视线,凝神去探,听到她好一通赞叹“不理尘世喧嚣,默默的独自美丽,也怪好看的。”
楚倾“”
“为什么连剥粽子都能这么美,我长得也不错啊,怎么就剥不出这种气质”
“光风霁月”
“画中仙也就是这样了吧。”
“啊吃粽子也美”
楚倾佯作不觉,一语不发地把这个粽子吃完,平心静气地又剥了一个。
虞锦美滋滋地正想再欣赏他吃一个,他忽地抬了头。
目光一触,她滞了那么半秒,霍然避开。
楚倾云淡风轻地看着她“陛下别看了,这粽子给陛下便是。”
“”虞锦硬当没看见,默不作声地从自己面前的碟子里拎出一个剥了起来,意思是自己这里有。
楚倾却当不知,示意身边的宫人将粽子端给了她。
虞锦只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执箸边夹来吃,脑海里边跳出一句戏谑“我是馋你的粽子吗”
“我是馋你的身子”
楚倾的思绪猛然卡壳,满心惊悚呼之欲出。他竭尽力气才将视线控制在面前的又一个粽子上,没直接错愕地看她。
虞锦想得自己也愣了,暗自狠呸了自己三声
她刚才在想什么
她馋谁也不能馋他
船上的小聚在傍晚时分散去,众人各自告退回宫,虞锦从容不迫地叫上虞珀,一道回鸾栖殿用膳。
一路上,三个人都安静得出奇。不过楚倾惯是这个样子,虞锦便也没有多想。
待得到了鸾栖殿,虞锦吩咐宫人多备了一桌膳,让邺风与虞珀一道去侧殿用,她与楚倾在内殿用。
三人的面色因为各不相同的原因一僵,都想开口推辞,但女皇神情淡淡,眉目间端然写着一行“我看谁敢抗旨”。
三人便有都不约而同地把话咽了回去,邺风与虞珀各自施礼,依言往侧殿去。但两个人中间恨不得隔开八丈远的距离,乍一看跟要被迫和仇人吃饭似的。
楚倾锁眉看看他们,又看虞锦“陛下何意”
“让他们私下说说话看合不合适呀。”虞锦含笑,“有外人在,他们一起待一天也会知道行不行。”
这当然是未来世界的相亲思路了,不是古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那一套。
不过楚倾也没说什么,沉了一沉,又说“那臣告退”
虞锦微怔“德仪殿有事”
“”楚倾想编个事,但一时没编出来,只得说,“没事。”
“那就一起用吧。”她理所当然的口吻,看看他发沉的神色,又笑说,“咱们现在没那么生分了吧”
楚倾微噎,颔首“是。”
生分自是没那么生分了。
可陛下您方才在想什么
一顿晚膳便用的悄无生气,楚倾食不知味,虞锦总在好奇侧殿里那两位怎么样,也用得心不在焉。
亏得旁边有侍膳的宫人不时为她夹菜,她稀里糊涂地吃着,不知不觉倒也就吃饱了,只是完全不记得自己都吃了什么罢了。
几是在她搁下筷子准备漱口的同时,楚倾就又开了口“臣告退。”
虞锦这才将飘在侧殿的心思收回来,瞧瞧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他确是一贯风轻云淡话不多,但现下这么一顿饭用完,她隐隐觉得他似乎比平日更沉闷了些。
他却一哂“没有。”顿了顿,又说,“只是还有些大选的安排,臣还没来得及过目。”
“哦。”虞锦了然地点点头,有些疑色,但也接受了这说法,“那你去吧。也不必太急,还有好些日子呢。今天忙了大半日,不妨早些歇着。”
“谢陛下。”楚倾十分客气地道了声谢,便向殿外退去。外面的天色已半黑,他让宫人退远了些,径自安静地走着。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她恨楚家,但总算不在为家中的事迁怒他了,也并未像宫中传言的那样看向楚休。
可她她对他
她竟存有那种想法。
她的那些想法若放在三年前刚成婚时,他会觉得理所当然。可现下经过了那么多事,他已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企图”。
况且,他也实在不知她究竟是怎么想的。若说她想她想与他一享床笫之欢,一道旨意召他进寝殿便是。
却又不见她提。
鸾栖殿里,内殿的膳撤出去时,侧殿的门也打开了。
二人一道从侧殿走出,虞锦刚要开口问问怎么样,视线与虞珀一处,下意识地闭了口。
她发现虞珀眼底,有光。
这是看上了啊
那还是单独问比较好。
都没看上没关系,都看上了也没关系。万一一个觉得行一个觉得不行,当面问就尴尬了。
虞锦便招呼虞珀进了寝殿,刚追问两句,虞珀的脸就红透了。
她不好意思明说喜不喜欢,局促了半天,憋出一句“陛下跟前的人,自是好的。”
行。
虞锦莞尔“朕心里有数了。天色不早,你回吧。”
虞珀便施礼告退,虞锦又召了邺风进来,问他“你觉得这宁王世女如何”
邺风没有半分犹豫“下奴不喜欢。”
“”虞锦稍稍滞了一下。
看看他冷淡的神情,她又试着劝道“真的是不喜欢还是暂时没什么感觉她可看上你了,你要是”
邺风垂眸跪地“下奴无意与她成婚,陛下若不高兴,下奴听陛下发落。”
言下之意,我宁死不屈。
虞锦不由一懵。毕竟邺风不是楚倾,楚倾脾气一贯很硬,若跟她来这一出她也不会意外。但邺风平日里都和和气气,这话简直不像他会说出来了。
哑了哑,虞锦伸手扶他“也不至于。朕不是事先说了,你不愿意朕不逼你。”
“只不过”她恳切道,“这可不论怎么看都是门好亲事。”
对方论身份很够,又喜欢他。单凭这两条,放在这个不讲究自由恋爱的年代都已经是绝好的姻缘了。
况且虞锦更还清楚虞珀前途光明。站在这些客观因素的角度讲,邺风这样简单粗暴地拒绝总归有点可惜。
无奈邺风态度坚定“下奴无心与此。”
“好吧。”虞锦只得做了罢。
她若只是个土生土长的皇帝,她可以为了宗室逼婚。可现在,二十一世纪带回来的价值观不允许她那么做。
“这事随你了。”她无奈轻叹,“朕会再安排人给宁王世女见见,跟你没关系了。但你若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可要及时告诉朕。”
邺风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点了头“谢陛下。”
寿安宫里,舅甥两个沉默地用完一顿晚膳,方贵太君屏退了宫人,锁眉深思良久,终是一叹“近来倒是听宫里都在说陛下待元君好了,我还不信,想不到今日会是这样。”
方云书默了片刻“我倒觉得不是因为元君。”
方贵太君眉心一搐,抬眸看了看他“什么意思”
“舅舅,您想想。”方云书哑笑,“陛下对元君的看法是说能改就能改的么从前元君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腊月里还出了什么事,满宫里没人不知道。那显然不是能轻易翻过去的怨恨,如何会突然轻拿轻放”
这些,方贵太君倒也不是没想过。
人对人看法的改变,大多是一步步来的。譬如女皇从前能让元君在冰天里一跪一夜,如今变成懒得理他但也不为难他,那倒正常。
“一步到位”成会为他驳旁人的面子,可就太奇怪了。
况且元君平日又都在宫里,看着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让女皇的看法大为转变啊。
方云书又续道“依我看,倒是那关于楚休的传言更可信些。”
方贵太君眉头锁得更深了“怎么说”
“你就想想,陛下对元君转了态度,是不是从把楚休调去鸾栖殿开始的”方云书笑音发冷,“如今元君都回德仪殿了,他还在御前侍奉若说陛下是为元君高抬贵手放过了他,您觉得合理吗”
若说是为元君高抬贵手放过了楚休,便合该让楚休跟着元君回德仪殿去。
现下这样,看着倒更像是,陛下为了楚休放过了元君。
他这般一说,方贵太君倒也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楚休年纪是小了些,但陛下总归年纪也不大,与楚休不过相差三四岁,喜欢楚休也不是多令人意外的事。
“若是这样”方贵太君斟酌须臾,淡声,“倒好办了。”
方云书颔首不严。
他自知舅舅是什么意思元君从前再如何为陛下所不喜,也还是元君。
楚休就不同了。
楚休是个宫奴,且还不同于邺风这样正常入宫的良家公子,而是正经没入奴籍的,在宫里就不算个人。
死了也不值什么。
趁着他还没得封,不明不白地没了,陛下就是喜欢他也不好大动干戈地追究。
等过一阵子,陛下自会忘了他,也就自能再看到别人的好处了。不论她喜欢谁,都好过楚休。
这宫里,由不得楚家人再出头了。
鸾栖殿,虞锦沐浴更衣后就上了床,却因为说媒失败睡不着,翻来覆去半晌之后,唤人取了奏章进来。
正好,吴芷昨日恰有新的奏章呈进来,她还没来得及看。
吴芷在奏章里说,附近几个村子的情形都已经摸清楚了,大约是因为地方偏僻的缘故,情形比陛下所想还要糟糕些识字的人连一两成都没有。
其中最严重的的一村,男女老幼共一百二十号人,就两个人认字。平时迫不得已要写书信的时候都要托帮着代为执笔,有信回过来,也得让她们帮着读。
吴芷已向村中转达了皇令要他们识字的意思,百姓莫敢不从,但私下里,犹能品到几许嗤之以鼻。
有年轻人说,读书识字有什么用,有那闲工夫不如多种点庄稼来得实在。
有老年人道,读书识字实无必要他们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不也活到了这个岁数
吴芷为此气得够呛,觉得这些人鼠目寸光,在奏章中都多有几分忍不住的气愤,可想而知身在那里更没少发火。
虞锦反倒对此并不意外。
“读书无用论”这种东西,在二十一世纪都还活着呢。上微博一刷,总会有人侃侃而谈,说些什么“你们读大学有什么用,还没我搬砖挣得多”之类的话。
冷静下来想,你还不能完全说这些人不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人类的发展就是这样的,有人拼脑力有人拼体力,站在个体角度说,拼体力的人确实未必比拼脑力的过得差。
她派吴芷出去,也不是为了与这些人争对错。而是要站在一个跟为宏观角度去看,为了长远发展把这事办妥就行。
硬去和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乡民说道理,现下是说不通的。不是吴芷的学识不行,而是她与这些乡民根本没在一个世界里,互相都没有同理心。
所以大道理现在不必多提,用些接地气的方法让他们接受这件事、不抵触地好好开始学就可以了。
开头的一两带或许学得勉强,往后慢慢尝到了读书的带来的生活便利,后面自然就更容易推行。
所谓润物细无声。
虞锦边先在奏章里宽慰了吴芷几句,让她不必与这些闲话较真。接着复又提笔蘸墨,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写下
“扫盲班”;
“义务教育”;
“从娃娃抓起”;
“积分奖励制”。
她突然怀疑老天让她投胎十七年又把她搞回来,是把未来世界当成治国培训班让她补课去了。
天明时分,御前宫人们照例是在女皇去鸾政殿上朝时轮值。
楚休打着哈欠往殿后走,快到院门口时被个遥遥赶来的宫人拦住“哎,楚休”
“嗯”他睡眼惺忪地偏头,那人道“花房那边有新的花要送来,人手不够,你去搭把手,帮着搬两趟。”
“哦。”他迷迷瞪瞪地一应,那人又急匆匆往院子里去了“你快去吧,我再喊几个人。”
楚休只得提一提精神,往花房去。
花房位处御花园北侧,要经过一片太液池支流汇成的小湖,小湖不宽,上有石桥,过了桥便到了。
楚休困得脑子发木,一路上哈欠连天,走得也不快。过石桥时隐隐约约地听到脚步声也没理会,忽闻有人一喊“楚休”
楚休回头,就见一物猛地袭至眼前
他不太真切地感觉头上一痛,痛感一直震到脖子,继而不知怎的已置身水中。
再往后,他就没太多意识了。只觉湖水大口大口地灌进喉咙里,很快撑得腹中发胀,五脏六腑都被胀得不适。
鸾政殿,虞锦下朝出来的时候心里有点冒火。
需要“教育经费”这事,她过年时就与户部说了,户部当时答应得很好,现下要动这钱了,户部竟开始砍价
这原本倒也是个常规操作,在国库空虚之时银子必须省着花,皇帝一时兴起户部也给钱会很危险。但现下这个年月,虞锦就算上辈子许多事做得不够好,也很清楚这时候是不缺钱的。
万里江山一片大好,每年的各地税收、番邦供银,还有由朝廷主导的各种贸易,全是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那里。
所以户部不肯给钱的原因她倒也明白“义务教育”这种理念放在这会儿太标新立异了,户部觉得她在瞎花钱。
但虞锦真真切切看到过教育水平提高带来的好处,自然不会退让。再说,现下正值太平盛世国库充裕的时候不推行教育什么时候推行教育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时候吗
开玩笑。
这个时候天时地利人和,这事非办起来不可。
于是女皇的态度异常坚定,加上这会儿大应皇权稳固,即便她还年轻,说话也仍分量不轻。户部见她心意坚决,也就不说什么了,户部尚书边是私心里仍觉得她在瞎折腾,一边迫于她的淫威答应给钱。
入了殿,虞锦着人上了盏清茶,平心静气。
宫人们都已得了邺风指点,知道陛下上朝时与户部起了争执,眼下不免余怒未消,都侍奉得极为小心,一个个都尽量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样的氛围,行至门口原要禀话的人抬头一扫也懂了,目光就落到了邺风身上。
邺风会意,悄无声息地出殿,三言两语地将事情问清,又折回殿里。
行至女皇身边,他轻声开口“陛下。”
“嗯”虞锦看着奏章,缓了缓才将思绪拉回,抬眼看他,“怎么了”
“御花园那边”邺风的面色透着不安。
这样的神情鲜少在他禀话时出现,他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无关自身之事大多已不足以让他挂心。
这回他却如鲠在喉,滞声好生缓了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御花园那边出事了。”
“楚休,落水了。”
“什么”虞锦大惊失色。
邺风忙续道“索性发现及时,已救上来了。”
虞锦又问“人呢”
邺风说“御花园离德仪殿近些,便先送去了德仪殿。”
“快传太医去。”虞锦边说边往外去,“朕去看看。”
德仪殿。
女皇赶来时撞上的正是殿里的一片混乱,昏迷不醒地楚休躺在床上,太医一下下将他呛进去的水按出来,枕头都快被浸透了。
虞锦无声地摆手制止了宫人们施礼,举目看去,之间楚倾立在离床榻两步远的地方,平日见不到什么情绪的脸上冷如寒潭。
“元君。”她行上前去,他没什么反应。
“元君”她又唤了声,他猛然回神,一揖“陛下。”
她忽地不知该说点什么。
问问楚休怎么样了太医也才刚开始救治,他多半也不清楚。
宽慰他两句她知道他们兄弟情分有多深,出现这种意外,嘴皮子一碰的宽慰有什么用。
鬼使神差地,她抬手握住他长揖间交叠而出的双手“别担心。”
楚倾微滞,抬眼,刚好迎上她也存着惊悸的双眸。
她的眼睛很好看,明澈动人,羽睫修长。那份惊悸让它轻轻颤着,将她一贯维持得很好的从容外表击碎了一点。
她这样捏着他的手,他就只好维持着长揖的姿势僵在那儿,一时其实有些尴尬。
她却没有察觉,也没松手,定定地说完了后半句话“不论怎么样,我们尽全力救他。”
“我们”
他思绪凝滞,手也轻轻一颤。
她忽而回过味来,蓦地将他松开,别开脸,一声微不可寻的咳嗽。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地面上,沉默着也缓了会儿神才又开口“陛下坐。”
“嗯。”她应一声,也不看他,就转身行去了罗汉床那边。
桌上铺着纸笔,她随口要让宫人挪开,定睛倒一愣。
他的字真好。
字如其人,与他一样清隽俊逸。
很快,他跟上来,径自将纸笔收了收,递给宫人拿走。
坐到榻桌另一边,他斟酌着开口“陛下,臣觉得楚休这事,出得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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