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围场安静下来。除却四处巡逻的侍卫踩过雪地发出的轻微声响与火把的哔啵声,再没有其他响动。

    大帐之中,虞锦辗转反侧, 就是睡不着。

    她刚开始还是在胡思乱想破伤风怎么办的问题, 后来意识到这问题好像无解, 也就不再庸人自扰。

    但将此事放下, 她的神思反倒越来越清明,一种可怕的念头将她笼罩, 挥之不去。

    她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对楚倾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脑中发懵。

    她发觉自己是在很认真地担心他会死了。当她在他身上按来按去检查他有没有骨折的时候,她似乎也没在想什么名声, 只是简简单单地担心他会死。

    恍悟之感犹如一朵烟花飞速上窜,又突然炸开, 震满整个心房。

    虞锦在黑暗中倒吸冷气,僵在床上。

    她对他动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烦躁地翻了个身, 她又迟钝地发觉自己今晚做的糊涂事可还不止那一件。

    她还许他日后去后山上骑马射箭了。

    当时她不知怎么回事,只是想让他先好好养伤,又不想他因不能骑马而失落, 话就那么滑了出来。

    她说得那样自然而然, 因为这于她而言不过开口吩咐一句,实在不是什么大事。但现在这般仔细一想, 她忽地意识到――她为他逾矩了。

    这太要命了。

    虞锦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遍,上辈子后宫美男无数的时候, 她都没做出过这种出格的事。

    她忽地意识到, 历史上很多贪恋美色的昏君大概也没意识到自己贪恋美色, 出格的事都是不知不觉就干了的。

    她对楚倾,就是这样不知不觉的。

    她还记得去年刚穿回来的时候, 她见到他觉得糟心死了。那时她是真真正正地对他厌烦,他成日成日地待在侧殿她都可以当他不存在,每每与他说话也是当真克制不住地暴躁,要和他逢场作戏真是被逼无奈。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种真真正正的暴躁淡了。和他相处的时候,她潜意识里需要强撑才能再酝酿出那种情绪,刻意地在他面前冷言冷语,以示对他的不喜欢。

    她没有多想过,因为她的理智那么分明,无时不刻不在提醒她,她是讨厌他的。

    她是应该讨厌他的。

    因为他是楚家人,他们一家子都是奸佞。天底下的男人,她最恨的就是他。

    她因此觉得自己只是单纯地欣赏他的脸而已――长成那个模样,谁能不多看两眼

    可是怎么就慢慢不一样了呢

    她也不知道,她都说不清她喜欢他什么地方,可转变已经堪堪放在眼前了。

    虞锦烦乱地又翻了个身。

    她忽地想起楚枚行刺的时候。那时她难得有了合适的机会杀他、甚至可以杀他全家,但她没能下得去手。

    在楚休告诉她后来的事情、让她有理由说服自己不动他们的时候,她分明地松了口气。

    转变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

    她不知道。

    她迟钝了,因为她从未有过类似这般的经历。上一世的她对这些男人不过是爱宠就宠而已,不怎么走心;至于投胎之后,她带着这一世的记忆,只觉得身边的“普通人”容貌都太一般,完全没有早恋一下的念头。

    所以这是她第一次“走心”地喜欢一个人么或许是。

    但这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楚家总是要办了的她或许该催一催。

    等回了宫,她就要召刑部来问问,案子到底查得怎么样了。

    她是个皇帝。就算在现代的十七年搅合了她先前几十载的世界观,她也清楚这个位置是不能被感情左右的。

    她总有些东西要割舍,感情是其中最不值钱的一样。

    ――和天下比起来,感情算什么男人算什么再说天底下的好男人那么多,没了楚倾,还有成千上万的男人供她挑。后宫这几个不能让她满意,她还可以一直挑下去,总会再有个让她喜欢的人的。

    这份心思将虞锦起伏不定的情绪压制住,让她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一分分冷静下来。

    是了,她很清楚该怎么办。这一切必须了结,最好不要再拖了,愈拖愈是夜长梦多。

    嗯,等回了宫,她立刻召刑部来问话。然后便依律定罪,该问斩的问斩,该流放的流放。

    至于回宫之前的这阵子

    她的私心又鬼鬼祟祟地怂恿起她来。

    虞锦翻成平躺,望着在漆黑里模模糊糊的帐顶,觉得这阵子随心所欲一点倒也无妨。

    前前后后算起来,也不会再在围场待多少天了。她可以允许自己再平和地与他待一阵子,就当给他一个好聚好散,也给自己一个好聚好散。

    第二天,宗亲与百官照例都去围猎。女皇兴致也不错,大半日下来猎得了不少东西,飞禽走兽都有。

    这么多的东西,自己吃是吃不完的,她也不差这口野味。于是便吩咐宫人往下分一分,赏给宗亲与重臣。

    这样的事通常都是邺风去办,邺风这人心细,总能安排得宜。

    但这回,她在揭开帐帘间脚下顿了顿,侧首看了眼已堆在帐子旁的那些猎物,眸色深沉了几分。

    “挑两只兔子出来吧。”她最终开了口,又转身出了帐,“朕去看看元君。”

    昨晚想通的事情,让她心里更坦然了点,兼有几分失落,因为这个人她总归是要割舍掉的,让事情变得伤感。

    不远处的帐后,楚休正坐在小木凳上,歪头看着兄长,直打哈欠。

    他就不懂这马有什么好玩的,兄长一早上起来就给它刷毛,然后就是喂食,专心致志地忙到现在。

    也没见马怎么理他啊。

    他心下揶揄着,就见楚倾又抓了把草料,饶有兴味地亲手喂给它吃。楚休又扯了个哈欠,心道兄长确是有点怪的。不仅是家里的长辈不高兴他这样,就连他这个与他最亲近的弟弟,其实很多时候也不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偶尔也会想,如果兄长不这么古怪,在宫里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毕竟长了张谁都不得不说好看的脸,就连陛下看着他这张脸的时候,都常有几分欣赏。

    可就为他这个脾气看看,昨天还又让陛下不高兴了一阵。

    楚休心里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咂着嘴四顾,遥遥走来之人令他突然一震,就要起身见礼。

    虞锦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又只好僵硬地坐回去。

    楚休不知她又要干什么,不自觉地有点紧张。他紧盯着她一步步走向楚倾,眼看着她迟疑了一下,也抓了把草料出来。

    楚倾专心喂着马,忽地看见又一把草料递过来,微怔;侧首看清是谁,一瞬的惊异。

    虞锦准备好了要拦他见礼,但或许是她的举动过于轻松,他出乎意料地并未多礼。

    他打量着她笑笑“陛下打完猎了”

    虞锦嗯了声,目光一睇不远处的宫人“挑了两只兔子给你。”

    “谢陛下。”他道了声谢,然后两个人一时都没话说了。

    气氛安静下来,马吃完他手里的草料,又凑过来吃虞锦手里的。温热的呼吸喷得她手上一阵阵发热,她将注意力投在它身上,喂得怡然自得。

    楚倾开始奇怪她为什么没了下文“陛下什么事”

    “没什么事。”她低垂着眉眼。

    唉,还是傻了。她寻到自己的心思,觉得时日既然不多,不如就再好好地跟他相处一阵子,可他不知道这些啊。

    过去的一年里,她只要找他,或多或少都是有事要说。

    现在她的举动在他眼里一定奇奇怪怪。

    她生怕他再行追问,搜肠刮肚地想要编个理由出来。可他竟然没再问,绕过她,一语不发地摸起了马鬃。

    他可以探她的心事,但他忍住了。

    昨天的一整夜,他心神不宁。

    他控制不住地一直回想她小心地问他身上疼不疼,跟他说手上的伤要好好养,最近不要再去骑马了。

    接着她又补充说,可以回宫之后去后山骑。

    她对他不该是这样的态度,于公于私都不该。

    接着他又幡然惊觉,自己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古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愈发乐于读她的心思了。

    最初的时候是为了自保,那时他想他多明白一点她的想法,总能避免一些麻烦。可她的想法常与她的表面判若两人,让他觉得意外、觉得有趣。

    不知不觉的,他就这样读个没完了。他笑看着她的心口不一,暗自嘲她刀子嘴豆腐心

    可他们之间,实不该如此。

    他不该觉得她“有趣”,这个评价过于的正面,还夹杂些许暧昧,是他对她不该产生的情绪。

    他该恨她的。哪怕他可以不计较她对他做过什么,也该记得楚家二百多口人都还在牢里。

    所以他早早地出来照顾马了,他要做些事情将心思抽离开来,摒弃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她为什么偏又这时候找过来。

    手指搓着骏马黑亮的鬃毛,搓了半晌,楚倾才又找了句话来说“陛下。”

    她看他“嗯”

    他无声吁气“臣的家人,在牢里关了三年了。”

    这是句足以让他冷静下来的话,周遭都为之一冷,她眼底也一颤。

    但他还是将话说了下去“刑部查不出来,是不是”

    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带着几分不恭敬的轻嘲,那是她最不喜欢的态度,额外添了一剂久违的淡漠疏离。

    周遭的氛围顿时变了,原本相顾无言的简单尴尬一息间变得紧张。

    众人神色各异,大多宫人都惶恐地低下了头,邺风似乎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哑了一哑,又没说出来。

    楚休直惊得汗毛倒立,猛地站起身“哥”

    虞锦也一怔。

    纵使她早在过来之前,心里便对楚家之事已有计较,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她有点乱了阵脚。

    放在往常,她该跟他发火的,就算知道他就是这么个脾气也该发火让别人明白他的态度。

    可昨夜刚摸清的百转柔肠,让她没办法那样凭着理智对他发火了。

    “楚倾你”无措之下,她直生出一股懊恼。

    他这人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提这个

    不知怎的,他就鬼使神差地有读到了她的心,就听到她慌张无措

    “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会不会聊天”

    “真是烦死了,怎么这样”

    字字愠恼之余,他闻得一声微不可寻的哽咽,听来难过。

    一时无暇分辨那究竟是她的心音还是她真被逼得发出了这么一声,他抚着马鬃的手一顿。

    “陛下当臣没说过。”他脱口而出。

    说到一半又想噎住,险些咬到舌头。

    “呵。”女皇发出一声轻笑,继续喂着马,脸色不太好看,却不多理他。

    他听到她心里说你长得好看,我不跟你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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